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帅的女徒弟》西陵公子

1、林府少帅

　　楔子

　　汉江自西向东奔流，把中原地区划分为江南江北两部分。
　　今年正月，天气反常的冷，江面还没有融冰，一大批旅客滞留在渡口。几个船家和数十位客人挤在茅棚屋里，都盼着开春融冰，早点渡江。众人在此耽搁了好几日，都混熟了，夜里大家围炉闲话解闷。

　　“今年天冷，北方收成不好，你这趟茶叶到了江北，很好卖吧？”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烤着火，对身旁一个四五十岁的茶商说道。
　　“好卖是好卖，但受气，过了江都不敢大声说话。想那江北，三十年前，还是我们大梁国土呢，如今倒成了北魏的。”
　　“咱们生在江南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江北同胞们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呀。听说当年大梁从江北撤军，十万百姓投江殉国呀！连老百姓都有这样的血性，要是能有一位名将领兵，断不至于丢了江北，只可惜大梁无将。”
　　“大梁当年还真有过一位名将，他出身将门，十三岁从军，十六岁封王，惊才艳艳，征战多年，从无败绩。当年他镇守西北的时候，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你说的可是林家军元帅林盛？”年轻人皱着眉头打断。
　　“正是。”
　　年轻人嗤笑一声：“从无败绩怎么就丢了江北？”
　　茶商面色发红，只是低声争辩：“当年朝廷懦弱，向北魏求和，扣住三军粮草不发，林家军食不果腹，寒冬腊月，连御寒的衣物都没有，但仍在林帅的带领下，负隅顽抗，守了江北三个月……”
　　“林盛要真能打，朝廷岂有不用的？大叔你说的这些，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坊间传闻大都言过其实。”
　　茶商沉吟半晌，正色道：“鄙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中州霍青山便是，当年曾在林帅麾下从军。”说着起身，扒开上衣，露出一身的刀剑疮疤。
　　“我自十八岁跟随林帅，铁骑踏遍江南江北。景治十八年，先帝驾崩，林帅千里勤王，扶保幼帝登基。洪武元年，林家军在西北击退北魏百万大军，两国议和，签订十年和约。洪武八年，南萧犯我国境，林帅带领我们从西北千里赴援，连战连捷，夺回十八城。洪武十年，北魏侵我疆土，林家军在江北奋战，朝廷连下十三道金令，要求撤军议和，林帅只身入敌营，捐躯报国。死讯传出，江南江北同悲，十万军民投江殉国。我当时奉命撤到汉江南岸，次日一大早，只见江面浮尸不可计数，都是不愿做亡国奴的大梁子民。就因为这十万浮尸，江南守军义愤难平，各地纷纷起义，顽抗北魏，痛击南萧，这才守住了一隅之地。林帅一生为国为民，忠孝节义，实在是千古楷模。”
　　年轻人哑口无言，涨红了脸，又愧疚又崇拜地看着霍青山。
　　另一名中年汉子递酒过来：“小人当年家在荆州，被魏军屠城，全村老幼都是由林家军护送南下，我们村里，至今供奉恩公牌位，香火不断。朝廷的事我们不懂，但林帅的恩义我们世世代代不敢忘。”
　　另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说：“林帅死后，不仅军民同悲，就连天下文人所景仰的曲阳名门许氏之女也为他烧书自焚，一代名流才女，香消玉殒，实在可惜。”
　　“这许氏是不是相府独女，幼年时曾被订婚为大梁皇后，后来又被送去南萧和亲的那位？坊间传闻，她跟林盛师徒日久，渐生爱慕之情，所以才为他自焚。”另一人说道。
　　“不管怎样，她孤女之身，在战火硝烟中，带着千卷古籍南迁，护住了中原文化的命脉，单这一件功德，便值得钦佩。”
　　“如此说来，他们一个是将门之子，一个是相府之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师徒结亲虽然有悖常理，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两人为什么就没在一起呢？”
　　书生说：“当年林家军世镇西北，雍州军民只知林帅，不知梁王。为了打消朝廷顾虑，林帅曾在太和殿立誓，一生驻守边关，不娶妻妾，不留子嗣。身死之后，兵权为朝廷所用。”
　　书生接着说：“他们两人，一个降了北魏，护住了江北，一个嫁了南萧，护住了江南。当年林帅送许氏和亲的时候，曾留下一句诗：但使将军能百战，何须红颜出边关。林帅走后，许氏也有一句诗写他：操尽家国天下事，做最孤苦伶仃人。”
　　众人听了，都唏嘘不已，他们二人，光风霁月，心怀天下，竟落得如此结局。茅棚外江面寒风依旧，却再不见三十年前的红颜和孤苦伶仃人。

