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初入帅府 ...
-
阿爹一直把我送到金陵城外。我们在城外下了马车,帅府的兵马就在前面。
“去吧。”阿爹摸了摸我的头,吩咐道。
我向着那个陌生的男子走过去。
林帅长身玉立,站在马车旁等我,他身后跟着一匹骏马和许多武将。他却穿着白衣,除去眉宇间的英气,完全看不出是位元帅,反而更像个书生。
那时候,他还是人人交口称赞的英雄。大梁所有人都歌颂他,崇拜他,追随他,但我却害怕他。我害怕这个在战场上杀人无数、令人闻风丧胆的男人。他剑锋所指,尸山血海。而我在他手里,只是个人质。
进马车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我阿爹,想哭却不敢哭。
车马启程,离金陵越来越远,不知道西州等待我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到了西州,世瑶只觉得处处不适,非常想家,夜里偷偷哭了好几次。
书房里,林盛关怀地问世瑶:“在西州,还习惯吗?”
“多谢帅府悉心安排,非常习惯。”稚嫩的声音强作镇定,但仍微微发抖。
这时李敢走了进来,世瑶适时告退:“若无别的吩咐,世瑶先行告退。”
李敢看着世瑶离去的背影,说:“师父向来很有女人缘,小姑娘见了都恨不能往上扑。这相府千金倒是奇了怪了,竟然怕师父怕成这个样子。”
“你看得出来,她怕我?”
“那当然了,连说话声音都是抖的,比军营里的将士还要怕你。”
林盛双眉微蹙。
没过两天,贴身侍女安兰来书房向林盛禀报:“殿下,姑娘刚到西州便病了,一直撑着不肯说,如今高烧昏了过去。”
林盛一听,连忙起身出门。
军医说:“姑娘秉性柔弱,长途跋涉又加水土不服,所以才有惊悸、怔忡、不寐之症。惊恐症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得让姑娘放宽心,病情才能好转。”
“惊恐症?”林盛疑惑地看着军医。
“通常境遇突变,受了大的惊吓,或者忧虑过重,都会导致心神恍惚,心悸心慌,夜不能寐。”
“姑娘在家时,从不这样呀。”安兰焦心地为她擦汗。
林盛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儿,愧疚中又起怜惜。
他幼时也曾被连根拔起,放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宫城里。同为质子,他感同身受。
他不知道自己当日在大殿上的坚持是对是错。其实他完全可以无视太后的要求,但他却选择了牺牲这个无辜的孩子,来维持朝堂和边疆脆弱的平衡。
林盛知道世瑶怕他,便很少进她的房间。只在她熟睡之后,才跟着安兰悄声进去,看看她的脸色和病况。
每到延医问药的时候,林盛把军医带来,自己悄没声地站在房门外,仔细听着,却不让世瑶知道。但世瑶心细如尘,瞥见了窗外的人影。
一天夜里,世瑶迷迷糊糊醒来,透过帷帐,看到林盛和安兰站在外面,小声说着她的病情。
有一只飞蛾,不断地往烛火上撞,林盛见到了,便拿过一个灯罩,罩在蜡烛上。
飞蛾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最后停在了窗纱上,飞不出去。
林盛随手拿起桌上一本书,走到窗前,打开纱窗,手中的书轻轻扇了几下,把飞蛾引了出去。那只小飞蛾从窗口穿过,飞向星疏月朗的夜空。
安兰说:“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殿下真是菩萨心肠。”
世瑶心想,一个连飞蛾都怜惜的人,一定有一颗慈悲心。那晚她睡得非常安稳,一觉睡到大天亮。
她病情渐渐好转,对林盛也没有之前那样战战兢兢,应答也自如了一些。
这日,她坐在床上,旁边的几案上放着一封写给金陵的家书。这还是她来西州之后,第一次给家里报平安。封皮上书:父亲大人尊鉴。
林盛和武青樱一起来看她,世瑶身子还弱,只是坐着,朝二人点头躬身行了一礼。
“这是家书?”林盛看着案上的书信。
“嗯。”世瑶点点头。
“正好,本帅这里有军情快马上报,和你的家书一同送去,三日即到金陵。”
世瑶高兴地笑了,又行一礼:“多谢费心安排!”
林盛见世瑶笑了,脸上也露出欣慰之色,把信递给武青樱。
武青樱接过家书,对世瑶说:“师父从来不让送军报的快马带私信的,唯独对你偏爱。小师妹你要快快好起来,你这一病可愁坏师父了。”
世瑶认真听着,乖巧地点点头。
武青樱拿着家书出去了。
林盛端起案上的药碗,在碗底摸了一下温度,说:“该喝药了?”
世瑶点点头,刚想开口唤安兰,林盛却搬过一张凳子,坐在床边。他舀了两下汤药,见不太烫了,才一勺一勺喂给世瑶。
世瑶一口一口喝着药,看着这个身着常服,端着药碗,拿着调羹的男子,有点不敢相信,这么温柔耐心的人,就是在战场上生杀予夺的大元帅。
喝完药,林盛帮世瑶把枕头垫好,学着她父亲的样子,温柔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好好休息,不要怕。”
世瑶一时愣住了,第一次主动开口:“我怕什么?”
林盛没有回答,看似没头没脑地反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来西州?”
“拜师学艺。”
“还有呢?”
世瑶沉默了很久,久到林盛都以为她不可能会打开心扉。
“人质。”轻轻两个字传来。
话说开了就好,林盛低头看着她,低声承诺:“本帅绝不会反,本帅相信,丞相也不会反。何况稚子无辜,本就不该牵连你。”
世瑶又问:“万一我犯错了呢?”
