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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晨光里 ...

  •   和被夹在繁华街道与县城边界中间的一中不同,三中位于县城的菜市场附近,出了校门不管左走右走都是一样的聒噪喧嚣。
      有人说,三中的位置正好,因为三中本身就像是菜市场中那些在浊水里扑腾的鱼一样,苟延残喘、腥气熏天。
      进三中的学生都是一中不要的,不要的原因无非也就两种——分不够,钱不够。当然,那些县城里的富家子弟除外,父母安排他们上高中只是给他们个地方去闹腾,对于他们来说,一中三中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三中不会压迫他们学习罢了。
      所以三中是个很奇妙的地方。
      成绩两极分化和校园欺凌都极其严重,从校长到老师,除了偶有师德的人之外,几乎没人在意成绩,更没人管那些打架斗殴事件。至于那些富家子弟,他们游离于各种圈子之外,去一次学校都是赏脸,成绩和欺凌都与他们无关。
      三中的学生无药可救,这是大家默认的。
      那些因为没钱而不得不来三中的好学生也被划分到了“无药可救”的类型里,这当然是不对的,但在三中没人有对错的概念。
      都是混日子。
      陶贝也是。
      在家的时候是,在学校的时候也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但他不知道这些动力是从哪里来的,明明呼吸是胆怯的、心跳是慌张的,但却还是要这样坚持着。
      三中的假期作业不多,没多少人写,更多的人会选择让别人写。按理说这算得上是一种交易,可以赚点小钱,但陶贝知道他没这个资格。因为让他写作业的人是张瑜。
      陶贝一开始不明白,老师是不会管张瑜他们这种人的,张瑜完全没必要让别人写。后来他知道了,张瑜只是单纯地想欺负他而已。
      初中的时候张瑜欺负他是有理由的,而现在,这种欺凌只是一种惯性。
      九月初,三中开学了,陶贝背着沉重的大书包,在清晨穿过巷子和两条长长的街道,守在学校门口,等大门打开时迈进他的高中校园。
      他永远都是赶在所有人之前第一个来学校,不是因为他好学,而是因为怕被打。
      他把书包放在课桌上,呼了一口气。五六个人的全部作业真的很重,而他的身板却又瘦又小,就像张瑜他们说的,他很像个纤细的女孩。他揉了揉肩膀,不小心按到了一块青紫的地方,尖锐的疼痛刺入他的左肩,但他也只是皱了皱眉。
      他把作业一份一份地分好,整齐地码在桌子上数着份数,如果有哪怕一页纸丢掉,他这个月就没钱吃饭了。
      如果没钱的话,他只能……他摇摇头,不愿去想。
      他认真数了两遍,确定一点不差才松了口气,将那些作业挪到了桌斗里。
      朝阳升起来了,光束从窗外的车棚架中间射过来,穿过略带划痕的玻璃,铺在了棕色木桌上,密密麻麻的刻字在阳光下凸显出来,都是刻骨铭心的告白和脏话连篇的发泄。
      他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让光抚摸他的脸。
      这个时候的教室永远只有他一个人,他很享受这短暂的宁静,有时候他觉得,他愿意继续活下去也许就是为了这一缕晨光。
      只有这个时刻,他才是觉得呼吸和心跳都是有理由的。
      然而今天,这点奢求也被剥夺了。
      朦胧之中他感觉身旁有挪凳子的轻微响声,他不太确定是不是在做梦,先是睁开眼睛呆愣了两秒,直到他再次听到时才猛然转过头去。
      他身边那个空了一学年的座位,现在竟坐着一个人。
      空旷的教室里只有这个角落拉开了窗帘,晨光闯进来,裹着飞舞的颗粒拂过陶贝头顶的黑发,染上一双棕色的眼睛,陶贝痴傻一样盯着那双眼,竟像是被吸进去一眼无法动弹。
      时间没过去多久,日头还没升高,教室里也只有他和这个陌生人。
      像是时间暂停的一帧画面,他和这个陌生人对视着。
      就他的胆小怯懦来说,与人对视是一件难事,但凝视这个人的眼睛的时候,他竟没有躲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明明是一双写满了无趣和冷漠的眼睛,即便是在九月也看得人一阵凉意,更何况他还有锐利的眉峰、刀削般的鼻梁和冷冽的薄唇。他这张脸简直是……如万年不化的冰川。
      但陶贝就是挪不开眼,像是有一股力量推着他,逼他看向这个人的心底,好像他能从这个陌生人的心中掏出什么来一样。
      “抱歉。”
      陌生人打破了死寂。他连声线都是压迫性的低沉。
      陶贝慌忙地躲开,小声道:“呃……这里……这里没人。”
      “以后就有了。”陌生人说,然后并不等陶贝反应便趴在桌子上睡了起来。
      陶贝看着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有一件事他可以确定,如果这个人以后还是来得这么早的话,那他真的再也无法享受早晨了。
      为什么老天爷要把他的一切都要毁掉呢。
      为什么呢。
      ——
      他的座位在最角落里,靠着窗户和墙角,每天他都能看到这个教室被相同的人渐渐塞满,再渐渐被掏空。
      其他的同学似乎都提前知道了会有新同学来,进来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朝他这边看两眼,嘴里还说着什么,但陶贝听不见,他也无意去听。
      听见太多话不是什么好事,这是他的经验。
      第一节课上课后,班主任拿着教材进来,站在讲台上查人数,视线特意在陶贝这边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微微皱了皱眉。
      陶贝转头看看他的新同桌,他还在睡觉,呼吸平稳缓慢,应该正陷在梦里。
      “游今。”班主任推了推眼镜,叫了一声。
      班里没有人叫这个名字,原来他叫游今么。陶贝正这么想着,便听见其他人都在小声地议论,整个教室躁动起来。
      “真的是他啊……”
      “我靠,他怎么上我们班来了。”
      “真是那个游今吗?”
