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洋恒一

81、番外五

　　中秋前的月色已经很明亮，烟头上那一星半点的红光也并没有什么存在感。夜很深，风有些凉，于非抬头去望向那很遥远的月亮。云彩在慢慢飘向它，边缘被映出一圈白色的光。
　　掐掉烟后，于非进了KTV。
　　这是他们高中毕业十年后的聚会，于非在班里没有朋友，来这并不是为同学情谊。
　　KTV里很热闹，虽然同班同学没有来齐，但也塞满了这个大包厢。
　　他已经对不上脸和名字的同学在唱歌、喝酒、划拳，彩色的光在人的身体间穿行，映照出角落里一张脸。那是于非记得的唯一一张脸。
　　“于非！你来啦！刚还说你是不是不来了呢，来晚了啊，罚酒一杯！”
　　不记得的人跑上来拦住他的肩膀，递上一杯酒。于非接过来，一饮而尽，包厢里响起大力鼓掌和起哄的声音。简单的寒暄后，没有人再和他搭话，他一直独来独往，这是意料之内的境况。
　　他穿过那些人，坐在了沙发上，距离他两个身位的右侧坐着戚明。
　　戚明没有看他，他在看前面的同学跳舞。那人身材肥胖，跳起舞来颇有些滑稽，戚明吃着西瓜，笑得眯起了眼。
　　或许是终于察觉到这隐藏在彩灯下的目光，戚明转过头来，看向了于非。
　　音乐声那么大，欢笑声那么嘈杂，可于非听不见。
　　幻觉一般的，他好像听见外面天上的那轮月亮在说话。
　　“于非同学，我叫戚明，我喜欢你。”月亮如此说道。
　　“于非？”
　　音乐声在耳畔渐渐恢复声响，于非从那月色中醒过神来。戚明已经坐到了他旁边。十年前，戚明是不敢这样做的。但人总是会变的。
　　“于非？你没事吧？”
　　戚明的声音变了，有底气了，不结巴了，没有那样虚弱了。
　　于非抓过空空的酒杯，就那么抓着，说：“哦，没事，走神了。”
　　戚明笑笑：“刚才差点没认出你来，你变了好多啊。”
　　其实戚明也变了很多，但于非可以轻易认出他来。
　　“嗯，毕竟，十年了。你也变了。”于非看着他说。他借着包厢里的灯光，看着戚明的脸，将其与记忆中刻印的那张脸重合。
　　已经有很多地方重合不了了。
　　戚明的眉毛浓了，形状清晰了很多，大约是修过了。戚明的黑眼圈不见了，眼睛也有神了许多，更重要的，他不再躲避于非的注视了。戚明的鼻子上曾经长过一颗痘痘，长在正中间，很久都没有消下去，看起来很好玩，现在也没有了。戚明的嘴巴没有死皮了，也红润了许多。
　　戚明变成另一个戚明了。
　　于非还是那个于非。那个睁不开眼、戒不掉烟、嘴巴总是用来说伤人的话的于非。
　　于非试图找回原来的那个戚明。
　　“你的身体好点了吗？”
　　“嗯？哦，哈哈，都多少年了，早就好了。”
　　十年前，戚明得过一次肺结核，但是没有传染上于非。后来戚明休学复读，于非再也没见过他。
　　戚明的笑太陌生，于非有点晃眼，倒了点酒说：“北京的气候干，也还是要注意身体。”
　　戚明愣了一下，“嗯？你知道我在北京啊？”
　　杯子晃了晃，于非用另一只手扶正。“哦，听班长提起过。”
　　戚明点点头，并没有在意。
　　“其实也还好，我都习惯了。你现在在哪工作呢？”
　　“上海。”其实他在北京。他唯一的家人在这里，他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舒缓或激昂的歌曲换了一首又一首，唱歌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人来让他们两个唱歌。高中的时候，他们都是不与人交往的存在，与他人仅有的联系，也只在他们彼此两人之间。那时的世界太小，没有选择，如今各自有了新天地，他们之间那根短短的线自然也会旧了，断了。
　　于非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是借着仰头喝酒的动作，偷偷看戚明的脸。
　　还是不能和十七岁的戚明重合。
　　他本来以为，面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同时也是自己喜欢的对象，戚明会很紧张。但这是很自信、开朗、松弛的戚明，显然，戚明已经完全忘却了他，忘却了他带来的伤害，也忘却了他别扭的关心。对于戚明来说，于非和其他同学已经没有区别。
　　戚明又吃起水果，新的西瓜嚼到一半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手机。
　　“我要回去了，你们玩吧，拜拜。”他向其他人打了个招呼，也同于非摆了手。摆手的动作都是一样的，于非的那份没什么特殊。
　　门打开又关上，戚明的背影随着光短暂地亮了，又迅速地暗下。
　　于非终于喝完了那杯酒，没有品出味道。他想抽根烟。
　　没有和别人打招呼，他在戚明出去五分钟后也离开。
　　月还是亮的，要遮住月的云彩变多了，像一团纠缠不清的飞絮。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月亮。
　　戚明站在学校的天台，模糊的月亮在他身后的天空上挂着。戚明揪着自己的校服衣角，对他说：“于非同学，我叫戚明。我喜欢你。”

