《飞鸟如故》道道圈圈

15、第三个月 坦白

　　深夜的“练吧”难得的亮着灯。
　　健身房屋内更是难得的热闹，围拢着好几个人。
　　“找来找去还是找不到，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啊。”
　　“电话也打不通。”
　　“还不都怪你，”孙嘉美伸手敲了赵海波一记板栗，“要不是你瞎掺和，人家父子俩没准都和好了呢。”
　　叶阳点头：“其实昨天他还问我要不要陪他去领……叔叔的……遗体来着。”
　　按照原本的计划，当简俊立愿意去认领简启明的“遗体”时，简启明便“诈尸”在他面前，然后父子相认，忘却前嫌。他们曾一致讨论认为，如果简俊立肯去领尸体，说明他心里已经跟简启明和解了，只不过碍于面子才不肯回来。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前功尽弃了。
　　赵海波一脸委屈：“我哪儿知道你们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啊。”
　　简启明像是给赵海波解围，又像是自言自语，颓然说道：“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
　　“笨得跟猪一样。”孙嘉美嘟囔道，“唉，我怎么嫁了个头猪呢。”
　　“那你现在也不能反悔了。”
　　赵海波厚脸皮地嘻嘻笑道，他已决定，不再去追究赵妞妞口中那个“对她很好”的叔叔了。事实证明，他越想弄清楚，事情就越弄不清楚，反而越搞越糟。
　　有些事情，是讲不灵清的。
　　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
　　在小夫妻打情骂俏的间隙，王大全喝干了最后一口啤酒。他转头看向垂头丧气的简启明：“你打算怎么办？”
　　简启明摇了摇头。
　　“哎，你这个人，就是太好面子了！为了面子这种小事，早些年不肯去把儿子找回来，现在搞得那么棘手……啧，弄那么复杂做什么，”王大全喷着唾沫，激动地说道，“你当时抱住那小子的大腿跪下来求他别走，一定行啊！”
　　简启明无精打采地抬眼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要上哪找他去。”王大全声音小了下去，“其实简俊立这个孩子，嘴硬，心挺软的。”
　　叶阳十分认同地点点头。
　　“不过嘛，要是我，我也不想认你这个爹了。”王大全坏笑了两声，又落井下石道，“想想你前些年到处旅游，潇洒得不得了，可把钱作光了吧？现在老了，没钱也没力气作了，才想起来有个儿子？来不及啦！”
　　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唐曲歌走过去狠狠踩了王大全一脚，引得他嗷嗷惨叫着闭了嘴。
　　忽然叶阳的手机响了起来。
　　气氛顿时凝滞，众人紧张地屏息望向叶阳。
　　叶阳看了眼屏幕，一脸惊喜地接起电话。
　　叶阳拿起电话便径直问道：“你在哪儿呢？”
　　众人用口型问他“是简俊立吗”，叶阳紧张又兴奋地用力点点头。于是大家更紧张了，连呼吸都变得很小心。
　　那边简俊立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旺财还好吗？”
　　“还好……虽然还在治疗中，但应该不会危及生命。”叶阳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
　　简俊立沉默了。
　　“你快点回来啊……”叶阳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都很担心你。”
　　“叶阳，我是个小偷。”
　　“……那又怎么样。”
　　“而且我还欠了很多钱。很多很多，多到我一辈子也还不清的那种。”简俊立自嘲地笑了一声，“叶阳，我比你想象中要糟糕得多。”
　　“不，不是这样的。”叶阳说道，“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只是一时走错路罢了。”
　　简俊立笑了，又像是在哭，语声若叹息：“那我也走错太多，走错太远了。”
　　叶阳急急说道：“走错了路没有关系，再跑回来，不就好了？人生之路不也就那么回事吗？”
