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深雨洇》黑白颠倒

2、Chapitre Deux

　　下午五点，司徒凌回到家，刚好看见侄子司徒健拽着二少奶奶的旗袍，在客厅大声嚷嚷：“去嘛！去嘛！带我去看嘛！”

　　二少奶奶还没看见司徒凌已经站在门口了，自顾自地拉开儿子的手，斥道：“看什么看！那么个残废有什么好看的？别闹！”

　　“我不！就要看！就要看！呜呜呜哇！”小男孩自从下午听说家里来了个新人之后就一直吵着要去见。他是司徒家的长孙，从小就被大人宠着。这会儿要求得不到满足，便小嘴一瘪，放声开始嚎啕大哭。

　　司徒凌工作了一天，再加上本来就对小孩子没什么耐心，听到他的哭声，顿时头疼。

　　“这是在嚷嚷什么？”他沉声问。

　　听到他的声音，司徒健猛然收住哭声，回头确认了他的确在以后，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倒是再也不敢哭出声了，迈着小胖腿蹬蹬跑回母亲身边。

　　“大少爷！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二少奶奶见他一脸阴沉地站在楼梯口，也是一惊。大太太她还能招架得住，但这位惜字如金的大少爷真的让她有点害怕。撇开他冷俊的脸不说，光是他那深睿的眼神，好像扫一眼就已经将她看透了一样，让她不敢直视。

　　司徒凌根本不理会她的问题，板着脸说：“嚷嚷什么？当这里是菜市场？”

　　家里谁都知道，司徒凌要是心情不好，那就是爱谁谁，谁撞枪口谁倒霉。只要气极了，对着老爷子都敢喷火。二少奶奶赶紧把孩子拢到身边，堆起笑脸赔礼：“没有，就是家里来了个新人，小健想去见见。”

　　司徒凌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父亲在外面生的私生子今天正式搬到家里来住，朝着二少奶奶母子俩冷哼一声，抛下一个评价“闲！”便上楼换衣服去了。

　　晚饭的时候，老爷子如早晨一样，一身白衬衣和西装马甲在桌端主座坐下。扫了一眼已经坐在餐桌的几个人，问：“那孩子没来？”

　　大太太慢条斯理地铺好了餐巾，回答：“来了。已经住下了。不过他眼睛不方便，我想想还是让他在屋里吃的好，不然弄得一塌糊涂，他自己难为情，咱们也尴尬。”

　　司徒凌面色如常地夹了一筷子糖醋排骨，心里冷嘲着想：到底是在司徒家做了二十几年正室的女人，使小心眼儿的时候可真是做得无懈可击。什么怕那孩子难为情，说得冠冕堂皇，无非就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看不得他一个私生子同桌吃饭罢了。

　　司徒雄前阵子为了这个私生子的事情和大太太闹得有些不愉快，现在既然人都已经进门了，他也不愿再为在哪儿吃饭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争吵，于是点点头，随口一问：“怎么他眼睛也看不见了吗？不是说还能看见东西？”

　　听他这么一问，大太太有些不高兴，不耐烦地道：“哪还看得见？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坐他跟前都看不见！”

　　司徒雄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题不妥，像是在怀疑大太太似的，便没有再追问下去。二少奶奶没看到预期中的好戏，悻悻地低下头。她虽然想看大太太的笑话，但还不敢在老爷子面前嚼舌根。至少目前还不敢。

　　虽是母子，司徒凌和大太太却并不亲近。大太太的娘家在宁波是有头有脸的船运商，父亲除了她的母亲以外还有三个小妾，虽然也上过好几年洋学堂，但骨子里依旧是个根深蒂固的传统女人。她嫁进司徒家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面对自己的婚姻，她只有一条信念：她是司徒家的大太太，是正室，不管以后司徒雄讨多少个小老婆，她永远是正房，要时时刻刻记住！于是，她任劳任怨地怀了孕，尽职尽责地为司徒雄产下了嫡长子。可她是正房、是名门闺秀！大太太就要有大太太的架势，带孩子这种粗俗的活儿当然是由下人来完成，哪能自己亲自动手？于是，她又本着自己大太太的身份，毫无愧疚地将还未满月的儿子推给了奶妈。所以司徒凌小的时候，基本上一周只能在被检查功课的时候见到母亲，其余时间都是奶妈照顾他、喂他吃饭、唱小调哄他睡觉，以至于他印象中的母亲从来都是个端庄高贵、冰冰冷冷的女人。