　　于非上高一的时候非常讨厌文科。文科总是有很多要背的东西，历史年表、哲学论述，他看到大段的文字就头疼。他宁愿做十张数学卷来代替一章历史背诵，偏偏那时候，他要应付历史课代表的检查。历史课代表叫戚明，于非很讨厌他，还会去主动找很多让他讨厌戚明的理由。
　　数学课上，他会撑着下巴，越过整个班级去看窗外的玉兰。
　　第一排窗边的戚明正好挡在玉兰前面，看上去像是戚明和玉兰一起绽放。真讨厌。
　　他上数学课总是笔不停地做笔记，可一考试，成绩又那么烂，真讨厌。
　　他的头发有些长，风吹过的时候会有几丝刘海轻轻飘起来，跟烦人的柳絮一样，真讨厌。
　　他的脖子很细很白，白到像是会反射阳光，刺眼，真讨厌。
　　他有时候自己不来查历史背诵，让别人来，真讨厌。
　　他和别人说话会笑，和我就不会，真讨厌。
　　他的眼睛很大，像婴儿一样，真讨厌。
　　他长得好看，但是一直低头，真讨厌。
　　他叫戚明，名字不好听，真讨厌。
　　他是个男的，真讨厌。
　　……
　　于非找了大约一千个讨厌戚明的理由，毋庸置疑，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厌戚明的人了。
　　不过，讨厌归讨厌，他和戚明的交集很少，并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过。
　　所以，这就让于非更讨厌戚明了——我都不理你，你还看不出来我讨厌你吗？你还不做点什么让我喜欢你吗？
　　在于非以这个理由讨厌戚明的第一百二十天，戚明如他所愿，做了点什么。
　　“于非同学，我叫戚明。我喜欢你。”
　　那晚似乎也有风，但是没有吹散云彩。一阵风过去后，于非不安定的某些东西重新归于静止。
　　他愣了会儿，大声笑着，说：“啊？你有病啊？”

　　云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厚了，眼角有点滴的湿凉，于非伸出手探了一下。下雨了。
　　雨很小，但可能会浇灭香烟，于非向前方的公交站走去。
　　公交站旁站着戚明，正仰着头看天空的雨丝，手臂伸长了接着雨点。
　　于非停住了。二十八岁的戚明，与十七岁的戚明重合了。
　　戚明复学那天，他偶然在校门口看到了戚明，那时的戚明也是这样望着天上的雨。
　　要如何才能显得平常？于非斟酌两秒，还是走了过去，站在了戚明身旁。
　　戚明收回手，笑道：“你怎么也出来了？哈哈也是，里面对你来说太吵了吧。”
　　于非吸一口烟，说：“出来抽根烟，我也该回去了。”
　　烟雾随着风飘向戚明，于非瞥了一眼，绕到了戚明的另一侧。现在，烟雾飘向了月亮。
　　“哦对了，你来得晚，忘记给你了。”戚明说着，翻弄着单肩包。他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于非。“喏，我们公司出的盲盒，我给同学们都带了，剩下了这个，你看喜不喜欢。”
　　于非接过来，小盒子上画着一只三花猫咪，眯着眼睛，舔着爪子，很可爱。
　　“谢谢。”
　　戚明依旧看着一条条雨线，于非依旧吐着一股股灰烟。
　　戚明还是有一点没有变的，他还是很爱发呆。
　　高中的时候，他们在培优教室独自学习。有时他进去的时候，会看见戚明坐窗边的椅子上，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玉兰在他的四周盛开，他的皮肤在花瓣中隐匿。
　　烟燃烧完毕，于非踩灭了烟头。
　　“戚明。”
　　月色没有那么亮了，可于非不敢抬头看。
　　“高中的时候，我……”
　　“嘀嘀——”路的那侧，汽笛声打断了于非。
　　一个穿着得体的男人下了车，撑起一把伞向戚明走来。如果是于非，他不会想到给戚明打伞，这么小的雨，有什么必要。
　　戚明向那个男人招了招手，于非偏头看他。
　　如果是十六岁的于非，他会想，笑得真讨厌。
　　“啊，我男朋友来接我了，我要走了，你刚想说什么？高中的时候怎么了？”戚明也看着他，问。
　　高中的时候，我是个混蛋，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对不起。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你，我知道你一定恨我，我也知道现在再来说这些也晚了，可我还是想给你一个道歉。
　　你的身体真的好些了吗？我听说，肺结核痊愈后也可能有其他脏器的损伤，而且会容易劳累。你喜欢逞强，没有别人的照顾总是容易生病。
　　你也不爱交朋友，自己在北京漂泊，生病难受的时候要怎么扛。
　　其实你很聪明，也努力，高中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考上很好的大学，会有很好的工作，但是你总是不自信，其实你真的很优秀的。
　　对了，你有回学校看过吗？玉兰还在开呢，还在你的座位旁边开着。玉兰开在你身边的时候，真的很好看。这么多年了，我没有再看过那样好看的玉兰了。
　　“……高中的时候，我觉得外面的玉兰很好看。”
　　戚明一愣，笑道：“哪有玉兰啊，外面那是木槿花！我走啦，拜拜！”
　　戚明牵上那个人的手，逐渐隐没在了月光中。
　　湿润的马路亮了起来，雨渐渐停止，月光重新铺洒到地面。
　　怎么会是木槿呢？
　　他看那一树花看了三年，怎么会是木槿呢？
　　车子扬长而去，去往和于非背道而驰的方向。
　　于非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想着那一束花的形状，辨别着究竟是木槿还是玉兰。明明是那样熟悉的花，他却看不清了。在那白色的、芬芳的花丛里，于非感受到困倦。这夜的月光无言，寂静得不像人间。
　　慢慢地，他竟在长椅上入眠。
　　醒来时，又是喧闹的人间。
　　崭新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他还有日程等待完成。他到停车场发动车辆，去往回家的路。