      ……
      这种避之不及的语气,陶贝听得脊背发凉,他偷偷看了看游今,全班的视线都聚集在游今身上,但他还是没醒。
      “咳,行了,把书翻开。”班主任竟然没有把他叫醒,只是敲了敲黑板。有些人转回了头去,但其他人还在看着这边。
      陶贝知道他们看的不是他,但他还是把头埋了下去。
      游今。这是个老师也不敢管的人,就像张瑜那样。陶贝的双手紧紧抓着裤子,手心竟出了些汗。
      他一整天都战战兢兢,想要避免和游今有任何接触。还好,游今除了中午出去吃了顿午饭之外,从早到晚都在睡觉,好像有嗜睡症一样。
      直到晚饭后他才醒过来,一句话没说就出门去了。
      陶贝呼了一口气,这个人好像并不像张瑜那样伸着爪子到处锤人。
      开学第一天晚上的第一节课是班会课,游今踩着上课铃进来了。他刚一坐下,陶贝就闻见了一股烟味,忍不住咳了一声,然后便赶紧捂住嘴巴,想将第二声憋回去。
      他憋的满脸通红,眼泪都出来了,还是没憋住,反而咳得更大声。
      游今扫了他一眼。
      完了,陶贝心想。他要被打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游今没骂他也没打他,还往旁边挪了挪,离他远了一点,随后又趴在桌子上睡了。
      陶贝呆愣地眨眨眼。
      “好了,上课了。”
      开始开班会了,又是重复那些说烂了的话。
      “不要自暴自弃”、“你们还有希望”、“要努力考上本一”什么的。
      陶贝低头抠着手上的痂,并没有听进去这些话。
      刚入学的时候他还信过这些东西,现在他早就不信了,他知道这都是假话。
      伤口还没彻底长好,痂被抠掉了之后冒出来了点血,陶贝低下头去舔掉。
      抬头时,眼前出现了一团纸条。
      他抬头望望,接收到了程作为的视线。程作为指了指游今,做了个口型,似乎是在说“给他的”。
      程作为是他们班的班长,成绩最好的那一个,也是唯一能考上本一的那一个。所以他很傲,总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看别人。陶贝有点怕他。
      陶贝朝他点了点头,拿起了纸条,又转头看看熟睡的游今,有些苦恼。
      这可怎么办呢?
      程作为和游今,他一个也得罪不起。不,应该说这世界上的所有人他都得罪不起。
      等到快下课的时候他可能就会醒了吧。陶贝攥着纸条,静静地等着下课。然而到最后五分钟游今还是没醒。
      陶贝又瞄了一眼程作为,后者给他抛来了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像是在怪他还没有把纸条给游今。陶贝低下头躲避着他,做了个深呼吸。
      等稍稍放松点后,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戳了戳游今的肩膀。
      他真的只用了一丁点力,他甚至做好了游今肯定不会醒来的准备。然而还没等到他的手指收回来,游今就一下子被惊醒,左臂猛地向这边挥过来。
      “啪”!
      陶贝的玻璃杯被游今打倒,直直地撞在陶贝的胸口后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玻璃渣。滚烫的热水泼在地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无数道目光又钉在了这里,陶贝吓得定住,被烫到的手也不敢动弹。
      游今也受了惊,但好像不是因为杯子,而是因为陶贝对他的碰触。他喘了几口气之后才回过神来,看了看满地狼藉。
      “对、对不起……”陶贝往后缩了缩,颤抖着道歉。
      游今皱皱眉,他不知道陶贝为什么道歉,该道歉的难道不是他吗?
