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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江南八月,正是烟雨濛濛、赏景出游的好时节,七十二镇中皆是热闹非凡。外人都说江南七十二座古镇乃人间仙境,去了便让人流连忘返、忘却来处,恨不得长居于此。但江南人都知道,七十二镇之外,寒山之内,才真真有一处世外桃源。
      山虽名为寒山,却不见半点寒气。山中常年云雾缭绕,万花盛放,泉水叮咚,乃是一处罕见的清修之所。又因着江湖之中最负盛名的药王宗居于寒山,更是让此山与世人隔绝,旁人难以窥其一二。
      绵绵雨雾中,一队人马朝着山门疾驰而来,举的旗帜竟是皇家御用的麒麟旗。
      一个侍女打扮模样的纤瘦身影沿着曲径通幽的小路匆匆忙忙向后山跑去。后山乃是寒山最为钟灵毓秀的地方,一汪泉水清可见底,泉边有亭,庭中一女子执笔作画,空灵旷远仿佛融于无边山色。
      “小姐,宫中来人,陛下病重。”侍女顿了顿又道:“太子殿下遣使至山门,求见宗主。”
      女子作画的手顿住,一朵浓的化不开的墨花倏而印在纸上,讲话的声音清冷至极,难以辨出情绪:“所为何药?”
      “不为药,是为人,殿下说请昔年故人入宫。”侍女话音刚落,女子手中的玉笔便掉落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女子终于转过身,露出一张极为白皙的脸,眉目精致、容颜倾城,一身红衣似火,满头白发长至腰间,额间吊坠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更衬得面色苍白。
      山中突然传来三声低低沉沉的钟响,意为“来客已归”。
      宫中来人既已被打发走,便没有再去往前厅的必要了。女子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袖,重新拿起画笔,寥寥几笔将晕染的墨滴改成了嶙峋梅枝。若是长年赏梅之人在此,定要好好夸赞一番这幅画,风骨气节传神,神韵细节俱佳,看得出作画之人定是十分喜爱梅花,才画的如此细致入微。
      女子盯着画出了神,眼光却像是透过画在看些什么。身边侍女又絮絮叨叨说着今日之事:“太子殿下送了信函过来,信中明言,希望久安姑娘入京,可是宗门里并没有久安这个人啊,宗主见信就变了脸色,也不知为何,之后就遣了大师兄入宫给陛下瞧病去了。”
      女子又放下笔,叹气。侍女忙问原因,女子却不答,只唇边抿出一个似弯不弯的弧度。是啊,很久之前,她还叫久安啊。
      师父说她从小就是个鬼精灵,日日不让人省心,偏生长了一张极为漂亮讨喜的脸,嘴巴又能说,惹人偏爱;希望她以后能够长长久久平安顺遂,便取了久安这个名字。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想,如果九岁的自己没有走进蔷薇园,大概真的能潇洒恣意过完一生。师父在时,她是药王宗捧在手心的大小姐;师父过世,师兄接管宗门,她依然是万人艳羡的大小姐。
      可这世事,当真是半点不由人!
