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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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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坐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双眼盯着右手食指上的竖纹,狭小的空间仿佛对他没有一点影响,就好像他已经习惯了这样黑暗的生存环境。
“你不要紧张,我们只是了解一下情况,有助于我们破案的……”年轻的小警察大概觉得和突遭变故的青春期少年交流有些伤脑筋,转着一支笔来回戳着。“咳,”小警察下定决心了。“昨天中午十二点十分左右,你在……”
“在卧室。”少年连头也没有抬。
小警察被少年冷冰冰又毫不犹豫的回答呛到,只好默默记录下来,一边动笔一边准备继续问关于犯罪现场的问题。“那你……”
“凶手是我爸,李成文。”少年再一次打断了小警察。
“……什么?”在小警察惊愕的目光下,少年抬抬眼皮,深不见底的眼直直地撞向他。那样毫无光亮的瞳孔,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一个才成年不久的男生。
“我说杀死我妈的凶手是我爸。”
炎热的七月,没有空调的教室和蒸炉唯一的区别就是省去了烧火的流程。
“啊——”杨思远咬着笔,喉咙里发出一声来自原始人的怒吼,“怎么还不放假——老子要热化了——”
“哎我靠!少爷,能消停会儿吗!”坐在前桌的短发女生被这一声怒吼浇灭了思维的火花,回头对他翻了个白眼顺便扔了团草稿纸。
“哎,樊琍,你去办公室没瞥见放假安排啊?到底几号放啊?再这么下去哥我就化这儿了。”杨思远趴在桌子上问。
“叫我声爷爷我就告诉你。”樊琍出招。
“爷爷。”杨思远接招。
“果然是我的乖孙,”樊琍扔了张纸过来。“惊喜不,后天就放。”
“我靠!那我明天请假!哎你请不请,一块儿吧?”杨思远出馊主意。
“滚。”樊琍拒绝馊主意。
杨思远不在意,心满意足地靠在墙上,偏头看向窗外。北方的七月热得不讲道理,把攒了半年的热浪一股脑地在三伏天倒了出来,风一吹过,杨树叶子就哗啦啦地响,有时候还能夹着几句好听的鸟啼。杨思远闭上眼睛静静听,窗帘里透过来的阳光打在他的眼皮上。
“哎,你又把你那老师气跑了?”
“啊?”杨思远正出神,反应了一会儿。“啊,是。说过多少次了,我分数够,哎我妈这轴性子,她估计觉得她儿子是清华的料吧。”
樊琍笑了两声:“你真打算走艺考?我估计你妈不能同意。不,我肯定你妈不能同意。”
“你还是不是我爷爷了?”杨思远枕着胳膊,依旧悠哉地听曲儿。“不管陈立玫同志多么地坚定不移,我依旧是他宝贝儿子,怎么着这思想工作也得做做不是,哎,你见过哪个大画家,啊,大艺术家,没有经历点波折的?年轻人啊。”末了还像模像样地长叹一声,好像他已经是个老艺术家了一样。
“得了,你先琢磨怎么对付暑假的家教老师吧你。”
“……”不用杨思远回嘴,上课铃就响了。
头疼,真的头疼。
上一秒还伴着风吹叶响沉醉在“艺术家”的美梦里,下一秒就被拍回暑假上辅导班的现实中。
杨思远成绩并不差,在班里处于中上游水平。他一直坚信,历届年级第一都应该给他上香,因为现在他们能偶尔拿一回第一的原因就是他杨思远还没努力。
人生有很多东西是不能讲道理的,比如说智商。
小学开始,杨思远就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除了早恋和斗殴,基本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有他一份。但不管他怎么折腾,成绩依然是在优秀生行列,只要他不在考场上睡觉、不交白卷,那他的排名就不会难看到哪儿去。如果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学下去,清北不说,就985,杨思远是毫无悬念的。