　　此时大太太推开书房的门，一眼便看到儿子端坐在宽大的梨花木写字桌前，眉头微皱着在写什么。听到声响，司徒凌抬起头，深邃、略显疲态的眼睛对上她，毫无表情。

　　“有事吗？”

　　面对儿子的冷淡，大太太不自觉地抿了抿唇，挺直了腰身走进书房。

　　“广州那边的生意怎么样了，那个满脑豆腐渣的二少爷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过年回来。”说完，低头继续写文件。

　　“现在那个小杂种进门了，二房那个小贱人恐怕想借题发挥。哼！还真以为生了个儿子就能作威作福了！”大太太冷哼一声，又正色道：“你得尽快再娶一房。”

　　司徒凌抬头，表情有些愕然，显然对母亲突然提起再婚的事情有些措手不及。

　　“你必须尽快生个嫡孙出来压压她的气势。”应着他疑惑的眼神，大太太解释道。“二房那位虽然蠢，但毕竟有了后，到时候老爷子还是要顾及的。你记住，你是嫡出、又是司徒家的长子，将来这家业就是你的。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后继香火，以后就是个把柄落在别人手里。老爷子现在上年纪了，脑袋也不知道还能清楚几年。眼前儿他是器重你，不过他现在连那么个残废都能让进家门，以后也指不当能为个庶出的孙子犯什么糊涂！”

　　司徒凌不屑地挑了挑眉。他那个弟弟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儿，除了不务正业什么也干不出来，老爷子要真把家业传给他，那就只有败光祖业的份。就算没了这份家产，单凭他在洋行界里打了这么多年滚，白手起家照样能闯出一番事业来！

　　大太太当然没看出他的想法，见他对自己的话没什么意见，自顾自地继续：“我今早在裁缝店碰见刘太太了。她女儿今年二十一岁，圣约翰毕业以后就去英国了，前些日子才回来，人长得漂亮，品性也不错。你抽个时间看看，要是可以的话——”

　　“过了年再说。你要是没别的事了，早点上去睡觉。”司徒凌的耐性磨光了，满声不耐烦地打断了大太太。

　　大太太一愣，眉头马上皱了起来。她张开口想训斥，不过想到自己儿子发起脾气来那股劲，明智地合上了嘴巴。司徒凌的性格就像金刚钻，软硬不吃，只能慢慢磨。

　　“那好，你忙吧。”

　　等大太太关上书房门，司徒凌长长地叹了声气，手指疲惫地在脸上搓了几下，重新执起笔写报表。

　　客厅里的落地钟打响十一点以后，司徒凌终于将明天的文件整理好，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这个时间家里的佣人已经睡下了，家里静悄悄的。他轻手合上书房门，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刚要上楼，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一声闷响。他眉头顿时皱起来。这么晚了，谁还没睡？再说走廊这头的房间应该没人住啊！

　　司徒凌满心疑惑地打开走廊的灯，走到刚才发出动静的房间。他贴着门听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声音。刚想着自己可能听错了，屋里又传来一声细微的□□，让他确定里头有人。他猛地打开房门，‘啪’的一声开开灯。