      (二)
      九岁那年,她从后山摸鱼回来,就听人说山中来了个金贵的公子,就住在蔷薇园。她依稀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师父种了一院子的蔷薇,极为喜爱,常常亲自浇水修剪。后来甚至修了园子将漫山的蔷薇圈起来,到底是多得师父喜欢的公子才能住到蔷薇园去 。
      顶着大日头扒着蔷薇园的墙头等了许久才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踏进院中的阴凉处,一身束袖白衣,领口绣着考究雅致的翠竹,竹叶浅绿;身形挺拔,长着一张极为精致俊朗的脸,比起师兄也不差许多。院中的人手腕翻转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她心里夸奖的话还没成型,就因为手滑掉下墙去了,哎呦一声吸引了那人的注意。
      那人施施然走过来,仿佛并不介意她的偷窥,还嘴角带笑的唤她小姑娘,问她瞧了这么久要不要好好歇一歇。她到底还小,被这么一说有些恼羞成怒,口不择言胡乱说了几句便落荒而逃。
      第二日她被迫在藏书阁抄书,正偷懒打瞌睡的时候,被师父一戒尺打的瞌睡虫都跑完了。抬头看到那个俊朗的公子站在师父身旁,似是被逗笑了,眼睛里沁了笑,甚至嘴角都克制不住的上扬。
      “小丫头干什么都好,唯独不肯好好读书写字,坐了几个时辰,一页字都没写完。”是师父在揭她老底,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没能说出话来。实话说,她的字是真的不堪入目,连五岁的小师弟都比她写的端正。
      “我叫慕容澈。”她走神还没走完,那人已经站在她的书案旁,微微俯身在看她抄写的文章,身上龙涎香的味道似有若无。
      她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不输气势颇有仪态的说:“我叫久安,梅久安。”说完才注意到对方的姓氏是皇姓慕容,心下吃了一惊,果真是个金贵的公子。
      “小姑娘的字纠正起来怕是有些难度。”他说的过于委婉,师父不止一次心痛的说她拿剑的时候无比有力的手腕一拿起毛笔来,就仿佛软面条一样让人绝望。
      “天生一个坐不住的性子,越说越不听话。”
      “梅先生宽心,性子活泼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闻言去瞧替自己说好话的人,却见对方嘴角勾了一抹笑看着自己,心里居然诡异的生出了要好好练字的决心。
      她闲时里听师兄弟们说慕容公子来山上修养,常常避不见人,十分神秘。可她却觉得他们运气太差,没碰上人而已,像她自己,几乎天天能见到他,有一天甚至见了三次。
      慕容澈偶尔会问她课业如何,写字如何,最初她就敷衍的回答“尚可”。一来二去大半个月,她自己平时写字也用了心,慕容澈又问她时,她略微得意的说:“今日夫子夸我有进步。”说完还拿出书册中夹的笔记给他瞧,他接过看了半晌给她指了几处笔锋走势出错的地方,也不忘夸她“小姑娘好厉害。”
      她问过师父,慕容澈是个什么来头,来山里是做什么的。彼时,师父正在藏书阁画着一副烟雨江南的画,听到她的问题放下笔,叹了口气才对她解释。也是许多年之后她才明白,为何师父开始时说他是皇帝陛下的第五子,很快又改了口说是第四子。
      她觉得师父并没有告诉自己真相,师父明明说慕容澈来山中只为清修远离皇权,那每隔几日便飞到蔷薇园的信鸽又作何解释。最初她调皮射了一只鸽子,捡到手才发现竟是信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慕容澈的随从便匆匆忙忙找了过来将那鸽子要了回去。
      霜降那天,她坐在书案前写字,不到半个时辰坐姿就开始歪歪扭扭了。一阵脚步声从远至近,她抬眼便看见师兄进了藏书阁,朝她的书案走过来。
      “小师弟刚才和我说,久安师姐好几日不带他们玩了。我道如何,原来是躲在这里偷偷刻苦用功呢。”声音里沁了笑,像他的人一样爽朗温暖,让人如沐春风。
      不管他语气里的调侃,她却开心得不得了,师兄外出月余,总算回来了。宗门里,师兄最是偏疼她,每每师父要罚她,总是师兄挡着,挡不住了也会偷偷帮她抄书送吃的。
      “今日山下七十二镇都有集会,久安当真不去瞧瞧?”
      “我忘了日子,师兄且等等我,我换个衣服马上就来。”
      那日集会,慕容澈也去了,她在长街上隔着重重灯火远远的瞧见了他。他穿了一身寻常衣袍,气质清冷肃杀,脸上也没有表情,和她平时见到的慕容澈相去甚远,她看到有个浑身黑衣的人跪在他面前许久才离开。小师弟见她出神,拽她衣袖问她可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她撇撇嘴说瞧见了慕容公子,大家看过去却没看到人,七嘴八舌说她又在唬人。师兄俯身摸了摸她的头问:“可是后山住的慕容公子?”
