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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25 ...

  •   2011年。

      杜思人回到2011年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带着她爸妈去做了一次全身体检,顺便买了一大堆补品和保健品。她每天往家里打三个电话,监督他们勤锻炼、按时吃饭、注意营养均衡,连看电视久坐都要管,她妈不胜其烦,差点把家里的电话线拔了。

      她给自己买了巨额意外险,以防万一,还立好了遗嘱。

      年中,朱鹤递了一个剧本给她看。

      她心里已有数了,草草翻几页,就翻到雪山上的戏码。

      拒绝不了,眼下递来的看得过眼的剧本就这一个,还是女一号,导演认可她,投资方也满意,公司在她最低谷时候奋力拉她,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越长大,她越明白,这世上大部分东西,都要拿一部分自由去交换。20岁时,她烫很夸张的头,把头发染成金色,一进门,把她爸吓了一跳;27岁,她的头发与工作息息相关,有时一周换三种颜色,有时为了新戏好久也不能剪。许多事情变得就像她的头发一样,她做不了主。

      投资方换了一拨,原本要顶替她的那个新人没有出现,她以女一号的身份进了组,女二号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已在圈子里跑了七八年龙套。

      进组前,陈葭恰好也在锦城,她们久违地见了一面。

      思人去陈葭下榻的酒店,助理来帮她开门,陈葭穿着白袜子从套间里走出来,见面第一句话,陈葭说:“旧的电视台大楼拆掉了。”

      拆迁计划已说了好几年,终于拆掉了。

      助理大叫:“地上那么脏,拜托你至少穿个拖鞋吧!”

      她在生活方面仍是无知无觉,从不叫人省心。

      杜思人听懂了这生活白痴的弦外之音,她要说的不是旧大楼的拆毁,而是青春岁月的逝去。

      陈葭将她的新专辑送给杜思人。她的第三张专辑。唱片的销量逐年走低,就算是陈葭,新唱片的首发行量比起上一张,也砍了将近一半。

      陈葭说:“跟你交换,等你的新专辑做出来。你已经欠我一张了,这是第二张。”

      这像是她们之间的某种默契,从决赛夜交换话筒开始,或者从更早之前,她们在电视屏幕上看到对方时就开始了。

      陈葭说:“我昨天签售,有好几个歌迷拿你的照片给我签名。我就签了两个,自己一个,还替你签了一个。”陈葭的话变得比以前多了一点,思人的话则少了一点。她们的粉丝依然在网上吵闹不休,近来战场从贴吧转移到了微博。“我有时候休息时无聊,就看她们吵架,看着看着,会有一种现在还是2005年的感觉。”

      她们各坐沙发的两头。思人玩笑说:“怎么不让乐心给你找几部写我们谈恋爱的小说看?”

      陶乐心前段时间去了美国进修,她们每天都能在微信朋友圈里刷到她的十八条日常分享。过去六年,她也才刚满22岁,心不定,公司管不住她,终于决定散养,随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今天要组乐队、明天要退圈去考学,公司几个团队都被她闹了一通,卢珊说,早知道她16岁时就先把她掐死。

      陈葭拿几首demo给杜思人听,“都是给你留的。不适合我。”陈葭不喜欢表达多余的感情,她只会说我在等你的新专辑、我给你写了几首歌,从不会情真意切地说你不要放弃。

      因此思人不客气地说:“好,等我拍完这部戏,就把你从榜单上打下来。”她们玩笑了几句,陈葭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我等你。”

      临别前,杜思人提醒道:“我明天就走了。淼淼跟我一起走。你有没有什么事情忘了跟她说?”

      “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珍惜的方式吧?你珍惜她吗?”

      陈葭赤着脚,站在门前送她,听了这番不明所以的话,什么都没有答。

      锦城干燥的深秋居然下起了雨。那天夜里,李淼淼一如既往忘了带伞。

      她倚在套房的窗边,抱着双臂,神色僵硬地听完了陈葭与公司解约的计划。

      “违约金方面,律师说……”

      她打断她:“公司哪里对不起你?这几年,最好的资源,最好的团队,最高的预算,你有哪里不满意?”