　　正文

　　我叫许世瑶，相府独女。坊间传闻，我才是大梁真正的公主。但也有人说，我本就比公主更尊贵，因为我是大梁未来的皇后。
　　我阿爹历任两朝丞相，又曾拥立新君，天子年幼，我阿爹受先帝所托，任顾命大臣，监国多年。许氏一族门生遍布朝野，人称“许半朝”，我与皇室的婚事、我和林盛的师徒名分都是那时定下的。

　　那一年，帝都金陵城漫天风雪，先帝初崩，留下太子，年仅十岁。北魏百万大军在我国西北压境，大梁内忧外患，江山风雨飘摇。我阿爹力排众议，举行登基大典。

　　“先帝病逝，太子继位，行登基大典顺理成章，众卿还有何异议?”
　　朝中重臣面面相觑：“这个，西州那位未点头，我们行了登基大典，只怕也是无用呀。”
　　“本相已传旨召他回京。”
　　肃静的厅堂一时议论纷纷，大臣们交头接耳。
　　“他会来吗?”
　　“你该问，他会带多少兵马来。”丞相说。

　　西州是广阳王林盛的封地。
　　林盛，字予生，自幼被先帝收为义子，养在宫中，本朝唯一的异姓王。
　　十三岁那年，林家父兄皆战死沙场，留下数十万大军和一座久攻未破的鏖州城。林帅府家臣三千，皆是悍将。先帝前后换了八名主帅去接管，都不服众，最后只好派林盛接任父职。
　　林盛到达西州那日，只见三军缟素，营帐千里绵延，三千家臣俯身便拜，数十万大军声嘶力竭，山呼少帅，声闻九天。林家军终于等来他真正的主帅。
　　林盛被家臣簇拥着披甲上阵，我朝被北魏占据三十多年的鏖州城，一举被收复。那也是林盛人生第一场大捷。
　　从林盛踏足西州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属于这里。
　　他所率领的林家军锐不可当，战无不胜，军中对他的称呼，也渐渐从少帅变成林帅。

　　城墙上战火纷飞，攻城声、厮杀声不绝于耳。
　　林盛立于城头，面对压境的百万燕云大军，面无惧色。连日来已挫败了敌军数次进攻，今日的守城战尤为艰险。
　　长梯搭上来，敌人不断涌上城头。林盛长.枪一挥，狂风扫落叶般把攻城梯啪啪扫落。回枪横扫，枪杆拍在敌人胸前，几个敌军从城头跌落，惨叫声不绝于耳。长梯砸到下面攻城士兵的身上，士兵们纷纷退去。
　　“报！林帅！金陵送来急报！”满脸尘土的士兵下跪双手奉上诏书。
　　林盛接过，打开一看，宛如重锤击在心头。

　　林盛从戎装胸前抽出白布，那本是为战场负伤准备的绷带。他低头，在额前绑上白布。周围的将领看着他，心中有不祥之感。
　　林盛沉默地绑好绷带，再抬头时，已收敛了眼底的泪花，将士们看到的依旧是那个眼神坚定的主帅。
　　“点八百亲兵，随本帅快马回京，为先帝奔丧！”
　　此言一出，弟子们大惊：“请师父三思!”
　　“京师虎狼之地，林帅您不能去啊!”将领们也劝。
　　“京中对咱们的猜忌不是一日两日，万一朝廷借此机会……”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军师魏围说，“林帅您完全可以不回京。”
　　“先帝突然驾崩，太子年幼，各路藩王蠢蠢欲动，我不回京，江山难定。”林盛只一句便堵住众人之口。
　　林盛点将：“卫诚，你接替本帅指挥守城。三日之内，北魏也会收到陛下驾崩的消息，必然增兵攻城。守住十日，十日内本帅一定回来。”
　　“李敢，连战，你们二人分别前往青州和南境，助当地守军守城，以防燕云和南萧趁机犯我疆土。武青樱，你带亲兵坐镇东州，持本帅军令，哪个藩王敢动，就地诛杀，传谕各州。”
　　“是！”诸将一一领命。

　　“但师父不能只带八百兵入京呀。”卫诚劝道。
　　“本帅仅率八百骑入京，消息一出，便能安定朝堂民心。”
　　“师父你孤身在金陵，若有不测，末将们救援不及啊！”卫诚跪下。
　　“不会有事，守好西州，等我回来，出发！”