      她点点头,觉得不够,又说:“他是个好人,送我礼物还教我写字。”
      冬天到来的时候,慕容澈要走了,他在山中住了四五个月,宫里派人来接四殿下回京了。她从后山闲逛完准备回去睡午觉的时候,慕容澈就站在她院子门口,应该是在等她。“小姑娘可知我过几日便离开了?”
      她点头:“知道。” 因为他要走的事情,她已经好几日胃口不好了。她自己觉得和他相处甚是融洽,他也像师兄一样偏疼自己,时不时送一些小玩意给自己。可能小孩子总会下意识依赖对自己好的人,她近几日心情郁闷,莫名不想让他离开,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
      “京中玩物很多,甚是有趣,小姑娘要不要去瞧一瞧?”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对师父说的,总之他走的那天师父竟然让她到京城去玩一玩。在山门口,师父还不忘叮嘱:久安贪玩,切要看好她,莫耽搁了课业和练功。
      直到马车驶出去很远,她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掀起帘子东张西望。看完了似乎又觉得行为不妥,偷偷看了看对面拿了一卷书在看的某人,扭了扭小身板,摆了个无比端正的姿势。
      “看了半天,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老成,煞有介事的批评:“车驾过于奢华浪费,不可取。”引得对面的人低低笑出声来。
      马车摇了足有半月才进了京城,入城的那天,北方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熙熙攘攘铺了满地的白,她自小没见过雪,眼睛里的光从没落下去过。慕容澈牵着她走下马车的时候,雪已经停了,月光洒落像碎银一样,比起天上的星星也丝毫不逊色。慕容澈拢了拢她身上雪白滚边的披风,蹲下身来对她说“以后,久安和我一起住在这里可好?”他身后是四皇子府的恢宏府邸和万丈灯火,她已经忘了那时候自己是何种心情,只慕容澈一双漂亮的眼睛和那晚的月色融入骨血一般记得深刻。
      入京的时候正是北方天寒地冻的日子,即便身上裹着大厚的棉衣,怀里抱着汤婆子,屋里点着炭火盆,她依旧被冻的瑟瑟发抖。一场大雪连下了几日,万物归寂,她还没出门逛一逛热闹的京城,就先病倒了。一场严重的风寒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夜里常常发烧做噩梦,盘桓多日才有些好转。慕容澈端着药碗喂她喝药,面上的担忧很明显:“这一场大病害得我们小姑娘半分生气都没了,瘦的要脱形了。”
      她很想和他说说话,可实在没力气,捂进被子里沉沉睡去。那年除夕夜,慕容澈送了她一份礼物,一张狐毛毯子。北方冬季持续时间很久,慕容澈见她实在可怜,便亲自带人上雪山猎雪狐,两个多月才凑足这么一张毯子。
      (三)
      九岁那年夏天,她见到了一个世家小姐。那天是大暑,天气闷的吓人,嬷嬷在廊下修剪花枝的时候说怕是有一场大雨。她拿了纸笔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字,无意间听到丫鬟们聚在一起小声议论殿下陪着初雪小姐游园赏景呢。
      她撂下笔杆起身出门,嬷嬷在后面喊让她早些回来,万不能淋了雨,她恍若未闻。四皇子府有一处巧夺天工美不胜收的花园,她刚来时也被惊到了,许多本该长于四海各地的花草在这里一览无遗。可她却没了欣赏的心思,她站在回廊转角瞧见花园中心的八角亭里对坐着一对男女。桌上有煮茶的器具,女子素白的手执起茶壶斟了一杯茶,脸上的笑容又温柔又大方。
      那天果然下了很大一场雨,荷花池里秀挺的荷茎都弯了腰,石板上落雨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响。从前她在山中喜怒哀乐都很分明,此刻却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看到那两个人坐在一起喝茶谈笑,很想跑过去把那和谐的一幕搅乱。可到底没有勇气,毕竟连丫鬟们都说,左丞相的掌上明珠和四皇子殿下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如此相配的人,她怎么能去捣乱呢。
      慕容澈寻到她时,她呆立在大雨中,人走到跟前才回过神。慕容澈的脸色不太好,如玉的脸庞有水滴滑下掉落在地上,混进雨水里。他执了一柄三十六股的紫竹油纸伞,撑伞的手如伞柄一般骨节分明,未执伞右手牵起她冰凉的手,把她往伞下拉了拉。“刚才嬷嬷找到我这里,说一直不见你回去,为何在这里?”
