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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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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晞月重生(四十三)
幽静的烛光一芯芯暗红地浮漫在帐幕上,像是映在灰白的江水涟漪里,冷清出奇。灯笼的暖红化开了暗夜的沉寂与阴森,将一双身影长长曳在地上,愈加凄清。
“蓉佩,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如懿郁郁道,“他很康健,很壮实,就是因为他的手脚是残废的,皇上他就……”生生捂死了亲生骨肉。她不禁想到,若是她的孩子生下便也这样,皇上会怎么做?受否也会像对待玫嫔的孩子,十六阿哥这样,命人生生捂死。
“娘娘,别多想了,你也累了两天了,早些歇着吧。”蓉佩弯腰低头铺床,刚放下杯子,便听如懿喊了一声,“皇上”。
她赶忙回身,下跪行礼。
皇上淡淡的扫了一眼她,“朕与皇后有话要说,你下去吧。”
“是。”蓉佩弯着腰低着头,倒退着出去。
皇上简短道:“本不想来,但总还有些挂心。”
如懿倒了热茶递上,“皇上是挂心令贵妃还是挂心十六阿哥。”她知道她不该问,可她还是忍不住。
皇上抬头看了她一眼,“皇后觉得朕是挂心何事?”
如懿低头不语,她听到皇上轻哼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满,或许还有一丝鄙夷,对她的鄙夷。
沉默了一会儿,如懿涩涩的开口,“经太医检查,十六阿哥的手脚是被生生拧断的,接生时伺候的嬷嬷们,臣妾已经将他们送入慎刑司了。”
“可有证据?”皇上低头以盖拂去茶叶,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没有。”
“既然没有如何能笃定这不是胎里带来的?”
“这——”如懿看了一眼皇上,只见他神色淡然,如同平日,丝毫没有丧子之痛,“皇上真的相信十六阿哥的手脚是胎里带来的吗?”
皇上放下茶盏看着如懿,“如懿啊……”他伸手,想要拉如懿。
如懿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惹来了皇上的不快,眸色一暗,却也没有表露出来,“如懿啊,令贵妃做下的恶事朕何尝不知道。”
如懿心中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害舒妃母子,偷狗诬陷,田嬷嬷,田芸角,原来一桩桩一件件您都知道,既然如此为何还对她宠爱有加,既然知道为何一味纵容?
只听皇上继续道,“令贵妃做下不少恶事,可这宫中谁人的手又是干净的?”他看着如懿,眼中清明一片,“哲悯皇贵妃、玫嫔那一胎,你久久无孕,永琏身死,永琮染上天花……还有魏夫人一事,难道这些事都要一一深究下去吗?”
如懿心中一惊,脸色已惨白,却也努力压抑着心中不停泛出的惊恐,他知道,他都知道。
“哲悯皇贵妃已去,玫嫔也去了,事情便也过了;永琏、永琮本就是胎里带来的弱症,难以养活;魏夫人嚣张跋扈又无知,也算是她咎由自取了。”皇上抓住她的手,如懿的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一层薄汗,黏黏腻腻的,他只是握了一下,便有些嫌弃的松开了。
“后宫中的女人来来去去,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他拉着如懿坐下,两人并排坐在床边,“如懿啊,你陪伴朕走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朕要的是什么吗?”
我陪你走到现在,却也不知道你是何人,你所想何事,如懿再心中苦笑,面上却温婉平静道,“国泰民安,后宫安定,子嗣康健便是皇上所求所想。”
皇上笑了笑,柔声道,“既然你知道,为何做不到呢?”
轻飘飘的语气中满含危险的信号,如懿连忙下跪,“臣妾无能。”
皇上继续柔声道,“不,你怎会无能呢?若是你无能,怎么会让皇贵妃站在你这一边呢?若是你无能,朕的子嗣怎会如此‘康健’呢?”
如懿连忙伏地,头贴着地毯,入目只能看到明黄色长靴的白色鞋底。她心头如刀铰一般,钝痛中夹杂着刺骨的寒凉。
“朕有过很多个皇子。去了的永琏和永琮,是朕最期盼的嫡子。可惜他们都天寿无延。永璜的野心太重,永璋懦弱无能,永珹被他额娘金氏引到了邪路上,和永瑢一样只能出嗣。永璇已经伤了脚,永瑆一味贪玩。永璐和永璟早亡,永琰尚是黄口小儿。朕已至知天命之年,膝下唯有永琪一个成器,还有永璂这个嫡子。” 他的语气很少这样柔和,是一种颓丧的柔和,让人酸楚,他继续说着,“朕已老了,可朕能拿得出手的孩子却没有几个。”
如懿的心在此刻沉沉坠下,不明白皇上所指,只得不安伏在地上听着。
“蟲斯羽,诀诀兮,宜尔子孙,振振兮。”他伸手,摸着如懿的皇后桂冠,冰冷而坚硬,“蟲斯门的典故皇后可知道?”
