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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itre Quatre ...

  •   司徒凌是在去青岛出差后的第二个星期三回上海的。他除了通知了行里的司机小李到火车站去接以外,家人一个都懒得说。所以当他一脸冷然地走进司徒公馆时,正在交待事情的二太太和梁伯都吃了一惊。

      更让人不解的是,司徒凌回来了没多久,他们就听见楼下传来司徒凌那一声怒吼。

      二太太和二少奶奶坐在小客厅里,低着头,手上装模作样地翻着一本《明星半月刊》,心思却完全没在上面。隔壁的房间里,不断传出司徒凌的咆哮声。

      “你港督(1)吗?他烧得叫都叫不醒你不晓得要请大夫的吗?你到底是想干什么?他死掉了你也想这么藏着掖着?你有没有脑筋?啊?有没有?”

      片刻的宁静,接着是翠云嘤嘤的哭声。

      “哭!就知道哭!早干什么去了!给我闭嘴!”

      二少奶奶朝二太太扬了扬描了线的眉头,一脸幸灾乐祸地嘲笑道:“妈,你说这大少爷是怎么了?为个私生子,至于吗?”

      二太太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隔壁房门被踹开,司徒凌站在门口怒吼:“一帮子寿头(2)!没一个脑子好使的!”然后一脸冰霜地往缎玉翔的房间走去。

      两个女人等司徒凌走过了,这才敢抬起头来。二太太看着司徒凌如被惹怒的雄狮般抖擞的背影,微微莞尔道:“该是青岛那边生意不顺利。那翠云也倒霉,正撞枪眼子上了。今天可得躲着他点儿,咱们这大少爷要暴起来,肝火旺着呢。”

      二少奶奶也抿着嘴笑了笑,不无得意地说:“哼!那个小贱人,这回儿可让她碰上了!”

      司徒凌沉着脸走进缎玉翔的房间,看到竹大夫正在给昏睡不醒的男孩儿听肺。

      “怎么样?”看竹大夫收起了听诊器,司徒凌凑上去问。

      司徒家用了二十余年的家庭医生竹一楠是个满身书香气的儒雅男人。温文尔雅、和蔼中透着一丝定力非凡的矜持,即使是像司徒凌这样沉默冷俊的人。而且可能是因为竹一楠从小就给他看病的关系,司徒凌也觉得他总能给人一种宁静的安详感,不急不缓、踏踏实实,所以对他的态度甚至比对母亲或者二太太更加尊敬些。

      竹一楠收好了听诊器,低头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三少爷身体底子不好,本就受不得凉,现在又耽误了这么久,恐怕有些麻烦。我听他肺里面好像有些积痰,应该是发炎了,得赶快消炎。”

      司徒凌眉头紧攥,问:“会不会转成肺炎?”

      “这个现在还不好说。”竹一楠冲着他宽慰地一笑。“不用太担心,他身体虽然不太好,但毕竟还年轻,只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这样,我先给他挂两个吊瓶,消消炎,把温度降下来再说。”

      司徒凌点点头,往旁边移了移,给起身的竹一楠让出一条道。

      “我看大少爷脸色也不大好啊,最近没睡好?”经过司徒凌时,竹一楠习惯性地瞥了他一眼。没办法,职业病。

      “刚出了一趟差回来。”也就是对从小看他长大的竹一楠能耐下性子解释一句,换了其他人这么问的话,肯定一个眼神横过去了事。

      “尽量注意休息,多喝水,多吃清淡的东西。我看你有点上火。”

      司徒凌挑眉。“我没觉得上火。”

      竹一楠也不看他,低着头认认真真地收拾医物箱。“发这么大脾气,还没上火?”

      “他发了一个星期的高烧没人管,我当然生气!”