      他同她讲话时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连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冷意。她不说话,只管低着头看自己湿透的鞋尖。良久没等到她说话,慕容澈牵着她往回走,她注意到他衣服下摆颜色很深,是被水浸湿的色道。“今日的字没写完,匆匆忙忙跑出来就为了傻站着淋雨?”许是见她不答话,他话里责问的意思更加明显:“这么大的雨都不知道回去,是上次生病还没生够?”
      视线里的景色越来越模糊,她倔强的咬着嘴唇不说话。慕容澈蹲下来和她平视,叹了口气,抬手去擦她脸上的泪珠:“怎么哭了,我的小姑娘是受委屈了吗?”
      她磕磕绊绊地说:“今日,先生...布置的课业,太...太难了。”
      男人闻言低低笑了一下,复又牵起她往回走,还不忘给她吃一颗定心丸:“先生没教会我的小姑娘,我来教。”她最喜欢慕容澈给她辅导课业,每每这时,他会坐在自己身边,漂亮的手执一杆笔,偶尔在纸上写写画画;听着他清润的嗓音将书中晦涩难懂的词句一一说给她听,还会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久安二字,那时候她就会觉得自己的名字是这世上最好听的名字。
      隔天早上她起床练剑,看到一院子生面孔,去问嬷嬷怎么回事,嬷嬷拿着帕子给她擦汗,回道:“近日府里采买了新的丫头,先给小姐使了。”听嬷嬷这么说,她笑弯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嬷嬷也跟着她笑,说她是皇子府里的宝贝,大大小小都要娇惯着她。
      (四)
      她想,无论再过去多少个四季轮回,她都不会忘了给年幼的自己留下巨大阴影的几天,只要想到慕容澈脸色煞白的样子,她就夜夜能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那时候,不管她哭的多害怕多无助,都没有那个虽然清冷但温柔十足的男人抱抱她,笑着叫她小姑娘,让她别哭。
      那年她十一岁,慕容澈回来的时候是晚上,彼时她睡眼朦胧的在前院等他。后来,府中灯光大盛,一群人从门口鱼贯而入,耳朵里充斥着惊呼声跑动声和侍卫的喊声,各种人影在她眼前晃动,她在一片惊慌失措中看到他浑身是血的被人抬进来。四皇子出巡遇刺,回京路上又遇到埋伏,生死难测。
      府中亮如白昼,一盆一盆的血水从寝房里端出,宫中来的太医为四皇子诊病,府兵里三层外三层将皇子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人自危,说话都不敢高声。她在慕容澈的屋外哭的整个人都在发抖,却不敢出声生怕影响了屋里的人,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嬷嬷取了厚衣服给她穿好,将披风的带子一点一点系成漂亮的蝴蝶结,又把她揽进怀里轻拍后背,告诉她不要害怕。她在嬷嬷怀里再也憋不住放声大哭,抽噎着表达自己的惊惧:“嬷嬷,澈哥哥怎么了,为什么不看一看我,他说好了会平安回来的。”她自小习武,不会不明白那是如何,却在看过一眼之后再也不敢踏进屋内,拼命抗拒着蚕食她理智的现实。
      她手里还紧紧握着慕容澈离开前留给她的字条。那天早上她醒来后就被告知四皇子出巡去了,只在床头看到了他写的字条。现在去看,仿佛还能想象到主人面带微笑又有些无奈的落笔叮嘱家里不听话的小孩。纸笺上端正平稳的写了几行清隽小楷:应陛下急诏,前往靖安府,此去月余,定平安归矣。寒露已至,深秋天寒,切记早晚添衣,勿要贪凉近水。课业练功,不可惰怠,若存疑,可暂缓,吾归自当亲授。