“你若犯错,全是我教导不善之过。我既答应收你为徒,就要对你负责,不管怎样,都会护你周全。”
林盛走后,世瑶细细品味他的话,安心地合上眼。
我病情康复后,军师魏围择了吉日,行拜师大礼。
拜师那日,师父在林家祠堂开宗祭祖。
我抬眼望去,满满一面墙的牌位,不同年代、不同木质、不同笔迹,林家军数代英灵长眠于此。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将士把生命和鲜血洒在了边疆,才守住了中土的繁荣。
不等师父吩咐,我便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师父点点头,开坛启香。
只见他持香向满墙灵位祷告:“林家军列位英灵在上,不孝子孙林盛愧对列祖列宗。林家军名因我而废,林家子嗣自我而绝,林盛无颜见先人于九泉之下。此生一念,唯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国土之上,再无战乱离殇。今日林盛收许世瑶为关门弟子,不求她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只求她能修身养德,体恤百姓,慈悲众生。求列位英灵护佑,愿人间再无战火硝烟,千家万户团圆。”
我也祷告:“林家军英灵在上,我许世瑶今日入林帅门下,日后定当谨遵师命,心怀天下,体恤百姓,慈悲众生。若有违抗师命,做出祸国殃民之事,天地不容,人神共弃!”
师父看向我,我也转身看向师父,在列位英灵的见证下,我朝他行了三拜大礼。
师父灵前这段话一直刻在我心里,多少年了,我都记得。他这样一位守护了千家万户、人人敬仰的大英雄,竟然觉得愧对列祖列宗。我想,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有一点点理解他。
帅府门前停了长长的车队,武青樱一辆一辆地数:“一,二,三……”
“别数了,一共十八车。”李敢打断她。
“比嫁妆还多,这都装的什么呀?”武青樱看着箱子一个一个抬进府里。
“全都是书。丞相府送来给小师妹的。”
“太可怕了,我听过学富五车,没想到还有学富十八车。”武青樱啧啧摇头,“这么多书,放哪呀?”
“师父把藏书楼给她了。”
李敢为世瑶打开藏书楼的大门:“这就是帅府的藏书楼。”
世瑶看到满屋书籍,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两人行走在一排排书架间,李敢说:“每攻下一座城池,别的主帅都是先搜刮金银珠宝,唯有师父,先派人接管书院、藏书楼,这里的书籍,都是他多年来收集的。”
烛火映照下,世瑶认真地整理书籍,把自己带来的书和帅府的书合在一起,按经史子集重新编排,每一本书都重新登记造册。两处的藏书融合在了一起。
林盛忙着军务,世瑶便在一旁为他倒茶研墨添香,晨昏定省,几乎日日随侍身旁。
林盛抬头,见又是她,说:“本帅不用人服侍,你去看书吧。”
世瑶停手,连忙行了一礼:“服侍师父是弟子分内之事,此礼怎可废?”
“尊师在心不在礼,你有所学便是最好的尊师之道。去吧。”
“是,师父。”世瑶只好行礼告退。
众位师兄师姐在帅府内习武拆招,许世瑶在树下看书。她抬头望向师兄师姐,满心满眼的羡慕。
林盛看到了,走过来,世瑶连忙正襟危坐,低头把目光集中在书上,装作一直认真看书的样子。
林盛看破了她的小心思,忍住笑,一脸严肃地问:“看到哪了?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你解释一下这句话。”
“虽然一国的军队,可以强行夺取它的主帅,但大丈夫,却不能强行夺取他的志向。”
“不错。”林盛点点头,“想不想跟师兄师姐们一起习武?”
世瑶眼睛都亮了,但马上又想起:“我阿爹不让我习武。”
“我教你骑术和射箭吧。射御属于君子六艺,无伤大雅。如果丞相怪罪,师父替你担着。”
世瑶高兴地点点头,跟着师父过去。
林盛把世瑶带到一匹马前,这匹高头骏马比世瑶还高。世瑶有点害怕,走到跟前,那匹马突然高高扬起马蹄,世瑶一声尖叫,林盛身手敏捷,抱起她一个转身便护住了。自己背对着骏马,把世瑶放到地上,早有士兵上来把受惊的马牵下去。
林盛看了一眼世瑶的身量,吩咐:“把龙骐牵来。”
龙骐是专为林帅培育的战马名种,现在还是一匹小马驹,对世瑶来说,身量正好,不会吓着她。
“马是有灵性的,”林盛教导世瑶,“看着它的眼睛,跟它有交流,眼神要坚定才能降服它,来,摸一下它后颈。”林盛站在世瑶身后,弯腰护着把她推到马的面前,拉着她的手,去抚摩马脖子,感觉到世瑶的小手有些颤抖,“不要怕,师父在。”
“嗯。”世瑶大着胆子摸了两下,龙骐一条前腿屈膝,跪了下来。
“好,它已经认你了。上马。”林盛抱住世瑶的腰,一提一放,世瑶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
林盛牵着马,带着世瑶慢慢走了一圈。
马蹄声踢踏踢踏,世瑶刚开始还很紧张,龙骐走得稳稳当当,世瑶渐渐放松下来。
“握紧缰绳,夹紧马腹。我们慢慢加速。”林盛牵着马,一路小跑起来。
一旁的徒弟们看得目瞪口呆。
“大师姐,你什么时候见过,师父给人牵马?”连战问。
“还乐此不疲。”李敢补充了一句。
“从未见过。”武青樱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