      竹一楠无奈地笑笑。司徒凌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虽然清楚司徒凌骨子里不坏,也有很温柔的部分,但他性子天生深沉,成天冷着脸、皱着眉,不易接近。对于家里的一些权势争执,他也一向保持置身事外、冷眼相看的态度。像今天这样大动肝火、怒不可遏的样子,还是极少见到的。而且,这种反常竟然还是为了一个一直漂流在外、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两点加起来,就很奇怪了。

      “无论如何,”竹一楠温笑着对司徒凌说:“还是点到为止吧。有些事如果做得太显眼的话,很可能会引起反效果。”

      司徒凌双手攥拳,眉头皱得死紧。竹一楠的意思他当然明白。缎玉翔在家里虽然被排挤,但因为他没有后盾,对任何人都形不成威胁,所以最多也只是受些委屈。如果自己为了给他出口气而表示的太明显,倒是能图一时之快,可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往后受罪的还是缎玉翔。到时候,不光二房要折腾,他母亲大概也会视他为眼中钉,而自己每天大多时候不在家,缎玉翔腿脚和眼睛都不行,定是招架不住家里那几个女人的。况且,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处罚翠云也不能改善现状,不如索□□事宁人,免得适得其反。

      二太太和二少奶奶看见司徒凌从缎玉翔的房间里走出来,一向冷厉的俊脸又恢复了往日的面无表情,没了丝毫方才怒发冲冠的痕迹。他草草地吩咐梁伯给缎玉翔换个丫鬟,也没说要处罚翠云,然后沉默地消失在书房里。

      二少奶奶倒是气不过,转头不乐意地嚷嚷:“就这么、连个责罚都没有就了事了?怎么不把那个骚货辞退呀?”

      “我看他就是生意上憋了火,借题发挥,那股劲过了,气儿也就消了。你还指望咱们家那个骨子里血比冰还凉的大少爷真为个残废私生子大动肝火?”

      二少奶奶悻悻地扁了扁嘴。虽然知道司徒凌不可能真的心疼缎玉翔,不过这次还真是便宜了那个狐狸精了……

      当天傍晚,大太太从刘太太家打完麻将回来看到有光从楼下司徒凌的书房门缝里透出来,便知道儿子已经从青岛回来了。她在通往北庭的走道里站了一会儿,眼光有些飘忽地落在那扇几乎永远关闭着的门。她觉得她应该过去,和司徒凌说点什么。可她的脚就好像粘在地板上了一样,一步也迈不动。

      这种想法偶尔会在她脑子里蹦出来,像爆竹一样噼里啪啦地把她的思想炸个稀巴烂,直到她脑袋里直剩下像被撕碎的红纸屑般的思绪纷飞飘落。然后她就必须去做一些别的事情,比如去打牌、去听戏、或者找个茬把二少奶奶数落一顿,才能把被炸得粉碎的思想重新拼凑起来。等她的思绪再次完整了,她就不会再觉得应该过去,和司徒凌说点什么了。

      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她是司徒家的大太太,是正室,不管司徒雄讨多少个小老婆,她永远是正房,要时时刻刻记住!

      晚上七点整,司徒家纷纷在餐桌按照辈分落座。司徒雄简单地问了司徒凌几句生意上的事,然后大太太分享了一些她从刘太太和其他和她一起打麻将的太太们那里听来的八卦。晚餐融恰地进行着,没有人再提起下午司徒凌发火的事。

      翌日下午,司徒凌因为一个客户临时取消会面,比平时提早了一个小时回家。他一进门,连大衣都没来得及脱,就听见走廊里一阵嗡嗡的争吵声。具体说什么听不大清楚,但能听见杂音里面最响的声音属于缎玉翔。

      司徒凌的眼睛起先一亮,很庆幸缎玉翔终于醒了,但很快分析出缎玉翔会这么大喊大叫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所以眉头马上又皱起来了。他脱下黑色的呢子大衣交给女佣,沉着脸往缎玉翔的房间走去。

      离房间越近,刚才混浊的话语便越见清晰,能听见缎玉翔带着哭腔一遍一遍地问‘怎么会这样?不能这样!’,还有梁伯带着紧张一遍一遍地讨好‘三少爷,您别激动!别激动!’。司徒凌在拐角处转弯,看见二少奶奶一脸讥讽地站在门边看笑话,站在她大腿边的,还有好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间里面的司徒健。两人那么专心地看热闹,根本没发现司徒凌。

      待他都快走到跟前了,二少奶奶才猛然看到他。她不小心望进司徒凌毫无温度的眸子里,不自禁地一个哆嗦。

      “大、大少爷!您怎、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一出声,挨在她腿边的司徒健也注意到司徒凌的存在,脸上的新鲜劲儿里马没了,换上一种习惯性的惧怕。

      司徒凌凉飕飕地扫了她们母子一眼,冷冷道:“看热闹?”