如懿伏在地下,声音闷闷的,“蟲斯门原来是明朝的旧名,祖先进关以后,更改明宫旧名,想扫除旧日之气,却在看到蟲斯门时心有所触,说这个名字甚好,是让子孙后代繁盛的意思,所以就留了下来。雄蟲斯一振动翅膀叫起来,雌蟲斯便蜂拥而至,每个都给它生下九十九个孩子,兴旺繁盛。”
“既然皇后明白,朕也不必再多说了。” 皇上起身,低着头看着如懿,“令贵妃的孩子就当是她自己为自己做下的恶事填命吧,周氏的孩子朕也不追究了。”
他看着她的几乎要贴到地下的后背,“朕知道皇后一直奇怪为何令贵妃做下如此多的恶事朕还要扶持着她。”
皇上背着手大步离开,“皇后,想想你自己便能明白了。”无家族牵绊,是祸也是福。
眼泪滴落,刚撞到地毯便被吸入,彷佛它从来不曾落下过。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看着她在这后宫之中痛苦的走每一步。
泪滴一滴滴掉落,一滴滴被地毯吸入,如懿伏在地下久久没有起身。
曾经她以为她与皇上走来的每一步,从潜邸侧福晋到如今荣登凤位,多少有些情谊,如今才发现自己可笑。原来家族凋零,无所依靠只能依附皇上才是真正的原因。什么年少相识,什么一丝情谊,不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可笑,真可笑,可笑至极。
先是哭,而后忍不住的放声大笑,笑自己愚蠢,更笑自己痴情错付。
“娘娘,皇上来了。”
梳洗完毕,你正准备上床休息,沫心却突然匆忙走来。
你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他来做什么?”话虽如此,却也依然起床迎驾。
熄灭的灯重新点燃,冷掉的茶水换成新的热茶,“皇贵妃可好?”
你喝了一口茶,笑着看着他,“皇上,有事就直说吧,咱们之间,不需要弯弯绕。”在她面前,何必再装呢?
皇上一边笑着,一边玩着案上一柄青玉如意,似乎在盘算着如何开口。
良久,皇上才开口,“朕刚去看了皇后。”
“哦。”
“在十六阿哥这件事上,她处理的不妥。”皇上轻叹一口气,“到底还是不如孝贤皇后啊。”
你不语,皇上继续道,“说起来这后宫之中,能比得上孝贤皇后的也就只有你和令贵妃了。”
你放下茶盏,“你想废后?”
皇上轻笑了两声,“皇后为一国之母,贸然废立只会引起朝堂天下猜忌。”后宫之主非死不立!
他微微转头看着你,“令贵妃家中无人,只能倚靠着朕,只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动朕的孩子们,让人厌恶。”皇上深深的看着你,温柔的笑。
你知道他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无论是高晞月时期的你,还是乌雅·君然时期的你,在这后宫中都不可能得到最大的权势,因为你身后的家族。
“十六阿哥这事是你做的吗?”
“不是。”你说得坦然而气足。
皇上点点头,“是不是都无所谓,朕原本就决定以她腹中胎儿平乌雅家怒火。”这个孩子,从最开始他就没准备让他活下去。
你笑了笑,伸手拉了拉皇上的衣袖,让他看着你,“周氏的孩子呢?”
皇上冷嗤一声,“周氏的孩子从怀上那天起便注定生不下来。”他清楚的很,即便是皇后容的下,太后也容不下,太后容的下,他自己也容不下。这个孩子就是皇家的耻辱,他的耻辱。
你冷笑,“好高明的手段,借沐婉一事包庇周氏,逼如懿出手。”
皇上笑了笑,眸光幽幽,“朕可没逼她,是她自己执意要让周氏的孩子为永璟填命。”
你看着他,心中一阵胆颤,“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何屡次留下令贵妃?”
皇上看着你,呵呵一笑,“聪明如皇贵妃,怎么会不知道我为何要留下令贵妃。”
你挑眉不语,只听皇上继续道,“这后宫之中,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若是没了争斗得多无趣。”
皇上起身,语调凉薄,“琅嬅死后,绿筠胆小怕事,海兰一心向着如懿,玉妍倒是认真争斗,只是心心念念的都是她的世子,对朕不忠。那些蒙古妃嫔,家族背景强稳,不屑于争斗;剩下的人算不得什么东西。”他轻叹一声,“这后宫之中,能争能斗的也就只剩一个令贵妃了,无趣!真无趣!”他颇为遗憾。
他微微转头,轻笑。彷佛在他眼里你们不过是一只只被戏弄的小鼠,数年间将你们拨弄戏谑,留你们在齿爪间苟延残喘,不过是给自己找的乐子。
“戏弄我们很好玩吗?”你微笑,笑中是强压着的怒意。
“不。”他转身,伸出手指在你面前晃了晃,“是她们。”
皇上猛然低头,与你对视,“你同她们不一样,你是猫。”却也逃不出老虎的手掌。
能不能逃出不是你说的算,而是我!
你挑眉,“皇上,您今晚来到底是为何事?”
“十六阿哥死后,朕算了算,这才惊觉朕的儿子并不多了。”他重新坐下,继续把玩着青玉如意,“同朕一起吧。”
“一起?”