      嬷嬷把哭睡过去的她抱去睡觉,半夜里她从噩梦中惊醒,嬷嬷被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吓得变了脸色,片刻不离的守在床边,她却依然睁眼到天亮。后来的几日,她几乎夜夜无法入眠,人迅速的消瘦下去,嬷嬷看了只能心疼的宽慰她:殿下会没事的。
      入冬以来第一场雪悄然落了的时候,慕容澈醒了,她从浅眠中惊醒,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就慌慌张张跑到他的寝房。那个人斜斜的靠在床榻上,即便大病初醒面色苍白侧脸依旧俊俏如星,一头黑发未束,搭在被子上的手是一双漂亮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因为刚醒还有些虚弱的轻咳了几声。听到跑动声,回头瞧见她,嘴角弯出一个笑。
      “怎的不穿好衣服就过来了,鞋子也不穿,天冷了要着凉的,一点也不听话。”
      “我失信了,这几日让小姑娘担心了是我不对。”
      “行程匆忙,没来得及给你带点东西,小姑娘莫怪。”
      “此前......怎么哭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不受控制,泪眼模糊中依然能看得见那人的笑意,那个会唤她小姑娘的人终于回来了。
      她的剑第一次见血之后,师兄入京看她时,曾问过她为什么。彼时,京中正落大雪,也是梅花盛开的日子,教她不由自主想起“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她一直觉得京城之中风雪腊梅的景致一点不输江南烟雨的朦胧之美,更是比她常年见到的百花争艳更有味道。
      她搂着个汤婆子对着漫天飞雪喃喃道:“师兄,我害怕。”她一身红衣火焰一般,背后洋洋洒洒的大雪沦为陪衬。她记得当时师兄说:“久安,你的剑不该染上血色,你自小喜穿红衣,心思热烈却也单纯,不该搅进京中的风云变幻。”她不想参与夺嫡之事,只是不想再看到他有任何危险,那样毫无生机的慕容澈是她再也不敢看到的。
      寻常外人只道药王宗囊尽天下奇毒珍药、丹方药谱,却鲜少有人知道药王宗独步武林的无双剑术。外门弟子修宗门内藏书阁内陈列剑谱;只内门子侄可修密谱,剑法诡谲,善变换,只攻不守,奇快无比,攻击性极强,又因外人不知剑法路数,一对一的击杀中从未有过失手。
      她心甘情愿成为慕容澈手中的一柄利刃,进过大理寺的监牢,去过庄重的大将军府,也造访过禁军重重的侯府,没有人能从她的剑下捡回一条命。她像深夜里蛰伏的鬼魅,在浩荡的京城里穿梭自如,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师兄说过,人这一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境况,但一定要心有一方清明之地,潇洒处之。她没有做到,所以一切都是她自己咎由自取罢了。
      (五)
      她十三岁的时候,慕容澈开始常驻军营,坐镇京师以北几百公里的洛河一带,经常几个月才回来一趟。但每每会给她带些京城没有的小玩意,和她说大漠戈壁的落日奇观和满天星斗的震撼景色。她住在皇子府,读书练功,有时为了帮他挡住别人的暗箭出手杀人,做这些事时常常提不起精神;可一要给他写信,眼角眉梢都神采飞扬,平日里看见书本就头疼的人能絮絮叨叨写一大堆。
      她不常给他写信,总是攒了几天或半月的趣事见闻一道写与他看;偶尔提一句课业有些难,往往能收到解答详尽的回信。
      太和十三年秋,四皇子率兵大破北狄蛮族,一举解决了皇帝忧心十多年的外族,满朝称赞,从皇宫来的赏赐堆满了皇子府前院,那年她十五岁,他二十四岁。陛下宠爱常贵妃,依着美人意愿急召四皇子回京探望母妃。