　　“可是我，跑不回来了。”
　　电话被挂断了。
　　叶阳怔怔地握着电话，对响着忙音的手机喃喃道：“怎么就跑不回来了？每天多跑五十米，有很难吗？”

　　简俊立坐在火车站厕所的马桶上，挂断电话后，再次把这台叶阳借给他的手机摁关机了。
　　他没有马上把手机收起来，而是摊开手怔怔地看了它好一会儿。
　　他好喜欢叶阳。
　　但他十分清楚地知道，叶阳不仅是父亲“诈死计划”中的合谋者之一，更是整个圈套的一部分。
　　被耍了。
　　简俊立为此感到愤怒过，可是现在他已经不大生气了。像他这样的社会垃圾，还值得被谁用心布局戏耍一番，该是感到荣幸才对。
　　更何况那个人是叶阳。
　　如今想来，叶阳的那些欲言又止，那些怪怪的地方，全部都有迹可循了。
　　他一点都不后悔喜欢叶阳。即便他现在知道叶阳不过是受简启明所托，对他施与“营业式的友情”罢了。
　　有一点伤心，但也就只有一点点。
　　所以他刚刚才愿意给叶阳打电话。
　　……旺财没事，太好了。
　　简俊立抬手擦了擦脸。
　　哎脸上怎么那么多水，擦得他袖子都湿透了。可能是天花板漏水了吧。
　　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那台手机，打开手机，上千个骚扰电话和骚扰信息蜂拥而至，将他包围了，淹没了。
　　简俊立从春波小区的众人生活中骤然消失了。
　　唐曲歌非常生气。
　　她还在等着简俊立弄清楚“她真的没有任何用”，然后把她苦心收集了一年的毒药还给她呢。
　　他倒好，就这么不告而别了。
　　唐曲歌在课余时间会去叶阳那里，练习散打、力量和体能训练，偶尔也帮一点忙，看看店什么的。
　　因为叶阳的健身房生意慢慢好起来了，偶尔出门打工时也会有客人来访。这时候就由唐曲歌告知客人叶阳的去处，并帮助联系和预约健身的时间。
　　叶阳客源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想要塑形的妈妈们，另一类是被妈妈们逼来减脂的爸爸们。但他一有空还是到处打工，依旧身兼数职，过着打工战士的生活。打的工越多，能去的地方就越多，能看到更多自己原本看不到的角角落落。他在找一个人，他不知道去哪里找，所以只能用这种很蠢很被动的办法扩大搜寻范围。
　　每次经过春波小区门口时，他都要往那栋楼的那个窗口多看两眼。
　　有时候他也会幻想着，也许简俊立哪一天又会出现在那扇窗户后面了。还是那么傻傻地在窗口站着，凝望着不知哪处的风景，发呆。
　　平常在路上送外卖或是送快递的时候，叶阳也总是特别注意观察路边的行人，看到特别瘦的男生就眼睛一亮，然而那光彩很快就又黯淡下去。
　　哪一个都不是简俊立。
　　赵海波最近常常感到内疚。
　　因为赵妞妞时不时地问他：“隔壁那个瘦瘦的大哥哥，什么时候来我们家玩呀？妞妞好想他哦。”
　　这时候孙嘉美就会嗔怪地瞪他一眼。
　　他只好抱歉地笑笑，然后抱起赵妞妞说：“那位大哥哥最近有心事，等他忙完就会来看妞妞啦。”
　　赵妞妞一脸天真：“真的吗？”
　　赵海波用胡茬去扎赵妞妞的脸，逗得她咯咯笑。
　　有时孙嘉美看到这番情景，心里也会思量着到底要不要把那件事说出来。不说好像也没有关系，但说出来，她心里没准会好受点？既然不说没有关系，那说出来也没有关系吧？
　　王大全还是成天坐在他不知怎么回事变得日益昏暗的便利店里。但他酒喝得少了，笑容变多了。
　　他打开微信，对话界面里不仅有绿色的对话泡泡，还有白色的对话泡泡。
　　“爸，你要保重身体，少喝点酒。”
　　“好。”
　　“这次端午放假，我会回家。”
　　“好！”

　　端午长假临近，火车站内人潮愈来愈汹涌。
　　简俊立站在售票处大厅，仰头呆呆地望着滚屏的车次。这几天他一直在考虑要去哪里。
　　差不多也该决定了。
　　他随便挑了一个队伍，排在后面。也没在乎队伍是长还是短。
　　反正他也无事可忙。
　　队伍一点点地往前推进。简俊立被后面的人推着，一点点地往售票口走去。前面是人，后面也是人，这些人全部都是陌生的、冷漠的。简俊立不知自己要前往何方，甚至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就这么随波逐流地，逃避下去吧。
　　“去哪里？”
　　售票员低着头，冷冰冰地问道。
　　简俊立想了想：“今天去哪里的票还有多余的？”
