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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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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晞月重生(六)
十日之后,皇帝起驾东巡,皇后严妆丽服,从容相随。二月二十四,帝后至山东曲阜谒孔庙;二月二十九,登东岳泰山;三月初四,游济南览趵突泉。
这般游山玩水,舟车劳顿,皇后却时时陪伴在皇帝身侧,须臾不离片刻。沿途臣民官员们偶然窥见,亦不觉感叹帝后鹩鲽情深,形影相随。
然而,唯有素练与和敬公主知道,皇后每天是如何服下剂量极重的提神益气之药,又以大补人参提气,才支撑着她日渐枯竭的身体陪着皇帝言笑晏晏,游历山水。
东巡忙碌劳累,谁也没注意到跟在后妃马车后的你。原本在山东曲阜时皇上便要将你引荐给皇后与其他妃嫔,只是你晕车晕的厉害,一直昏昏沉沉,无心饮食,憔悴了不少。
你单手撑着额头,闭着眼靠在软榻上,“我这几年养好不容易养的这些肉,这短短几日竟然就没了。”
武暨为你诊脉,“舟车劳顿,娘娘只是不适应。”
吴嬷嬷端着一碗参汤走来,“娘娘,喝点吧。”
你摇头,晕眩与倦怠让你根本不想睁眼,也不愿意动。
“娘娘,还是喝些吧。”武暨也在旁边劝道。
“不喝。”参汤这些年她喝了太多了,早就厌烦了这股子味道。
“嬷嬷,我想吃牛肉粥。”嘴中寡淡无味,只想吃些咸香的食物。
吴嬷嬷放下参汤,“好,我马上去做。”
你缓缓睁开眼,捏过一粒梅子干送入口中喊着,喷涌而来的酸味让人皱起了脸,“近来可有什么事?”你问武暨。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皇上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让你做一个边缘人,虽为贵妃,却无策宝,虽无策宝,却又享有贵妃所拥有的一切。
“皇后已是强弩之弓,蒙古博尔济吉特部求娶嫡出公主。”
“嫡出公主?”你坐直身体,“和敬公主?”想来,皇后的长女和敬业已有十七,也到了出嫁的年龄。
武暨看了你一眼,“有传言,皇上意以太后的亲生女儿,先帝的幼女柔淑长公主下嫁。”
你闻言微微挑眉,“太后能愿意?”已经远嫁了一个女儿,如何舍得另一个女儿远嫁。
天下父母心,太后虽是太后,也是人母,疼爱子女的心不会因为她是太后而减轻。如同她的父母、家族一样,有了她这个前车之鉴,高家再不愿意送女子入宫伴驾。
“微臣不知。”武暨看着你,“不过,听闻皇上在朝堂上提议嫁柔淑长公主,受到了满朝文武的反对,尤其是朝中侍奉过先帝的老臣,反对之声尤为剧烈,皆称‘太后长女端淑公主已经嫁准噶尔,幼女再远嫁,于情于理于孝道,都是不合。’”
梅干酸味渐渐减弱,你轻轻咀嚼咽下,而后又捏了一颗送入口中,浓烈的酸在口中蔓延,让你不自觉皱了一张脸。
“富察家反应如何?”
武暨微微思索,谨慎开口,“满蒙联姻乃是旧俗,博尔济吉特氏又是我大清历代后妃辈出之地,先祖皇太极与顺治爷的皇后都是出自那里,能够嫁过去自然是极好的。”
“皇后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之后能扶持富察家的只有和敬公主了。”你微微道。
太后爱女心切,只想将女儿放在身边,是为人母的考量,只是不知她想明白这其中的利益关系之后是否还会保有对女儿这份真挚的心。
嫁柔淑长公主也好,嫁和敬公主也罢,总归于她无关。这是太后和皇后的战争,她一个局外人,看着热闹便好。
“主儿,皇上派人前来传旨,今晚要与您共进晚餐。”
你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知道了。”
武暨看着你,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一直想问的话,“娘娘,为何您如此厌烦皇上。”他自知僭越,问完后就赶紧跪了下去。
“我并非厌烦他。” 你微微一笑,“我是憎恨他。”
一个费尽心思想要杀死你的人,你如何能不恨。如若不是上天怜悯,让你重活一次,只怕你还在感恩皇上对你的宠爱吧。
真相揭开,是那么的残忍,曾经最信任的人成了一直暗害你的人,曾经以为是一辈子的依靠,却是困住你一生的刑场。
生也是他,死也是他,你的命由始便掌握在了别人手中,半点不由己。