      “没有。只是……”

      “只是不懂你。对吗?你跟律师商量了这么大半年,那你做这个决定多久了?一年,两年,还是六年?我今天不来的话,你也不准备跟我说吧?”

      陈葭坐在沙发扶手上,无法辩驳,她说不过她。她们各自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还记得六年前你在广州住的那个小房间,在城中村里,”淼淼看着窗外,“又小又乱,窗外还一股鱼腥味。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心里想,希望可以跟你一起走很长的路,走很远很远,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没想到,这些年,我们一直各自为战。”她转过头,“陈葭,我们好像从来不是同路人。”

      她走向她。她近来又要兼顾经纪工作,又要忙鲸鱼星的事,瘦了不少,脸颊都略微陷了下去。

      “反正,人只能活这一辈子,我们就各自在认定的道路上走下去吧。”李淼淼的手抚过陈葭的肩膀,凑近去吻了她。“今晚天气不好,我要走了,再待下去,好像也想不到有什么话跟你说。真希望以后都不要再看见你这号人。”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陈葭说:“外面在下雨。”

      李淼淼回头,“你有伞吗?”

      她借她的伞,从来都不还。

      2011年11月28日,天气预报说,次日大风,雨夹雪。

      收工的时候,杜思人反复跟统筹确认第二日的行程。“啊呀,再看嘛,实在不行只能推了。明天又没有你的通告,你安心在酒店休息啦。”她有些生气,警告对方务必确保安全问题。

      出演女二号的女孩把羽绒大衣穿在身前,跑来约她:“喂,思人,明天要是不开工,要不要来我房间里玩狼人杀?”

      半夜便开始下雪,风呼呼地撞着窗玻璃,她被惊醒,在窗边坐着直到天亮,风雪渐渐平息了。

      11月29日。这个日子写在刻着她名字的墓碑上。

      只要她一直待在房间里,那么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她给女二号打电话。

      “玩不了啦。”电话那头说,“我在化妆了,外边都停雪了,他们说应该不会再下了,还是要开工。”

      她极力劝她不要去,对方叹气,“有什么办法?人微言轻,做不了主!”

      杜思人去找统筹,找导演,甚至打电话给制片人,只得到口径一致的劝慰,“没有事的,你放心,剧本都改了,所有动作戏统统简化,天气一有变我们立马撤退。”还有诉苦,“停工一日,要烧掉多少钱,我们难道不想放假?”又说男主角那边闹着要提前杀青去赶下一部戏,种种不易,令杜思人有火难发。

      她心怀侥幸,或许那场意外本来就只针对她一个人,她不在,意外就不会发生,没有人要替她承受。

      剧组终于找到一条能够上山的路,她站在窗边望着几辆车开走。

      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陈葭昨夜与公司提了解约,淼淼在隔壁房间睡到日上三竿,她问淼淼要不要回去,淼淼答,回去干嘛?她跟律师都不知盘算多久了,有备而来,管她的。

      过午,送餐的车要上山去,车子刚刚打着,杜思人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上了车。

      司机说:“你去找导演啊?今天难办哦。昨晚大雪封路,替身都被堵在雨安来不了了。”

      一切都与林知鹊告诉过她的一样。

      但她还是决定要去。

      她胆子小,一路都提着心,下车时,差点没有站稳。

      剧组的景布在某处观景台上,她望着对面那山,反复与记忆中做对比,终于确认了,这就是上次她与林知鹊来过的那一处,她在这里对雪山大喊,说她要活到100岁。

      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她找了个安全的角落待着,离山崖远远的,像只竖着耳朵的兔子一样留心着周围,一点异动都会吓她一跳。

      天空晴朗,看来风平浪静,山上的紫外线很强,光线被雪山折射,有时亮得人睁不开眼。

      她知道,那个时刻正在逼近。

      她紧张得甚至都有点内急了。

      正午两点。

      导演在喊女二号的名字。

      女二号应声跑去。

      她站起身来大喊:“你的威亚!”