　　大概是这个问题太古怪，售票员不由得抬眼看了看他，确定他脸上的神情不是开玩笑以后，才又回转头去看屏幕：“今天的话，去哪儿都没票了。”
　　“啊……”
　　简俊立失望地叹息了一声。
　　“哦？”售票员忽然惊叹了一声，“刚有个退票的，去阿巴嘎旗的，你要么？”
　　简俊立愣了愣，那是什么地方？
　　但很快他微笑着点头：“要。”
　　反正去哪儿都无所谓。
　　卖完票，售票员望着简俊立远去的背影，可惜地摇头道：“长得挺不错的男孩子，可惜脑子好像不太正常。”
　　简俊立听见了，但丝毫不以为意。
　　买完票，简俊立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静静等待着。将要带他离开这里的火车，很快就要抵达。
　　他打开手机，竟然很安静。
　　这会儿催款的电话和消息都没有再来。
　　催债的也是人，或许也得休息吧。
　　也许他该查一查贷款的情况。一年前他曾经遇到过系统bug，居然把他那个月没还的钱算作还清了。不会又是那样的狗屎运吧？
　　忽然简俊立听到报站，他要坐的那班火车到站了。
　　他把手机揣进兜里，想着待会儿上了火车再查，也来得及。然而刚出检票口，衣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简俊立自嘲地笑了笑。
　　刚才他真是想太多了，天底下就算有好事，也不会砸在他这种人头上的啊。
　　简俊立走进了站台。
　　手机铃声响个不停。
　　他把手机拿出来，衣兜里还在震动。简俊立发现他拿出来的是叶阳给他的那部手机。
　　糟了，好像应该把手机还给叶阳的。
　　简俊立皱了皱眉。
　　算了。
　　简俊立走到垃圾桶旁边，想把手机扔进去。手在垃圾桶上方悬了一会儿，他还是收了回来。
　　然后他把手机摁开机了。最后再看一眼吧。
　　没想到一开机，手机就响了起来。
　　简俊立看了一眼那串没有姓名的电话号码，皱了皱眉，最终接了起来。
　　“喂？喂喂？”
　　对方因为电话被接通而显得有些狂喜，“简俊立吗？”
　　“……王晓茹，连你都是合谋者吗？”
　　王晓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事情：“我联系不上我爸了，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我怕我爸出事！”
　　“啊，你果然是。”简俊立嗤笑一声，“你们就当我死了吧，不要妄想再骗我回去了。”
　　简俊立挂断了电话，向列车走去。
　　他要离开了，带着他和他的罪孽一起离开这座城市。
　　列车关上车门，飞速行驶而去。
　　简俊立靠在座位里，歪着头望向窗外急速后移的景物。
　　说不上是熟悉还是陌生，虽然他生在此地，其实他也从来没有好好逛过这座城市。也不过就是些高楼、广告牌、高架桥、路灯和马路。
　　可是又似乎微妙地跟其他城市不太一样。
　　疾行的风景映入简俊立的眼睛里，简俊立的眼睛盛满了温柔。
　　到了。
　　简俊立又看到了那几个熟悉的招牌。
　　公交车报站，简俊立下了车。
　　他看向王大全便利店，此刻正开着门。简俊立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向便利店走去。
　　他心想，他就去看一眼，看完就走。
　　简俊立手里握着叶阳的手机。他决定把手机留在王大全这里，他们知道这是叶阳的手机，会帮他还给他的。
　　王大全便利商店仿佛比以往还要昏暗，一点生气也没有。简俊立不想惊动任何人，悄悄走了进去。便利店里面也是静悄悄的。
　　简俊立心头涌上一些不安。
　　他发现，收银台后面那颗地中海式的秃头，没有在它应该在的位置。
　　“王叔？”简俊立隔着玻璃柜台叫了一声。
　　没人应声。
　　简俊立慢慢走近，越过柜台朝里张望，他看到了那张小桌板。小桌板上的杯子倒翻了，不知是白酒还是开水的液体撒了出来，流淌到地上。
　　只见王大全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你是病人家属吗？”
　　简俊立摇了摇头。
　　“那你快把病人家属叫来吧。”
　　简俊立皱眉问道：“很严重吗？”
　　“人上了年纪，总归会有这样那样的病。王大全这个，说严重吧，现在也不至于危及到生命，说不严重吧，下次发作的时候就真不好说了——说实话，这次也幸亏你送来得及时。”医生摇头道，“除了治疗，患者还需要一个良好的调养环境。所以我们必须跟家属沟通一下。”