      “没、没有!”二少奶奶抓着儿子的肩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就是听见声响,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看够了?”

      二少奶奶和司徒健的两颗脑袋像两个一大一小的蒜捣地上下点。“是、是!”

      “那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二少奶奶被他瞪得头皮发麻,听到他的话,立马拽着儿子走开了。司徒凌看她们消失在拐角处,转身走进房间。

      里面,缎玉翔在床上痛苦地挣扎,两只胳膊被梁伯和另外一个女佣压着,只有头是自由的,此刻正不断地左右摇摆。

      看到他脸上布满泪水,司徒凌本来已经皱起来的眉头又攥紧了些。他走上去,一脸愠怒:“怎么回事?”

      梁伯刚才注意力全在缎玉翔身上,直到司徒凌开口才发现屋子里多了个人。他见司徒凌神色阴沉,随时都可能发怒,赶快解释:“我也不知道,三少爷醒了以后,让我把窗帘拉开,我跟他说窗帘已经拉开了,他就开始哭闹,说他眼睛看不见了。可是他本来就看不见,这不荒唐嘛!您说三少爷是不是把脑袋给病糊涂了……”

      司徒凌的眼神在梁伯和缎玉翔之间来回漂流,听完他的话,垂眼想了片刻,对着他们摆了摆手,道:“都先出去。把竹大夫请过来。”

      梁伯和女佣一放手,缎玉翔马上挣扎起来,用手拖着虚弱的身体摸索着往床边爬,不断地嘟囔着要去拉窗帘。等梁伯关上房门,司徒凌看他半个身体已经悬在半空,心下一惊,一个箭步走过去接住他,把他移回床上。

      “不……我……咳咳……我要……咳咳……窗帘……拉开……咳咳咳咳……”缎玉翔无力地推脱着他的手臂,双眼迷茫无焦,里面不断有泪水溢出来。

      司徒凌扣住缎玉翔胡乱挥舞的手臂,用沉稳的声音重复着:“没事,没事,冷静点儿……”

      听见熟悉的声音,缎玉翔稍稍缓和了一下,眨着挂着泪珠的大眼,问:“……是哥哥?”

      “嗯。”

      确认了他的身份,缎玉翔的小嘴又扁了下去,无焦的眼睛里渗出滴滴泪珠,随着他烧得通红的脸蛋向下滑。“……我看不见了!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大夫明明说……咳咳……说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完全瞎掉!怎么会……咳咳……这样?怎么会这样!”

      司徒凌一头雾水。他不明白缎玉翔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本来就看不见吗?难道真是发烧烧糊涂了?

      “你先别急,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看不见么?”

      缎玉翔听了他这句话,立马受了刺激,挣扎着甩开他的手,激愤地哭叫:“我以前看得见!看得见!就算,咳咳,就算只能看见黑乎乎的影子,咳咳,就算你们都觉得,咳咳,那跟瞎了没区别,咳咳,但在我眼里,那就和瞎子不一样!我不要当瞎子!我——”没等他把话说完,胸腔里的抽搐越来越厉害,咳得他连气都喘不上来,小脸憋得紫红。

      “好、好,不一样、不一样……”司徒凌握住他发凉的手,有节奏地在他背上一捋一捋地顺气。

      等呼吸渐渐顺畅了些,缎玉翔也平静了些,哑着嗓子说:“眼睛以前是好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好了。一开始只是晚上看不清楚,后来只要灯光暗一些,就看不见了。大夫说,是我眼睛里的血管破了,把一片什么网弄坏了,但只要当心点儿,不再把血管弄破,就不会彻底变成瞎子。我以前白天只要窗帘开着就能看见的,可是现在窗帘是开着的,我却什么都看不到!一片漆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不要当瞎子!我不要当瞎子啊!”

      司徒凌见他又要开始激动,连忙轻手拍拍他的背,安抚着说:“可能是发烧的缘故。你先别急,待会儿竹大夫来了让他给你看看,嗯?”