　　别人说，于非的家有两个。于非从不这么觉得。
　　身为家里的第四个儿子，他实在没有出生的必要。那已经是一个揭不开锅的家庭了，驱赶十三四岁的长子和次子去打工才能勉强撑起，又怎么能再多容得下第四张嘴？
　　所以于非才叫于非，就是“不要”的意思。
　　于非在还不能断母乳的时候被过继给了他的大姨。那时大姨家还有个哥哥，比他大十岁，是私生，见不了光。
　　其实大姨家也并不富裕，但于非没有感到过委屈，大姨对他和哥哥并无不同，好似他们流的是一样的血。
　　在外面，于非叫她妈妈；在心里，他也的确认为她就是亲生母亲。
　　当他知道自己是过继的孩子时，他也问过妈妈，妈妈说，他们也想给哥哥找个弟弟，两兄弟作伴，总是能有个帮衬，好过日子。这是很实在的理由，于非明白，也为此努力。如妈妈的愿望，他们也的确平淡而平安地度过了十年。
　　在于非十一岁那年，他的哥哥领回来了一个男人。
　　于非目睹了家里的唯一一次争吵。他听见哥哥大声嚷着：“我是同性恋，我爱他！”
　　然后妈妈对他哭喊：“你得病了！你得病了！”
　　十二岁开始，他们会每年去给哥哥扫墓。哥哥是土葬，他见过哥哥的尸体，被水泡得发胀。
　　在哥哥的墓碑前，妈妈对他说：“小宝，妈妈只有你了。”
　　他明白，因为他也只有妈妈了。
　　他只有这一个家，家里也只有一个亲人了。

　　阳光正浓时，于非到了家。这已不是那个贫穷的用土坯支撑的家，而是独门独院的小别墅，是他给妈妈的报答。他会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每次带些吃的用的，还有一个漂亮的女人。
　　“妈，我回来了。”保姆推着轮椅出来，轮椅上坐着年老的母亲，眯着双眼分辨于非和女人。哥哥去世后，她的眼睛哭伤了。
　　“阿姨，好久不见啦！”漂亮女人扑到她怀里，开始说起她与于非最近的趣事。
　　于非如平时一样，打发走保姆，自己准备饭菜。然后，三人一同吃饭、聊天，在院子里喝茶，如此到傍晚，他再和女人一起离开。
　　在门口与母亲告别后，他将女人送出小区，停在路边。
　　“再来几次是不是就能假结婚了啊？”女人在车里补着妆，说。
　　于非没有回应，在手机上敲了敲，说：“转账过去了。”
　　女人在车上发现了一个小玩意儿，惊喜道：“哎，这个小猫好可爱啊！是什么牌子的盲盒吗？”
　　于非没理她，沉默着将车上摆着的那只小猫拿了下来，握在手里抚摸，好似那是真的小猫一样。一只像戚明的小猫一样。
　　“形婚我也可以哦。你和你男朋友别露馅就行。”
　　于非按下车窗，看着月亮。
　　月仍旧那么亮。
　　“我没有男朋友。”
　　“啊？高富帅都没有男朋友的？你不谈一个吗？要不我给你介绍个。”
　　“我谈不了了。”
　　“不让你妈妈知道不就行了。”
　　“那也谈不了。”
　　于非点起了一支烟，但只是夹在手上，透过烟雾看月亮。女人看看他，没再说什么，下车离开了。
　　他是谈不了了，哪怕他的妈妈不反对，哪怕他遇见爱他的人，他也谈不了了。
　　他有放不下的东西。放不下那个人，放不下那晚的月亮。
　　那夜的月那么好看，他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十二年，或许是对他的惩罚，他没能再爱上任何一个人，以后大概也不会了。而他伤害过的那个人，现在已如轻舟驶过万重山。
　　烟雾缓慢地在空中游荡，这烟太脏，他模仿不出那晚的景象。他不免有些失落和苦恼，慢慢地，眼神失了焦点，试图穿过天空去找寻十二年前的月亮。
　　那是干净的月亮，照在同样干净的戚明身上。
　　“于非同学，我叫戚明，我喜欢你。”
　　“你好，戚明同学，我叫于非，我也喜欢你。”
　　他似乎听到平行时空的声音在风中飘荡。
　　只是在这个时空中，那夜的月光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