      威亚师跟在女二号身后。

      她往外走了几步。

      大风。突如其来的大风。

      她头上的毛线帽瞬间被吹跑了。

      风扬起积雪,或是风中本就夹着雪,天霎时暗了,头顶飘来好大一片乌云,风吹得她寸步难行,眼睛眯成一条缝。

      现场陷入混乱,耳边猎猎风声太响,有人在喊叫,听不清说了什么。

      她艰难地望向场地中央,看不清女二号在哪里。

      反光板被风吹得不断晃动。

      一切都是在刹那间发生的。

      她奋力拔腿向场地中央跑去。

      她想拉住女二号的手。

      有什么东西从远处飞来,砸中了她的腰。

      世界失衡了,脚下太滑,下一秒又是一次撞击,身后爆裂一声,她终于伸出手抓住了些什么,睁眼一看,是观景台边沿的一段栏杆被她撞断了,在风中被抛下崖去。

      她紧紧抓着栏杆的断口。

      侧过眼便能望见狰狞的万丈深渊。只要松开手,就是万劫不复。

      杜思人忽然意识到,命运在催她做出选择。她坚信她是有得选的。

      那一秒,她想,另一个她也曾在这个关头做过选择吗?那栏杆冰冷,像在不断催她放手,放开手,一切都会马上结束,好的坏的,都会马上结束。

      栏杆说,此刻你在这里,正是因为过往的无数次选择。

      那一秒,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闪过她遗嘱中的大小细节,闪过她这27年以来许多次选择,她没有选安稳的工作,没有选中途退出这个名利场,没有选躲在2020年,后悔吗?她问自己。

      雪山说,这一次,也一样,请选择吧。

      那还用说?

      栏杆上裸露的钉子扎进了她的手心,泪水从她的眼眶中飚出来。

      风转瞬变向,缓速了一些,女二号向她伸出手来,紧紧拽住了她的衣服。

      她被拽得松了手,风骤然停了,她被拽着退后到安全的地方,重重摔在地上。

      她大口喘着气,手心流着血。

      世界平静了,人们跑上来围住她,那片巨大的乌云又开始移动,天再次亮了起来。

      她坐在地上,望着远处的雪山,流着泪,一边流泪,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喂!我要活到100岁!你听见没有?我要活到100岁!”

      周围人们七手八脚,有人拉她,有人看她的伤,现场太吵,没人听清她哭着在喊些什么。

      雪山一定听见了,只是依旧没有答她。

      乌云向远处去了,阳光照在雪山顶,耀出了晃眼的金光。

      她活过了2011年的11月29日。

      从此,前路坦荡,她头也不回头地往未来走去。

      从此,时代加速前行,日月不断更换新篇。

      无数传统行业没落,又有无数新的行业崛起,风口接连变换,有人飞升,有人重重摔死,人们品尝着选择之后结下的果,遍寻不得后悔的药。

      时代的天空中,无数羽翼不留痕地划过。

      林知鹊从昏睡中醒来。

      身下颠簸,飞机正在降落。她睁开眼。

      锦城。

      她有十一年没来了。

      她关闭手机的飞行模式。屏幕上显示着日期,2019年3月11日。

      前段时间,公司决定在锦城建立新的产品团队,她被选为负责人之一,被谴来常驻。

      本应过几天再来的,杜思人火急火燎地帮她买了机票,要她过来帮她卖房。

      她莫名其妙:“你让你爸你妈帮你卖不就好了?”

      “他们年纪大了,哪里懂这些?反正你要去锦城,提前几天去嘛。唉,出了一点小意外,不然也用不着你……”

      “什么?”

      对面胡言乱语了几句,然后匆忙把电话挂了。怎么会有人35岁了还这么不着调?