　　乳白色的灯光顿时充斥整个房间，没有半个人影。但床上的被单被掀开了，枕头也显然被睡过，更何况床脚还停着一张轮椅。他猛然明白过来，这间房是给今天进门的那个孩子用的。

　　“……是谁在那儿？”一个柔弱、压抑着惊恐的声音从床的另一边响起。

　　司徒凌走进屋里，绕过床，这才看到一个纤细消瘦的少年趴在地上。刚才那声响，应该就是他从床上摔下来了。

　　感到他接近，少年往后僵了僵，双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拖在身后。

　　“……是谁？”缎玉翔努力仰头盯着眼前那团高大的黑影，胳膊因为要竭力支撑上身而微微颤抖。

　　司徒凌没马上回答，默默站着打量他。他的母亲司徒凌也见过；当时司徒雄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带回过家里几次。眼前的少年跟她长得有几分相似，没有她的妩媚，清秀的小脸，有些阴柔，倒是耐看的很。只是那双眼睛可惜了，水灵灵的凤眼，却是盲的。

　　“我是司徒凌、你的大哥。”

　　“……大哥？”缎玉翔喃喃。自从进了司徒家，所谓的家人他也只见过大太太一个人。那个舅舅、舅母嘴里成天念叨的父亲更是一次也没露过脸。

　　看他一脸失神，司徒凌也没理会，问：“你这么晚了不睡觉，在做什么？”

　　“我……”缎玉翔被他严厉的口吻吓到了，支吾着，语气很是不自然：“不干什么。”

　　司徒凌挑眉，戏谑地问：“那你这是，大冬天趴在地上乘凉？”

　　缎玉翔咬着下唇，别过脸。“……不小心摔下来了。”

　　“爬不起来？”

　　“……没有。”怎么也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承认自己的无助，即使这个人是他名义上的哥哥。

　　“那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缎玉翔咬了咬牙，伸手摸索着抓住床架的底板，另一只手拢住瘫痪的双腿，企图借力撑起身体。可无奈床太高，他试了几次，却连床面都够不到。

　　当身体又一次摔在冰冷的地板上时，缎玉翔他感到平常一动不能动的双腿开始颤抖，连接着，心口发闷，喘不上气来。他知道这是痉挛的前兆，肯定是因为刚才在地上坐久了，受了凉。他暗暗懊恼，实在不愿意让这个人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赶紧伸手使劲按住乱抽的腿，却忘了身体没有支撑，顿时跌到地上。

　　司徒凌平时处事不惊，但他从没见过别人痉挛，心里没底，于是赶紧上前，把少年抱到床上，帮他按住不断抽搐的双腿，嘴里下意识地重复：“放松，放松，没事，放松……”

　　缎玉翔这时疼得整个身体都弓起来，牙咬得下颚肌肉僵硬，却还是压不住痛吟，好在肺里吸不进气，否则肯定会忍不住叫喊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司徒凌感到双腿的痉挛缓和下来，慢慢恢复了以往的了无生气。抬眼一看，少年已经脱力地瘫倒在床上，胸口吃力地起伏，再往上看，发现他的嘴角有血迹，应该是刚才咬破的。司徒凌掏出绢帕，轻手为少年拭干净，然后又给他擦干了额角的冷汗，才问：“还疼么？”

　　少年依然闭着眼，摇头。

　　“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

　　“没有。”少年又摇头。“受了……凉……就会……发作……”

　　他的语速极慢，一句话换了好几口气才说完。司徒凌看他刚才折腾得不轻，脸色到现在还发青，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端着水杯回到床前，这才发现少年的睡裤中间一片阴湿，显然是失禁了。正好这时缎玉翔也发觉了什么，伸手在裤子上一摸，神色由吃惊逐渐转为颓废。他轻叹一声，侧头将脸埋进枕头里，让眼角委屈的泪水无声无息地被丝绵布吸干。

　　“喝水。”司徒凌平静地说，无视他明显自暴自弃的表现，自顾自地把他扶了起来。

　　缎玉翔起先想要推托，无奈司徒凌的力道尽管不疼，却不容忤逆，只好顺从地起身，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

　　嘴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儿，是水冲淡了刚刚咬破嘴唇时的血。

　　司徒凌放下杯子，转身朝房门走去。“你躺着，我叫翠云来给你清理。”

　　“不用。我自己可以。”