然而那八个字和他半毛钱关系没有。
这也是陈立玫最为后悔的一点,就是她带他去了一次画展。
陈立玫是没有什么艺术细胞的,满脑子都是公文,带杨思远去画展也只是个机缘巧合,赶上了而已。那些歪歪斜斜的线条和乱七八糟的颜色拼凑在一起,陈立玫觉得作者八成是智障,谁料到她那宝贝儿子盯得起劲儿。从那之后,杨思远就跟按了开关一样,天天什么也不干就知道画画。
什么都画,素描,水彩,印象派。攒点零花钱就屁颠屁颠给画材店送钱,乐得店主老爷子把他当亲孙子。其实杨思远很有画画的天分,只是自己买了几本书,就能画个像模像样。但是奈何他公务员的母亲和副经理的父亲没有这个艺术感觉,只当他是爱好,只要不耽误学习,基本不管他。
杨家父母也没想到,这孩子能轴到这个地步,居然想考美院。
杨家是传统又典型的中国家庭,长辈从孩子睁眼起就已经开始为孩子铺路,路是要孩子走的,方向却是父母定的。大约一半以上的中国孩子都在这样的路上挣扎,稀里糊涂地为父母的梦想奋斗,然后再将自己遗落的梦塞给下一代,如此循环。
在陈立玫和杨建新的日程表上,目前杨思远还没有偏离既定轨道。一年之后,他会走出这个省份,去北上广的其中某个城市,学关于金融或贸易的专业,然后要么回来接老爹的位置,要么去更大的公司施展。
前途明朗,步履清晰。
前提是杨思远没有和绘画结缘……
要不说人生呢,还真就是七拐八拐不知道进了哪个路口,就只想一条道走到黑,否则一辈子也不得意。彼时的杨思远,顺风顺水无忧无虑地长大,还没有哪根受苦受难的神经能让他想过这么多。再想起来时,那已经是时过境迁,再不能随意做梦了。
而现在,尚未开始追梦的杨思远的当务之急,就是对付被陈立玫塞到家里的无数个家教老师。上个假期他刚刚气得一个资深数学老师骂着街跑路,还以为这个暑假能消停点,然而没想到,陈立玫似乎又在给他张罗了。实在是头疼得要命,连考试卷答案都不想对了。
正常情况下,考完试后白天对答案,晚自习是用来学生整理错题的时间,走读生可以提前回家。对于已经做好了第二天就放假的准备的杨同学,下午放学铃一响,也不关心自己卷子能考多少分,扛起书包就飞奔回家。
“我回来了——”
“哎,行,价钱好说,主要就是能带好就行。嗯嗯对对对,确实老师有时候不如学生能明白。好好好,那礼拜一就先试试。哎,哎,真是麻烦老师了,有空一定请您吃饭。行,您忙哈,就不打扰您了,哎好再见哈。”
有诈,绝对有诈!
据杨思远多年经验来看,陈立玫这是又在给他找家教。并且能从言语之中感觉得到——这次的家教应当是个学生!
“这可真是疯了……都打上学生的主意了?”杨思远听着,内心一阵万马奔腾。再据多年经验来看,他要再不跑,估计又是一场思想工作。好汉知难而退,杨思远抱着书包就往卧室冲,随即“哐”地一声甩上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必定是多年熟练操作的结果。
“兔崽子……我跟你说啊,我托你们学校高三那个程老师找了个他重点班上的学生,刚毕业的,高考六百大几呢。我问过了,老师们对那孩子评价可高了,就是内向点,但是讲题可好了!我让老师跟人家打好招呼了,礼拜一就过来。你给我把你那狐朋狗友的聚会都给我推了啊,哪儿也别想去,老老实实给我听人家讲课。你瞅瞅你那……”陈立玫隔着门喊的行为也应该是多年熟练操作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礼拜一我不出去还不成吗!我等着学霸来鄙视我行不!”杨思远咆哮着屈服。
第二天,杨同学如愿以偿地卧床休息了。
其实请假的想法本身是说着玩玩,没想着付诸于行动。杨家的家教在某些方面很严格,像说谎这种事情,在他的世界里就是禁区,不仅是不能干的事,也是让他打心底里确实觉得恶心的事。所以撒谎请假这种事,他干不来。奈何昨天一时心烦,吃雪糕解闷,还是很烦,再吃,还是烦,再吃……今天就给吃趴下了。
不用上学固然爽,但拉肚子也是固然不爽的。
追本溯源,杨思远决定打听一下那位即将到来的学霸,以做好战前准备。
“妈,聊聊呗。”杨思远趴在床上,偏头对正在看资料的陈立玫说。
“聊什么啊?”