　　简俊立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打通了王晓茹的电话。
　　王晓茹听说父亲晕倒在便利店里，顿时哭出了声。
　　简俊立连忙宽慰道：“现在大概没事了。”
　　“我正在机场，我马上赶回来！”王晓茹边哭边说，“简俊立，真的谢谢你了。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简俊立哑然失笑。
　　不是吧，难道你跟我一样，人缘都那么差的吗。
　　但如果找叶阳的话，叶阳可以做得比自己更好吧？
　　想到叶阳，简俊立说道：“王晓茹，我要离开春城了。我告诉你一个电话号码，如果有什么事，你就去找他。”
　　“啊？你有事要忙吗？”王晓茹为难地说道，“你可以晚点再走吗？我估计晚上就能到。等我到了你再走，行吗？”
　　简俊立想到叶阳现在估计也在打工，正要答应，忽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方也看到他了，不由得怔住了。
　　“怎么，一招不成，再生一计？”简俊立嘲讽地指了指简启明身上的病号服，“这次是什么，苦肉计吗？”
　　“嗨呀，被你提前揭穿了。这下可玩不下去了。”简启明挠头笑了笑，装作顺其自然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有人给你通风报信了吗？”
　　“无聊。”
　　简俊立转身走开了。
　　简启明杵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等简俊立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拉住一个路过的医生，小声问道：“李大夫，刚才那个人是我儿子，叫简俊立。他是来看病的吗？他哪里不舒服啊？要不要紧？”
　　这位姓李的医生认识简启明，说道：“我也不知道，待会给你查一下。哎，简启明，你怎么还没去化疗室？”
　　“马上去，马上去。”简启明讨好地说道，再次恳求了一遍，“李大夫，麻烦你记得帮我查一下啊！”

　　简俊立蹲在医院楼道的拐角处。
　　王大全的病房离这不远，他所在的这个位置正好能听见那边的动静，只要打开一条门缝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守候在这里。
　　腿蹲麻了，就站起来走一走。
　　一旦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简俊立就警惕地躲到门背后，留心观察来者和其来意。
　　他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忽然他听见脚步声，刚躲到背后，才发现声音竟然是从背后传来的。
　　简俊立没想到竟然有人会选择走楼梯走到11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哒哒哒哒”跑过了楼梯的转角，看到了他。
　　“简俊立，原来你在这里！”叶阳眼里满是惊喜，“我们都在找你啊！”
　　简俊立已经来不及跑掉。
　　他站在那里，进退维谷。
　　“喏，还你。”简俊立把手里的手机扔给叶阳，然后扭过头去。
　　叶阳接过手机，随手塞进兜里：“你是来看简叔叔的吗？”
　　“他有什么好看的？”简俊立恨恨地说，“我这个笑话，你们看得开心吗？”
　　叶阳愣住了：“……”
　　“你们一起合谋，就为了骗我，为了给我下套。”简俊立委屈地说，“我都已经这么惨了，你们能不能把我当个屁，就这么放过我啊？”
　　“不是这样的……”
　　叶阳内疚地垂下了脑袋，“对不起，其实我们也是为了……”
　　“没事，反正就你那点演技，也没怎么蒙到我。”简俊立揩去眼泪，“都过去了。我们以后各走各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此再无瓜葛。”
　　“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是，”叶阳一个堂堂男子汉，竟然急得哭了起来。“求你原谅他吧。真的。求你了。”