      他瞥见陶贝烫红的手,说:“你的手烫到了。”
      陶贝赶紧把手藏到身后,胡乱地摇头:“没事,没事。”
      游今扯了几张纸巾要擦陶贝的桌角和桌斗,陶贝却突然制止他:“我、我自己来就好。”
      游今又皱眉:“你的手。”
      “没事的,没事的……”说着,陶贝竟然就用手擦了起来。
      ……这小孩不会是个傻子吧。游今心想。
      他看着陶贝通红的小手抹着那些滚烫的热水,感觉像是在虐待儿童,可陶贝却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
      下课后,陶贝又抢先把地上的玻璃扫干净,完了又跟游今说了几句对不起。游今听得烦了,一声不吭地出了教室。
      他刚一走,程作为就过来了。
      “怎么回事?”他站在旁边,并没低头,只是垂下眼睛问陶贝。
      “水杯不小心打碎了。”
      “哦。”程作为并不关心。“纸条呢,给他看了吗?”
      陶贝抓着衣角,有些紧张。“没……没有。被水泼到了,湿透了。”
      程作为不满地哼了一声,然后又用宽恕一样的语气说:“算了,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让他加一下班群,你加一下他,回去直接把他拉进来算了。”
      “呃……”
      “怎么,有问题?”
      “没、没有。”
      程作为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又回头说道:“好歹换个好点的杯子,玻璃杯摔得那么响,扰乱课堂秩序。”
      陶贝的头埋得更低了。
      上课五分钟后游今才回来,递给了陶贝一管药膏,是烫伤膏。陶贝看看药膏,又看看游今,有些不确定,还有些疑惑。
      游今看他这眼神,问道:“你想让我给你抹吗?”
      陶贝简直能被这一句话吓死,赶快拨浪鼓一样地摇头,抄过烫伤膏匆匆涂上。
      游今是真不懂,他以为陶贝那么看他是因为手太疼没办法抹,所以他才问了一句,这小孩怎么反应这么大。
      “好了。”陶贝三两下抹完,竟还伸过手来给游今看,像给老师交作业一样。
      “嗯。”游今无语,应了一声。
      陶贝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把烫伤膏又还了回来。
      “……你给我干什么,这是赔给你的。”游今有点头疼。
      陶贝睁大眼睛盯着他,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拿着。”游今头疼得厉害了。
      陶贝又说了几句“谢谢”,小心地把烫伤膏塞进书包。
      “那个……班长说让我拉你进班群。”
      游今最烦这种事,但也得给人个面子,而且他觉得,如果他不同意的话,这小孩儿又要开始对不起对不起了。
      他撕了张纸条把Q/Q/号写给陶贝,陶贝小心地接过。
      可算是完了。游今头疼完了,戴上眼镜开始看起书来。
      陶贝扫了一眼,发现那竟然是一本英文小说,虽然看起来不像名著,但也是装帧很精美的一本。他很惊讶,他以为游今肯定不爱学习的。
      他偷偷瞥了一眼游今,游今看得很认真,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让他锐利的五官柔和了几分。
      游今没察觉到陶贝的目光,陶贝大胆地多看了几秒,发觉他好像并没那么吓人,而且长得很好看。
      他不像张瑜。陶贝心想。
      ——
      放学后,陶贝混在人流中,安全到了家。
      父母在吵架,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弟弟在看电视吃零食,虾条锅巴撒了一地,他随手就往地上抓。
      他进屋把门关好,但门板的隔音太差了,根本一点用都没有。无奈之下,他扯了两团纸揉成团塞进耳朵里,躺到床上去。
      游今的Q/Q/号是九位,应该是很早以前就有的账号,那么小就有手机,他应该很有钱吧。
      陶贝查到他的Q/Q/号,停顿了会儿之后才点下了那个加为好友的按钮。
      等了半小时,游今也没回复。陶贝有点困了,想着明天再看算了,即便还是不行,那跟程作为实话实说就好。
      他关了手机,翻了个身让肩膀舒服点,准备在吵架声中睡觉。
      啊,对了,水杯。
      他想到那个打碎的水杯。
      还要再买一个……
      他算了算自己的生活费,无论如何也抠不出钱来了,要是非要买的话,他还得去找钱。
      那他就得去找吴老师。
      吴老师……
      算了吧,不喝水的话也没关系的。
      他闭上眼,这样说服自己。
      夜渐渐深了,陶贝终于睡着,迎接又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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