“那个……那个高三的,叫什么啊?你见没见过就让人往家里来啊?”杨思远问。
“什么高三的,人家是优等生,重点班前三名呢。”陈立玫透过眼睛白了儿子一眼,“你们楼上的啊就,你没准能有什么朋友认识。叫李遇安,‘遇见’的‘遇’,‘安静’的‘安’。要打听你自己打听去。”她顿了顿,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哎对了,你别什么都打听。那孩子挺不容易的,我听程老师说,他家里好像出什么事了,他妈妈没了,他爸爸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以后和人家说话的时候注意点,别揭人家伤疤。”
“啊?啊。知道了。”
李遇安,随遇而安。名字倒挺好听。
拿过手机,杨思远给他刚毕业的朋友发了条短信。
“老秦!跟你打听个人,李遇安,认识吗?”
嘀嘀——“李遇安?认识啊,我班上的啊,还是年级第一,咋不认识。挺木讷的,我不太熟,怎么了啊?”
“靠,我妈把他叫来给我当家教了。”杨思远在手机键盘上飞快打字。“性格怎么样啊?别给我弄来个闷葫芦。”
嘀嘀——“闷是挺闷的……但是也还行,脾气不差。就是不爱说话,挺内向,不合群。你妈这下苦功夫了啊?都打上学生的主意了,实在没招了吧这是哈哈哈哈。”
信息量基本为零。杨思远回了句滚就继续趴着给学霸脑补小传了。
根据名字和秦子良的描述来看,他觉得学霸应当是这个样子……
长得不高,因为不爱运动所以挺白,也应该胖乎乎的,肯定是近视眼,所以得戴着副黑框眼镜,穿的也是最普通的那种肥大的T恤,不苟言笑,十分木讷,做起题来如同学神附体……符合一切传统学霸的形象。
然后周一他就被狠狠地打了脸。
那天陈立玫早早去单位上班,交代好了她要记得招待学霸,杨思远嘴巴上“嗯嗯啊啊”地答应了,然而等门铃响起时,他连画笔都还没放下。
“哎——来了——”极长的长音代表了杨思远的极不情愿。
轻手轻脚放下画笔和色盘,杨思远带着沉重又兴奋的心情去客厅开了门。沉重是因为他即将打响一场战役,兴奋是想看看自己想象的形象到底对不对。
答案在开门的瞬间揭晓,与此同时,他的脸就像被隔空打了一巴掌一样疼。
门外站着的李遇安,和他想象中的乖乖学霸形象一点边都不沾。
七月正热的天,李遇安穿着一件黑色的纯色T恤,一条看起来像是掉色的牛仔裤,一双不太干净的白色球鞋。个子和杨思远差不多高,头发很短,稍有一点刘海。倒是确实戴了黑框眼镜,透亮的镜片下,是一双黑到极致的眼睛,好像任何光亮照进去都无法脱身……大概是像虫洞。他的棱角并非十分分明,但大约是因为太过消瘦,看起来像是骨头架子上直接披了一层皮。皮肤是很白,但却是毫无血色的病态白,让杨思远想到了电影里干瘦的癌症患者。他应该是只大杨思远一岁的,但看起来却像是二十几岁的光景,尤其是那双眼,似乎已经看过了几十年的人间冷暖。
一开口,声音略微低沉沙哑却也带了点意料之外的温和。
“你好,我叫李遇安。”
“你……你好。杨思远。”还没有从脸疼中反应过来的杨思远磕磕巴巴道。
这是他们的初遇。
后来他们聊起这时,李遇安总是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他当时对杨思远并没有多大印象。杨思远坚定地忽悠他说:“那你就记得,你当时看我的眼神就是表明已经看上我了就行。”
无论如何,一见钟情谈不上,但他们两个以后确实再也没能从对方手里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