      慕容澈回府的时候是晚上,秋风吹落了满地树叶,她坐在石阶上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来。几年的军旅生活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原本清冷却又柔和的眉目变得越发刚毅,不怒自威的气势更加明显。他照常唤她小姑娘,可她却觉得他心事重重,眼神深邃复杂,脸上半点笑意也瞧不出来。她紧了紧披风挡住外面的风,觉得这个秋天有些萧瑟,而且,京城真的很冷啊。
      他不用再回军营中去了,听嬷嬷说是常贵妃在陛下那里讨的恩典。便是如此她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他,他回来后一连半月日日进宫,每次回来时表情都分外凝重,却不与她说半句。她以为是朝廷之事,不方便过问便只能少打扰他些,省得他分心神应对自己不能好好休息。
      十月初十,慕容澈前脚进门,后脚宣旨的太监后脚就来了。四皇子已经到了婚嫁之龄,陛下大笔一挥,将四皇子与丞相之女年初雪的婚事定了下来。
      之后发生的许多事她有些记不住,只大约记得赐婚的旨意颁下后,她浑浑噩噩过了许久,似是还染了风寒生了一场病;慕容澈有没有来瞧她,却是忘了。
      喜欢上慕容澈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或者说,很简单。他纵着她的小脾气,会教她读书练功,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久安两个字,把她当小孩子一样照顾。那个有着星辰一般面庞的男人,弯着嘴角,唤她一句小姑娘,便能让她心情愉悦好半天。
      年初雪来找她的时候,她捧着一杯热茶坐在院子里发呆。丞相的掌上明珠、天之骄女,身后跟着一群侍女,气势逼人,她觉得自己的一身红衣竟也比不过她脸上的表情更为明艳。
      她和当年惊鸿一瞥时一样优雅,气度仪态不愧是名门贵女。她终于从别人口中知道了慕容澈当年会出现在寒山的原因,常贵妃的父亲当年有恩于师傅,为了报恩,师傅曾向老先生许下一诺;多年之后,老先生的外孙上山,为所谋之事寻找一柄利刃,恰恰选中了她。她说的许许多多话都已经被时间抹平,但那一句“他会登上皇位,天家之人断然也不会接受一个满手鲜血的魔鬼。”那个女子面带笑意轻轻柔柔的一句话打破了她所有的理智。
      眼睛里看到血色后她突然冷静下来,剑上的一抹血色和年初雪的惊叫让她霎时间白了脸色。慕容澈没有来过问她划伤年初雪的事情,甚至她已经有快半个月没见到他了,或者说是他自己不来见她。
      陛下龙体欠安,却迟迟没有立太子的诏书,慕容澈在夺嫡中显现出充分的优势,不只是他自己卓越的治国理政之才,还有以丞相为首的大批重臣拥护。
      皇子府里养在偏苑的刺客被处理的七七八八,这些人活在黑暗里为别人卖命,没用了便会被舍弃,兔死狗烹,自古有之。
      她忽然之间觉得很冷,渗入骨髓的冷。慕容澈把她带回府,亲手把她锻造成一柄锋利的匕首,曾经所有的温暖和光亮,仿佛在一瞬间湮灭。
      胡思乱想了许久,回神才发现站在慕容澈的院子里。傍晚的时候,她瞧见他回来了,裹挟着秋风和寒意。脚步不受控制的一直走到慕容澈的书房外,里面亮着灯,门没有关好。敛去声息,屋内暖黄的灯光透过门缝打在她身上,她竟一时觉得好笑。从前她在这里写字看书,话本子放了一桌案,胡作非为也有人纵着,如今,却是连踏进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慕容澈在作画,修长的手执了一支笔在纸上游走,头上的一只玉簪在烛火下泛着莹莹光泽。她看不清他在画什么,但他脸上神色温和,是她好久没见过的。