　　不然你会后悔的。
　　简俊立拉开了应急通道的门，丢下最后一句话：“王大全在1106号病房，你快去看看他。”
　　“什么？王叔叔？”
　　叶阳打开门，看了看简俊立跑开的方向，又看了看1106号病房的门，一时间左右为难。

　　简俊立只跑了一小段路，然后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发现叶阳并没有追上来，所以没必要再跑了。
　　再说，他能跑到哪儿去呢？
　　简俊立忽然觉得十分寂寞。

　　简启明躺在病床上，听叶阳诉说与简俊立相遇的情景。听完，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其实这样也好。”
　　“啊？”
　　“我也希望他能走得远远的。死亡这种事情，我一个人承担就好了。”简启明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正在往自己身体里注射着药物的吊瓶。
　　这些药物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却也同时让他继续苟延残喘在这个世界上，假装还有很多希望。
　　阿立啊……
　　他根本不应该让阿立也成为自己的药瓶。
　　“小阳，谢谢你。”简启明笑道，“反正，我也没几天了。能够这样，临死前还能够见到一面，我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这样的结局，叶阳不能接受。
　　叶阳握紧了拳头。
　　他所认识的简俊立，不可能是这样的。
　　结局，不可能是这样的。
　　叶阳转身拉开病房的门，开始奔跑。跑了几步又想起医院走廊不可奔跑喧哗，便又改成快步走了起来。他一定要找到简俊立，把事情说清楚。只要能把所有的心意都传达到他那里，事情一定会发生转机。
　　叶阳走了没多久，病房又有访客。
　　“你怎么回来了？”简启明掩饰不住眼中的惊喜，但依旧嘴硬道，“你不是说要滚的远远的么？”
　　简俊立没好气地说道：“我不是关心你，我就是想再看看你还有些什么花招。”
　　简启明哼了一声，扭过脸不看他。
　　他看完并没有走掉，而是拉过一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了：“没想到你这一套戏，倒是做得挺齐全的。”
　　简启明没有说话。
　　简俊立望着简启明躺在被子里的身形，心想他怎么不记得简启明这么瘦小呢。枕头上，简启明的后脑勺微微颤动着。
　　简俊立忽然说道：“你还是不够到位。”
　　“要装生病，居然还去染头发。”简俊立温柔地摸了摸简启明的头发，“这一头的头发那么黑，哪里像个病人啊。还是那么死要面子。”
　　简启明那张埋在枕头里的脸，已经泣不成声。
　　那头假发已经被蹭松了，快掉下来了。
　　简俊立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揭穿它，反而帮简启明把假发扶了扶正，他笑着说：“你都没有怎么变老嘛。”
　　他竭力想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声音却无法遏制地哽咽起来。
　　“要长命百岁啊，老混蛋。”
　　唐曲歌初识简启明，是在一个雨夜。
　　那天倾盆的大雨像带着清洗的意图般，冲向这座城市。
　　简启明虽说明智地带了伞，实际上也只比没带好了一点点。从学校走到小区门口，他在大风中艰难地打着伞，鞋袜、裤管甚至上衣都湿透了，苦苦地坚守着肩膀和脑袋这两个最后的阵地。
　　就在他大踏步走向单元楼这个庇护堡垒的路上，他再次看到了那个蜷缩在花坛边的小女孩。他其实老早就注意到她了。
　　简启明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绕道跑过去看看。
　　今天的雨真的很大。
　　简启明赶紧把伞移到浑身已经湿透的女孩头顶上，大雨瞬间淋湿了他的脑袋：“小姑娘，这么大的雨，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待在这里啊？”
　　一阵风吹来，女孩瑟瑟发了一会儿抖，说道：“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简启明脱下他湿哒哒的外套，蹲下来，披在湿哒哒的女孩肩膀上。