“同朕一起,保住朕的儿子,保住下一任天子。”
你歪头,“那皇上是准备保谁为下一任天子呢?”
皇上看着你,似乎要看到你的眼底心内,“皇贵妃以为呢?”
你垂下眼眸,避开了他刀刃般的视线,“永琪文武双全,行事妥帖周全,是个难得的人才,只可惜并非嫡出;永璂虽是嫡出,却远不如永琪聪颖勤奋;永琰尚小;至于剩下的那几个阿哥——”你抬头,“怕是皇上压根就没想过他们。”
皇上仰起身笑道,“知我者,皇贵妃是也。”
“永琪腿伤严重,已不适宜继位。” 你继续道,“皇上是想在永璂和永琰之中挑一个吧?”
说到永琪的腿,皇上不如惋惜,“目前来看,永琪是最适合继位的,只是他的腿——”皇上遗憾的摇了摇头,“永璂和永琰尚年幼,还待日后。”
“皇后是乌拉那拉氏,虽家族落败,但门楣仍在,永璂又是嫡子,是为最好的选择;令贵妃只是一介包衣,父母弟弟身上均背着罪责,无论是文识还是家世都远远比不上皇后。”
皇上边听边点头,“不知是不是永琪太过于出挑,朕总觉得永璂愚笨。”
“是否愚笨,来日再定吧。”永璂还小,你看了一眼皇上,“若是永琰,别的不说,额娘实在卑劣,只怕即便是日后登上大宝,也会被大臣世人诟病。”
皇上打量了你一眼,“若真是永琰,皇贵妃认为应当如何?”
你微微一笑,“当初汉武帝欲立刘弗陵为帝,弗陵之母钩弋夫人年少多媚。汉武帝怕子少而母壮,再现吕氏之祸,下令去母留子。汉武帝的举措虽然决绝,但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皇上沉声道:“朕为何不允许她养育自己的孩子?只是因为她犯错了吗?”他冷哼一声,“朕是觉得,这样的额娘,能教出什么孩子来?必定会学的同她一样,一味讨好攀附,做下各种龌龊腌臜的事,还死不承认。”皇族血脉,容不得这样的阿哥、格格。
你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若是永璂,臣妾必定尽力保全。”伸手抚摸着桌面上那盆还未怒放的牡丹,眸色微微浮动,“若是永琰,便再说吧。”
皇上看着你,“若皇贵妃实在厌恶令贵妃,朕便处置了她,不过一个玩意儿,犯不着惹得皇贵妃心烦。”
你摆了摆手,“臣妾可不敢,皇上每日的乐子不正是来自这个玩意儿吗?”
皇上笑得极为谦和,“下个月要行亲蚕礼,朕准备让令贵妃去。”
“为何是她?”
据《周礼》记载,天子亲耕以供粢盛,皇后亲蚕以供祭服。天子是天下男子之表率,亲耕以劝农;皇后则为天下女子之表率,也必须亲蚕以劝桑。故而亲蚕是皇家祭祀中的重要大典,仪式很隆重,在季春三月举行;之前也举行过亲蚕礼,富察皇后因有孕,由还是娴贵妃的如懿代替行礼。
皇上抹了抹自己的胡子,“玩意儿得有活力才能叫玩意儿啊。”
你抿唇笑了笑,“也是。令贵妃如今年老色衰,又连连经历禁足、丧子,若是不给她一点甜头,她如何能继续‘逗’皇上玩呢?”
原来这个后宫从来就只有令贵妃一个人在斗,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朕去看看颖妃,你早些歇着吧。”
“皇上!”你叫住他,“臣妾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
“您对如懿,有过感情吗?”晞月时期嫉妒过皇上与如懿的感情,如今早没有了嫉妒,只剩下庆幸,幸好皇上对自己无情。
皇上闭目片刻,“少年时期,朕是喜欢她的。”他顿了顿,“只是后来……”他摇了摇头,没有说完,大步离开。
福伽端了一盘剥好的柚子进来,太后盘腿坐在榻上,捧了一卷书出神,“福建进贡的柚子,酸甜凉润,又能去燥火,太后吃着正好。”
“嗯。”太后放下了书,以银叉叉起一小块柚子肉,“亲蚕的事可安排好了?”
“已安排好了,由令贵妃代皇后亲蚕。”
福伽不解,给太后添上新茶,谨慎问,“太后,这亲蚕祭祀格外繁琐,要到北郊搭行帐、采桑台,经过斋戒、祭神、馈享、采桑等多个步骤,劳师动众辛苦数日,极少进行,今年皇上怎么突然想起亲蚕了。”
太后吃了一口柚子,轻笑道,“自然是为了敲打皇后,安抚令贵妃。”
“为何要敲打皇后?”安抚令贵妃她还能够理解,孩子惨死确实挺可怜,可为何要警告皇后?
太后看了福伽一眼,“令贵妃产下怪胎,皇后不想着立刻维护皇室尊严还命太医救治,你说该不该敲打?”
福伽低下头,这哪里是什么怪胎,分明就是人为!
太后呵呵一笑,“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皇上说是怪胎那便是怪胎。”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