      案前立了一人,她识得,慕容澈的心腹。屋里的两人对立良久,慕容澈才开口说话:“三日后,送久安离开。”
      她清楚的听见自己心跳如擂,身体僵硬,仿佛连吸一口气都十分吃力。
      那人开口,似是有惑:“久安小姐近日不太好,殿下为何...”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慕容澈打断,桌案上的烛火炸了一个烛花,火苗微微颤抖,在慕容澈脸上映出忽明忽暗的光影来。她清楚的听到慕容澈说:“如今不可出分毫差错,久安在此,是个变数。”
      她没有去做慕容澈口中的变数,因为第二天她在慕容澈面前喝下了她从药王谷带来的那瓶“七月祭”,天下至毒,服之肝肠寸断。
      去见慕容澈的时候,他站在前院的梅树下,昨天夜里落了一场小雪,梅花含苞欲放,是幕好风景。年初雪站在他旁边,微微偏头与他说着什么,两人皆是一身白衣坠地,当真一对璧人。
      “慕容澈”,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那人听见声音转过身来,瞧见她,眼里闪过笑意,她却只觉心痛,何必再如此骗她呢。
      “我知道西苑的那些人都被清理的差不多了,最后也不用你再动手了。”男人微微拧起眉头,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的手下意识抬起想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这个于她而言清风朗月的神仙公子,半点都不能不顺心啊。
      “你接我入京城,亲自教导我,我十分欢喜。可如今,我只想着从未被你选中,京城的冬天,真的太冷了啊。”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很快剧痛袭来,药王谷的剧毒,真的不同凡响。一切都该归于平静,可她为什么看到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人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坍塌,冲她跑过来的那个一脸惊慌恐惧的人一瞬间变成了当年在一片蔷薇艳色里含笑叫她小姑娘的绝世公子。
      太和十三年冬,陛下驾崩,京城内外一片混乱的情况下,二十四岁的四皇子慕容澈在众多朝臣的拥护下登上皇位,改国号仁清。次年三月,左丞相府的大小姐年初雪青丝尽挽,凤袍加身,入主中宫。
      (六)
      仁清五年,她回了一趟京城,去看一眼他口中的海晏河清,社稷安定。五年前,她在药王谷醒过来,不待从床榻上起身便看到了自己的满头白发。师兄说,七月祭乃是至毒,师傅为了救她,远赴西域,在大泽中猎杀了一条巨蟒,取蛇胆做药引,用了诸多毒物才将她从阎王殿拉回来。以毒攻毒的法子虽然起了功效,损害却极大,身体的根本虚了,寿命也不过半百。
      师傅端了药碗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师兄弟,偷偷看她,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影响,连平素里最活泼可爱的小师弟眼睛里都失了光彩。她在师傅面前崩溃落泪,师傅却并未训斥她,只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贯严肃的声音那时却充满了柔和,道:“久安莫怕,一场噩梦而已。以后啊,师傅都不训久安了,师兄师弟一起宠着我们久安好不好?”
      调养了好几年,终于被允许下山的时候,她在师傅门外跪了半天,小师弟跪在她旁边帮她求情;天色擦黑的时候,师傅开门,痛心疾首道:“便是去了你还进得了皇宫吗?”