　　“那……先去我家避避风雨吧。”
　　起初唐曲歌拒绝了。简启明也不回家，就这么陪着她在外面挨风淋雨。没过多久，唐曲歌就接纳了这个避风港。
　　从此每一个雨夜，唐曲歌都知道自己可以去那个地方躲躲雨驱驱寒，不再那么害怕了。
　　“钥匙在门垫底下，如果我不在家，你可以自己过来。”
　　直到一年多以前，简启明去医院取回体检报告。那天下午，他摔碎了一只玻璃杯，竟然无助地在厨房里哭了起来。
　　唐曲歌倚着厨房的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就那样无声地陪他一起哭了一会儿。
　　然后简启明就跟她说了简俊立的事情。
　　她这才知道，自己睡的那个卧室的前主人，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简启明是多好的父亲啊。
　　唐曲歌对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非常愤慨，想着哪一天见到了他，一定要狠狠地骂醒他。

　　夜深人静。
　　孙嘉美在已经睡熟的赵妞妞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小房间。
　　厨房里，赵海波正在把洗碗机里洗好的碗放进橱柜。
　　“简老师的病，真的没办法了吗？”孙嘉美走进厨房，靠在赵海波的背上，喃喃说道。
　　“希望能有奇迹吧。”赵海波叹了一口气。
　　“想想如果不是他，我们可能不会认识彼此。”孙嘉美感慨道。
　　赵海波年长她两级，都是简启明教过的学生。虽然在同一个学校念书，但在简启明介绍他们相亲以前，他们并不曾相互认识。
　　“老婆，你会后悔嫁给我吗？”赵海波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果嫁给一个有钱人，你就能买更多的裙子、化妆品和包包了。”
　　孙嘉美伸手锤了他一下。
　　“只要你爱我，我就不后悔。”
　　赵海波转头看向妻子已经卸下妆容的素颜，捧着她的脸蛋亲了一口：“你这么好看，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发什么神经。”孙嘉美害羞地推开了他，“我没化妆丑死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素颜比较好看。”
　　“骗人。”
　　孙嘉美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个事情我想向你坦白。”
　　赵海波忽然有点紧张。
　　“其实有的事情，不说也没有关系的。”
　　“不，我要说。”孙嘉美摇摇头，“其实前阵子我瞒着你带妞妞去见了一个‘星探’，他说能把妞妞打造成小童星，最不济也能做小模特。能挣好多钱，一年说不定可以赚一百万。”
　　“啊？”
　　赵海波瞠目结舌。
　　“一开始我也很兴奋。”孙嘉美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后来想了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所有的事情一定都是有代价的。于是我不放心，去了那些有童模的地方看了看，觉得太可怕了……然后我就……毁约了。”
　　赵海波点了点头：“你做得没有错啊。”
　　他理清了思路，知道妞妞口中所说的叔叔，就是那个“星探”。果然是自己多疑了，赵海波对妻子感到有些歉疚。
　　“赔了好多钱。”
　　孙嘉美低下头，十分羞愧。
　　“钱财乃身外之物。”
　　赵海波一把抱住了她，“你和妞妞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
　　孙嘉美笑了。
　　也对，赵海波向来对她那么好，她平常买这买那的时候，赵海波什么时候皱过一次眉头？
　　向他坦诚这些，本就没什么好顾虑的啊。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小心眼了。

　　医院的走廊中，简俊立和叶阳并肩坐在长椅上。