      不知道是他的话还是他一向沉稳、具有说服力的嗓音起了作用。缎玉翔眨下两颗泪珠,将信将疑地在柔软的被窝里放松下来,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你好好躺着,别乱动。我去给你倒杯水。多喝水病才好得快。”

      “嗯。”

      确定了他不会再做出什么危险举动,司徒凌起身走到矮柜旁,拿起银色托盘上的水晶细颈水瓶倒了半杯水,然后又提起暖壶,兑了小半杯热水。生病的小孩子,还是喝温水比较好,特别是缎玉翔这样身体不大好的,凉水容易刺激胃。

      缎玉翔的眼睛随着司徒凌的脚步声不断移动,但却并不能很准确地对上他的方位。司徒凌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好像的确不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么灵活了。

      “来,张开嘴。”司徒凌稍稍托起他的后颈,将杯子凑到他嘴边。

      缎玉翔听话地含住杯沿,小口小口地喝着。入口的水温温的,热度刚刚好,不像别人给他倒的水那样凉,喝下去以后肚子也不会觉得难受。还有司徒凌身上的味道,不像梁伯那样有一股樟脑丸的味儿,也不像女佣身上油烟和汗水的味儿,而是一种带辣的甜,吸进鼻子里,就好像薄荷一样清凉净纯。

      司徒凌放下半空的水杯,看到缎玉翔面朝他侧躺着,掩嘴打着哈欠,失焦的眼睛慢慢眨着,显然是累了,便道:“先睡一会儿吧,现在是下班高峰时间,竹大夫恐怕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听到他的话,缎玉翔本来已经在打架的眼皮勉强张开了点儿。“我还不困,不想睡。”

      “这么折腾了一顿,还不累?”

      缎玉翔固执地摇摇头。“不累。”

      司徒凌木讷地看了他两眼,然后伸手帮他把被提好,又拍了拍他的手臂,道:“睡吧,我不走。”

      缎玉翔一怔,却没有再说什么,乖乖地合上眼。可能是刚才闹腾地太厉害,而且还在发着低烧,他没几分钟就睡着了。司徒凌听着他逐渐均匀、沉稳的呼吸,等到确定他已经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起身,准备上楼去换衣服。

      他走到楼梯口时,前门打开了,随之,大太太和另外一个女人叽叽喳喳的聊天声涌入走廊。司徒凌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抬脚迈上楼梯。虽然大太太一般不会要他招待她的那些个麻将姐妹,但碰面的话寒暄一番还是免不了的。他不想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岂知,上了没两步,大太太已经从大厅看到他,叫住:“阿凌!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呀?”

      司徒凌顿住脚步,转过身,冷冷地望着大太太。‘阿凌’是他的小名,只有徐妈还是他奶娘的时候这么叫过他,而且等他长大了点儿之后也改唤他‘大少爷’了。这个从来都没怎么抚养过他的母亲,更是从来没这么叫过他。他甚至有些惊奇,她竟然知道自己还有过这么一个小名。

      大太太多少也料到他不会回话,转脸对身边的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笑着道:“刘太太,平常我们阿凌都要五点来钟才回来的,今天你把媛媛带来了,他也正好早回家。你说他们俩是不是心有灵犀啊?”

      话落,司徒凌才注意到大太太和刘太太后面还站着一个烫着时髦英式卷发、身穿一条暗紫色格子连衣裙的年轻的女子,此刻正在以好奇、羞涩的眼神偷偷打量着他。

      (1):港督;上海方言,指笨蛋的意思。
      (2):寿头;上海方言,指笨蛋的意思。

  • 作者有话要说:  主要改了后面大少爷哄小翔睡觉的那一段。原版写的是大少爷让小翔睡觉,小翔央求他留下来陪着,主要是想表达小翔独处的时候没有安全感,但像他这种母亲死得早、在亲戚家不受待见的小孩子应该不习惯撒娇,所以就改成了他想让大少爷留下来,但说不出口,不过大少爷是何等人物,当然一眼洞悉了他的那些小心思,于是就很配合地留下来了~~~也算是他体贴的一种表现?
    不知道现在还在追这篇文的有几个人,不过在看的童鞋觉得小翔修改后的性格好些还是以前的性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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