你缓缓地伸出手,手掌向上,缓缓握住,却什么也握不住。
看着一脸沉重兀自沉吟的武暨,噗呲一笑,“终者自终,始者自始,何必杞人忧天?茫茫天数苦中求,世道沧桑不自由,千千万万难算尽,不如过一日是一日,我如今这样,也算是逍遥自在。”
武暨见你笑,也放松了神情,“娘娘活的通透。”
你含笑,“羽毛脱落,索然如彀雏,遂自呜曰:‘得过且过’。”本就一无所有,又何惧失去?人生在世为何要委屈自己。
皇帝下朝后直接去了如懿宫中,神色阴阴欲雨。如懿知道皇帝心中不悦,便打发了宫人们都下去,如懿心知他是为了蒙古博尔济吉特部求娶嫡出公主的事情气恼。
皇帝摩梭着手边莹润如玉的茶盏,“朝臣们极力反对柔淑长公主远嫁博尔济吉特部。”
如懿轻笑,一双美目沉着得辨不出颜色:“太后长女端淑公主远嫁最骁勇善战的准噶尔部,若是柔淑再嫁最富庶尊贵的博尔济吉特部,那么不是蒙古宗亲中最大的两个部落都是太后的亲家了。”
皇帝不觉凛然:“你的意思是……”
如懿乌黑的眸子里有幽幽的柔光闪烁:“既然博尔济吉特部一直是至亲,那么与至亲联结,密不可分,便由自己的女儿嫁去,才是最好最稳当的。”
皇帝郁然道:“纯贵妃的和嘉公主璟妍还小,朕何尝不知道璟瑟是最合适的,可永琮死了才没多久,璟瑟是皇后唯一的孩子,朕怎么再忍心教皇后承受生离之苦。”
如懿的眼波里涟漪潋滟,仿佛是夜色的深沉:“和敬公主是皇后唯一的孩子,又是皇上的长女。但国有重用,公主首先是帝王家臣,然后才是父母之女。皇后一向说嫔妃先是皇上臣子,然后才是侍奉皇上的枕边人。皇后以此教导后宫嫔妃,自然也如此教导公主。”
皇帝颇有几分伤感不舍:“朕有六个儿子,公主却只有璟瑟和璟妍两个。璟瑟自幼承欢膝下,朕自然是有些舍不得。最好她嫁得近些,每日都在眼前。这件事,许朕再想想。”
当晚,你从皇上口中听闻如懿诉说的嫁和敬公主的缘由后心中便明白,如懿这是还恨着皇后呢。也是,如果不是她的一支满含零陵香的手镯,如懿大概也能儿女承欢膝下了,不至于三十了仍未有过身孕。
“你不准备劝慰一下朕吗?”
晚饭吃的差不多了,皇上见你一直不语,只是低头吃饭,忍不住道。
“后宫不得干政。”你淡淡的说,后宫干政,与前朝通同一气,这不是他最忌讳的事情吗?
“朕想问问你的想法。”
你抬头看着他,“您不愿和敬公主出嫁,是不愿背负对皇后狠心薄情的恶名吧。”永琮新殇,皇后哀伤不可终日,如果这种时候再让她仅剩的孩子璟瑟出嫁,只怕皇后会更加哀伤,而皇上也会被世人诟病。
和善的笑容阴了下来,你再一次说中了他的心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放下筷子,端起一旁的白玉夜光杯,喝了一口如血如夜的葡萄酒,“慈不掌兵,仁不控权;不谲不诈,难为天子;谦恭至极便是怯弱,慈悲至极就是软弱。”
你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下,眼前这个皇帝啊,他并不仁慈,也不慈悲,更不谦恭,他只是怕被人诟病,留下骂名。
你拿过酒壶又倒了一杯酒,小口的喝着,笑着,眼前这个皇帝阿,虚伪至极。
皇上看着你,突然笑了,爽朗的笑声传遍宫殿中。
“你也该拜见太后、皇后了,明日,我同你一切去。”
自皇帝于如懿宫中一别,两日都没有到嫔妃宫中来,也不往太后宫中请安,太后自得了要下嫁公主的消息,更兼知是柔淑下嫁的可能最大,急得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但太后在先帝身边多年,却是极沉得住气的,虽然心急如焚,但对着底下的宫人却是如常和缓坦然。
她不便出面,便让舒嫔玫嫔劝谏,舒嫔不忍心再为每日苦恼的皇帝舔烦,被太后斥责,玫嫔倒是劝说了,奈何她人言轻微,并没有任何作用。
如懿去拜见了太后,让太后知会朝臣们,以力陈柔淑长公主下嫁的益处为由,极力劝谏。
太后蹙眉良久,良久,太后的身体微微一震,恍然含笑道:“如懿……哀家小瞧你了。”
如懿从太后宫中出来,便被皇上身边的近身小太监请去了皇后宫殿中。殿中,皇上正中坐,皇后身边坐,两边是其他各位妃嫔。
如懿见殿中皇后脸色不好,神情晦暗不明,纯妃、嘉妃,海兰也是一脸掩饰不住的震惊,心中不解。直到她看到了坐在皇后对面一张熟悉的脸孔。
“稀月……”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对如懿微微颔首,“娴贵妃误会了,我知道我与已逝的慧娴皇贵妃很像,但我并不是她。”
等如懿做好,皇上才像大家介绍你,“这位是和贵妃,乌雅·君然,虽一直在宫中,却因身体不好不曾出过门。”
你低头不语,也没什么好说的不是吗?