　　“简叔叔，是第一个接到我递给他的传单，还认真看传单上的内容的人。”叶阳说道，“其实我递给他的时候也没有抱多大希望，死马当活马医这样的心态吧。”
　　简俊立点头认同。
　　毕竟一个五十几岁的大爷，去健身房健身的可能性着实太小。更何况简家的基因使然，他和简启明都是天生的瘦子。
　　叶阳继续说道：“但是当我看到他认真阅读传单的时候，还是不由得对他心怀期待。”
　　也是人之常情，简俊立再次点头：“所以他真的买了健身私教课？”
　　叶阳却苦笑着摇头。
　　“简叔叔认真地把传单叠好，放在胸口的口袋里，很抱歉地跟我说，对不起，他暂时用不到。”叶阳说，“但是有需要的话会考虑的。”
　　“那……”简俊立惊诧，那你们俩是怎么搞到一块儿去的？
　　“我也没想到，后来有一天，他真的走进了健身房。”叶阳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就拼命地向他推销我的健身课程，甚至还想，如果他不买私教课，买个年卡也好啊。”
　　叶阳转头向简俊立解释道：“其实健身房开门以后一直没有客人，入不敷出，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只要有一点点获得收入的可能性，我都想努力抓住这个机会。”
　　看得出来，简俊立点点头，可以理解。
　　“但是当时简叔叔跟我谈天说地聊了大半天，还是什么都没买。”叶阳笑道，“我就只好说，下次您再来看看，考虑一下啊。”
　　叶阳顿了一顿，“没想到，下一次他真的就又来了。”
　　“我爸这人，有时候死要面子，有时候脸皮又挺厚的。”简俊立点评道。
　　“然后又是光聊天不掏钱。”叶阳无奈地耸了耸肩，“就这样持续了好几次。我终于发现，他真的很寂寞。他是因为寂寞，所以才来找我聊天的。”
　　叶阳笑了笑，“简叔叔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除了年龄以外，我跟他儿子一点都不像。”
　　简俊立皱眉：“他一定做梦都想要你这样的儿子吧。”
　　“不是的，”叶阳摇头，“他说，你比我可爱多了。”
　　“说明他瞎了。”
　　简俊立涨红了脸。简启明真是的，干嘛跟别人说这种不害臊的话啊。
　　“简叔叔说你很细腻，想得很多，不像我这么头脑简单一根筋。”叶阳挠了挠头，“跟你接触了以后，我觉得他说得对。你其实，很温柔。虽然你假装自己很冷漠，事实上，你从未拒绝过任何人吧？”
　　简俊立不说话。
　　“简叔叔也是个很温柔的人。”叶阳补充道，语气里充满感激，“当健身房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多亏了简叔叔的那笔钱才维持到现在。”
　　一开始叶阳根本没弄明白为什么简启明突然就要买那么多的私教课，还当他真像他所说的那样，“年纪大了，突然觉得不好好锻炼不行，得活得健康一点”。叶阳是经过正规健身培训的，他有信心可以带好简启明，所以开开心心地下了单，然后用这笔堪称“及时雨”的钱去填了续店面房租的坑。
　　可是实际上简启明一点都不想锻炼身体。
　　简启明只在自己寂寞的时候才来健身房。而且好不容易来一趟健身房，他也懒得动弹，只愿意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卧推椅上，对叶阳说：“你不用给我上课，陪我聊聊天就行了。”
　　后来叶阳才知道简启明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叶阳去医院探望简启明。躺在病床上的简启明郑重其事地向他提出了那个请求，希望叶阳能够陪他一起，演一出戏。
　　叶阳说完了全部的故事。
　　简俊立靠在椅子上，望着苍白的天花板，一言不发。
　　他心里还有一个疑问，尚未得到答案。
　　简启明不愿意直接联系自己，是因为要面子或是害怕被他拒绝，于是非得设计这样一个骗局出来曲线救国，这一点简俊立可以理解。
　　但是，简启明是怎么拿到自己的手机号码的？
　　这七年来，简俊立早就换过好几次手机号码了。

　　简俊立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询问简启明。
　　简启明的病情急转直下，没几天就陷入彻底的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