      她的姑姑杜思人,今年35岁,每次见面都在傻乐,是个不着调的大明星。

      真不知道那些粉丝喜欢杜思人哪里。

      印象中,因被杜慎牵连,杜思人的事业有过几年低谷,后来,她的某部戏一炮而红,从此事业蒸蒸日上,据说那部戏还去了雪山上取景,拍戏时杜思人受伤见了血,八卦新闻都写是因此才逼出了红气。简直一派胡言。林知鹊没有看过那部戏,她不感兴趣,只知道每次逢年过节打开电视,总能在各大卫视的晚会上看见杜思人蹦跶。

      林知鹊打车去杜家在梅溪南路的旧居,一路上看手机,朋友圈里全是同事们在发公司最近的某个重大项目,是个选秀节目,承袭多年前电视上很火的热爱系列,叫《热爱星偶像》。

      杜思人是这个节目的名义发起人,林知鹊点开朋友圈里的首支节目宣传片,宣传片里,杜思人在黑暗的舞台中央跳舞,舞台上打下一道光来将她照亮。

      林知鹊看了几眼就关了,甚至没把念白听完。杜思人在念白里说,出发吧,去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任何人。

      出租车右转驶进一条狭窄的街道。这里已被烟火气熏旧了,就像城市里被折叠起来的褶皱,悠然自得地存在着。

      前面是单行道,她提前下车,绕行过路面的污水与黄昏时分杂乱的行人,拐弯走到梅溪南路。

      她望着小区高大茂盛的树,有些回忆不起这个地方之前是什么模样。门卫老大爷抬头看她一眼,张了张嘴,好像认识她,话没说出口,又把嘴闭上。

      她辨认着楼房上斑驳的号码,走到3单元楼下。

      3单元,502。

      还未走进单元楼,她就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目光。

      单元楼的信箱焊在大门外一侧,整齐排列,每户各有一个,502的那一格居然有一封信,那封信没有被完全塞进去,很突兀地卡在信箱口。

      都那么多年没人住了,怎么会有一封信?

      林知鹊伸手将那封信取出来。

      信封没有粘好,她一抖,信纸就掉出来。她慌忙接住。

      展开第一眼,她想,好丑的字。

      这封信没有收信人,也没有落款:

      嗨。虽然我女朋友一直笑话我傻,但我还是决定写这封信。
      也可能这不是一封写给你的信,只是我想给这十四年时间做一个注解。
      不管你信不信,我的身上发生过奇迹,一直到十四年后的今天,我都心怀感激地活在奇迹之中。
      一会儿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女朋友说,她觉得不用提醒你什么,反正你也不会慌。
      我猜,在这宇宙的某个角落里,有人正等着与你相遇。
      相遇就是奇迹。
      P.S:如果你实在不喜欢,你也可以拒绝她。
      P.P.S:我女朋友托我跟你说,她觉得你这人非常不赖。
      写完以上,我女朋友说我这封信不如不写。她真的太可恶了,从小到大都一样的可恶。

      什么跟什么?林知鹊草草读完,又将信原样折好,塞回了原处。

      她走入单元楼,拾级而上,走过一扇又一扇门。

      这里连空气都是陈旧的潮味。

      每一扇门后都发生着回忆,平凡的,不为人知的,被装入某个人珍视的心海,许多年后仍温温热着。

      人们就是在这些回忆的簇拥之下,做出了一个又一个选择。

      每一个明天都是过往的总和,因此每一天都不是无用的。

      哪怕所有的选择都终将被时间淹没,哪怕我们都只是宇宙里的尘埃。

      林知鹊折过楼梯的最后一个拐角,走上了5楼。

      尘埃只能着眼尘埃,与尘埃相爱,漂浮,老去,被短暂记住,再被长久忘怀。尘埃从来不能着眼宇宙。

      她们看不到,在时间之河以外,牵引着她们相遇的力量,因为看不到,所以将之奉为奇迹。

      林知鹊取出钥匙,插入502的锁孔。转动。

      世界之外,时差正在拨转——

      她推开门。

      傍晚五点钟的阳光照亮了门后的这间屋子。

      她清晰地看见了,就在那熠熠生辉之中——

      有些尘埃飞扬而起,有些尘埃正在归位。

      -全文完。
      2022.10.15,于广东,一个窗外有山相伴的房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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