　　“照顾你是她份内的事。”

　　“我不想假手于人，可以么？我虽然是个残废，但还不至于连基本的自理都做不到！”缎玉翔有些激动地喊出来，但因为嗓音沙哑，声音并不大，却耗掉他不少力气，说完了就开始喘。

　　司徒凌顿住脚步，淡淡地瞅了他一会儿，问：“她欺负你了？”

　　缎玉翔别过脸。“没有。”

　　即便他嘴上这么说，但脸上隐忍屈辱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

　　司徒凌重重一叹。虽说是佣人，也是势利的。他在司徒家没有地位没有靠山，会被欺负其实并不奇怪。

　　面前响起顿挫硬朗的脚步声。缎玉翔抬头。眼前那个黑影不断变大，是那个人在靠近，直到占据了他整个视野才停下。缎玉翔不明所以，眯着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却倏然感到那人揽过他的肩膀，一手托住他的膝下，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干、干什么？”轻轻的一声惊呼在他还没来得及扼制住之前脱口而出。他紧张地攥住那人的前襟。

　　“给你清理。”司徒凌不耐烦地解释了一句。

　　“我说了我自己——”

　　“你还想再摔一次？”

　　司徒凌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却让缎玉翔无言以对。

　　就算再要强、再挣扎也没有用。身体的缺陷是不争的事实。

　　缎玉翔放弃地依上司徒凌的肩膀。视野依旧昏暗，有几团黑影零零散散地映入眼帘，应该是房间里的家具，可任他再努力睁大了眼，依旧识不出具体轮廓。

　　司徒凌把他放到马桶上坐好，道：“扶住我的肩膀。”

　　缎玉翔依言，然后感到臀部一冷，这才知道司徒凌是要给他脱裤子。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司徒凌的肩，红着脸嚅声嘟囔：“我自己来……”

　　“扶好了。”司徒凌没理他，抓着他的手放到洗手池沿上，自己拿过一条毛巾，用温水打湿了以后扭得半干，给他擦拭下身。

　　没了裤子遮掩，司徒凌清楚地看见他的腿是多么的细瘦。大腿还没有司徒凌的胳膊粗，上面的肉松夸夸的，毫无弹性，小腿也就他手腕那么细，连着耷拉的双足，脚背和地板成完全垂直状，一点也不着力。而且他腿上的皮肤好像比上身还要苍白，几乎是半透明，能清楚地看到下面的青色血管。左膝盖上有一块骇人的深紫色瘀青，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极其刺眼。

　　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一样，缎玉翔用左手摸索到他手上的毛巾，扯住，小声说：“还是我自己来吧。我的腿，很难看。”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头垂得很低，但司徒凌还是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很落寞、很伤心。

　　“坐好。”他抽回毛巾，继续擦拭。

　　缎玉翔以为自己又被嫌弃了，便徒劳地放下手。是啊，他是瞎子，口口声声说自己做，到头来还不是给人添麻烦？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他是个残废这个事实，倒不如给人家省点事的好。

　　都擦干净了，司徒凌又从衣柜的抽屉里找到替换的内衣和睡衣，走回缎玉翔身边，蹲下开始给他解扣子。脱下睡衣的瞬间，缎玉翔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微微发抖。司徒凌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飞快地把干净的睡衣给他穿上。

　　等上下身都穿好了，司徒凌从马桶上抱起缎玉翔，放回床上，帮他盖好被子。

　　“谢谢。”在感到司徒凌退开时，缎玉翔无比别扭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嗯。”司徒凌转身要离去，但看他一脸倦容，便又叮嘱了一句：“早点睡。”

　　“嗯。”听到司徒凌的脚步声绕过床脚往门外走去，缎玉翔一再紧咬下唇，手指钻紧被角，极其不自然地道：“晚、晚安，哥哥。”

　　司徒凌在门口的身形顿了顿，脸上的表情隐藏在门框的影子里。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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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试试3天一更（？）
改动在后半章大少爷和小翔那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