皇上看向皇后,“君然身子不好,宫中的礼仪,大小事务便都免了吧。”
皇后嘴唇翕动,良久才道,“是。”
你微微抬头,对皇后露齿一笑,并无意识的摸了摸手腕。皇后赏赐于你和如懿的那副手镯已经随着慧娴皇贵妃入土了,如今你的手腕上,是皇上赏赐的一对上好的翡翠玉镯。
皇后见你的动作,手中一抖,打碎了茶盏。
“嘉妃,你看那人可是皇贵妃。”
皇上走后,你也跟着一同离开了,既然他免了你礼仪,你也不想与她们再有纠缠,便随便找个接口回自己的宫殿中了,至于她们会如何谈论你,你不想知道,也无所谓。
“看着像,可又不像。”嘉妃沉吟,慧娴皇贵妃薨逝已两年多,每年在皇贵妃的忌日,皇上都会写一封书信送去高家,以寄托对皇贵妃的哀思。可是,世界上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吗?
“我认为和贵妃只是和皇贵妃长得像而已。”纯贵妃道,“皇贵妃清瘦,和贵妃丰腴,并且性子完全不一样。”
皇贵妃逝世前那段时间,性子不就变得沉浸平和,如同今日之人一样吗?
海兰没有回自己的宫殿,而是跟如懿一同去了如懿的宫殿。
“姐姐,这位和贵妃是否就是皇贵妃。”她问。
“姐姐,姐姐!”海兰见如懿不回应,又喊了几声,“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如懿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海兰,你可还记得皇上叫她什么?”
海兰不解你为什么这么问,却依然回答,“皇上亲呼她为君然。”
如懿微笑着低头,掩饰笑容中的一丝失落,“我以为在这宫中,他只称呼我的名字。”
海兰握住如懿的手,“姐姐切莫多心,皇上最疼爱的还是你。”但看恩宠,便能知晓。
如懿收起失落,“这位和贵妃,应该便是咸福宫中之人。”慧娴皇贵妃前脚去世,她后脚便住进了咸福宫,她的出现太突然,太巧合,不是慧娴皇贵妃又会是谁呢?
从皇后宫中出来,你便去拜见了太后,太后见你没死,甚是惊讶。你知道这并非一个拜见太后的好时机,只是如若不主动出现,日后太后从旁人口中听说了你的事情,只怕你们的嫌隙会更深。
“请太后宽心,皇上绝不会嫁柔淑长公主。”你跪在太后身前。
“哦?为何。”
你抬头,正视着太后,“因为咱们的皇上是一个疑心深重之人,也是一个凉薄之人,更是一个怕被朝臣,宫廷,世人诟病之人。”
“放肆!”
你微微一笑,“在皇上面前,我也会这么说。”真心待他时,他无情待你,你无心无情,他倒是甘之如饴,皇帝阿皇帝。
“皇上不会让蒙古宗族中最大的两个部落都是您的亲家的。”他是不会让太后身有靠山,手握大权的。
太后疑狐却又警惕的看着你,“皇帝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笑着摇头,“您觉得他会将心事说给一个被他软禁,厌弃的后妃吗?”
太后挑了挑眉,不语。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沉声道。
“你今日来是何意?”
你行大礼,伏在地下,“我今日来拜见太后,只是为了告知太后,我并无意再入后宫,更不愿参与后宫的纷争,我只愿平淡过完此生。”这宫中纷扰也好,荣宠也罢,她都不想参与,如果可以,她宁愿被继续囚禁在咸福宫中。
太后良久没有说话,你跪倒膝盖酸疼,上身发麻如同虫蚁噬咬般疼痛时她才淡淡的说了一句,“起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