　　四路兵马从军营急驰而出，狼烟色的军旗猎猎作响。
　　林盛沿途更换驿马，一路换马不换人，日夜急驰。

　　“他回来了！西州那位回来了！”一名官员跑进大殿，还跌了一跤。
　　林盛风尘仆仆，下马卸剑，亲兵全部侯在宫城外，林盛只身直入太和殿。
　　殿外刀剑林立，殿上所有人屏气凝息，心下惴惴，目光闪烁。
　　只有林盛目光坚定，大步流星，从众臣间穿行而过，走至太和殿宝座前，跪倒，行大礼叩首：“臣林盛，叩见陛下！贺陛下登基！”
　　太和殿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皇帝赵文徽直接从龙椅上站起来，抬手：“皇兄快请起！皇兄回来，朕的心便安了。”
　　“先帝什么时候出灵？”
　　“明日出灵。”
　　“西州战事吃紧，臣不能久留。恳请陛下恩准臣拜别先帝。”

　　林盛一身孝服，登上宝华殿。
　　他在先帝灵柩前扑通跪下，叩了三个响头，对着灵柩，轻声喊：“义父。”
　　亡灵似有感应，灵幡迎风而动。
　　先帝言犹在耳：“盛儿……”
　　林盛眼泪落下，再一叩首。

　　林盛白色孝服外着戎装，领兵马，从金陵城门下飞驰而过。他披星戴月而来，只身入宫，跪了新君，拜了先帝，又风急火燎疾驰而去。
　　城门周围百姓纷纷让道。
　　“这军官不是半个时辰前才进城吗，怎么又走了？
　　“北魏百万大军压境，西州战事吃紧，听说快要守不住了……”
　　“那会不会打进京？”
　　京城百姓们议论纷纷，忧心忡忡。

　　已是深夜，西州城却战火冲天，呼号声不绝于耳。
　　这已成了一片修罗地狱场，几乎战到了玉石俱焚。城池上空弥漫着尸体烧焦的味道，重伤的将士躺在地上哀嚎。
　　“卫将军！这是最后一批石料了！”
　　“点火！”煤油浇在石头上，一块块熊熊燃烧的巨石从城头推下去，登城的敌人暂时被击退。
　　卫诚看了一眼城下，敌军战车上的大木桩重重捶打城门，城门摇摇欲破。
　　十日，卫诚望了一眼东方，守过今夜，就是十日了。
　　“所有人，下城楼！”卫诚长剑一挥，所有残兵跟随下楼。
　　大家手握兵器，面对城门，身心俱颤。林家军弹尽粮绝，最后只剩这血肉之躯，他们的血肉之躯就是西州城最后一道防线。
　　“砰！”城门洞开，敌军冲进来，林家军近身肉搏，浴血奋战。
　　卫诚奋不顾身，连杀数十人，但身边的士卒不断倒下，林家军越战越少。
　　卫诚满眼血红，他回望了一眼中州金陵城的方向，今夜他向那无数次眺望，那里本是漆黑一团，现在隐隐有日光透出，快要黎明了。
　　“师父！弟子为国尽忠了！”卫诚战尽最后一丝力气，数柄长刀砍在他背上。
　　卫诚被大刀带转身体，倒下的那一刻，看到旭日东升，耀眼日光下踏马破空而来的正是林帅！宛如战神从天而降！
　　林盛战马飞驰，拉满长弓，四支箭翎倏忽而至，朝着卫诚射来，却擦肩而过，正中身后四名敌人前胸。
　　“护好卫诚！”林盛带着部众一冲而过，攻入城中的敌军瞬间被扫荡一空。
　　城外两军混战，林盛长剑出鞘，在千军万马中劈波斩浪，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敌人均被杀退。
　　“撤军！撤军！”敌人撤军之际，岂料后方竟被迂回包抄，一时间人马互相践踏，死伤无数。
　　大梁军队前后夹攻，成合围之势，此一战，大梁歼敌数万，史称“洪武大捷”！

　　战后将士们一边裹伤，一边谈论。
　　“林帅真是用兵如神！迂回包抄，从敌军后方突破，兵在他手上，可以一当十！”
　　“我们元帅，那还用说！”一位林家军士兵看了一眼那人的军装，“你是哪里的？”
　　“我是中州来增援的。”
　　“中州是个好地方呀。”
　　中州兵一眼看到林帅在不远处，瘸着腿跑过去，跪下：“小人霍山来自中州，因自幼仰慕林帅才投的军。今日能随林帅一战，战死无憾！求林帅恩准，让小人留在林家军！”
　　林帅正在向属下交代事情，闻言转头，见他满身浴血，上前一步扶起：“起来吧。西州是前线，战事频发，只要不怕死，就留下。”
　　“谢林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