      “师傅,你就让师姐去嘛,小十一长大了,会和大师兄一起保护师姐的。”
      她知道他有治国理政的才能,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年轻有为的帝王。京都繁华更胜五年前,夜市的摊子摆满了十里长街,城中百姓夜不闭户,连五岁小儿也会跟着大人说陛下仁政造福百姓。
      那一年冬天,她是在京城过的年。除夕夜里,她走在京都的大街上,看着万家灯火和头顶炸开的烟花,身边不时有稚童拿着糖果跑过,留下一阵笑声。走到曾经的四皇子府时,惊讶的发现府门大开,府中虽然灯火通明,却没有走动的人影。照例,皇子登基,旧府封闭改建,或赐予有功之臣,或直接做皇帝子女长大后的府邸。怎么来说也不该过了五年之久还保持原样,甚至挂上了“慕容府”的牌匾。
      肩上一暖,她回头去看,是小师弟拿着披风给她披上,应是一路跟着她过来的。
      “才和师兄下完一盘棋,扭头师姐就不见了,再不回去,饺子都被师兄们吃完了。”他高束的头发轻甩,手中执剑,年少风姿,神采飞扬,是她最向往的样子。
      小师弟话多,像她当年的时候,从衣襟里掏出一个油纸袋塞进她手里,笑嘻嘻道:“怕师姐饿了,我专门从家里带了油饼。”
      她不知道,她和小师弟一路沿着长街走到拐角的时候,一辆马车静悄悄的停在了她方才站立的府门口。车上下来两个人,男人黑发白衣,右手牵着一个小孩,小孩手里的灯笼随着走路的步伐一摇一晃,一直晃进府门深处。
      收到师傅的传信是在正月初十,信上催他们早些回去,她坚持要留在京都过上元节看过花灯再走。
      上元佳节陛下下旨官民同庆,彩灯从宫门口一直排到了闹市 ,十里长街,人声鼎沸,不可谓不热闹。
      为了出门赏灯,她特意穿了一件有帽兜的披风,雪白滚边,正好遮住她不同于常人的白发。走了一路,小师弟到底年纪小,东看西摸,什么也好奇,师兄一直站在她旁边,替她挡开汹涌的人流。
      被撞到是很平常的事,突然被一股力道冲撞,她一下没稳住身形,手里的灯滚落在地上。俯身去捡的时候,听到一个极为稚嫩清澈的声音道:“阿姊,方才我撞到你,对不起。”
      她抬眼去看,面前站了个小奶娃,还没有她大腿高。穿着看着随意,细节却极为考究,腰上佩的玉环怕是只有官家才能用;玉冠束发,乌润黑亮的大眼睛,精致的五官,是个漂亮的小孩。小奶娃端正的行了一礼向她赔罪,直起身子后一直盯着她瞧。
      半晌才有些害羞的说:“阿姊真好看。”
      她这才注意到由于俯身的动作,发丝从帽沿露了出来。这小娃娃也颇为讨喜,她开口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见她回话,小奶娃更害羞了,白嫩的脸上都浮上一层粉色,露在袖子外面的小手微微蜷成一个小拳头:“阿姊十分面熟,黑发变为白发也是极为...极为...”他紧张的小脸涨红,半天吐出一句:“极为漂亮的。”
      她没再说话,因为她看到了跟在这孩子身后的护卫,袖口的麒麟纹样是她从前在四皇子府里见过的,为首的那个男子她也见过,这孩子应当就是一出生便被册立为太子的陛下的唯一一子。
      她捡起灯笼,理了理披风,没有去和那个男人对视,只瞧了瞧那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转身踏入了夜市的万千灯火。
      身后的孩子被抱起来带上了停在灯火阑珊处的一辆马车,孩子甫一上车便迫不及待的开口:“父皇,方才我见到了一位姐姐......”
      (七)
      仁清二十一年冬,陛下驾崩,时年四十五岁,英年早逝,让人扼腕。
      江南的冬天竟是比往年都要冷上一些,正午时分天色也阴沉沉的,仿佛在酝酿着下一波更为寒冷的气流。她坐在药王谷的前厅,看着对面的人,一时无言,厅中只剩下炭火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响动。
      举国大丧,本应在京都为陛下诵经祈福的太子竟然出现在江南,经不得车马劳顿的老嬷嬷竟也来了寒山,不怪她过于惊讶。
      “父皇新丧,我来此只为将父皇旧物交于姑姑。”他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一般喊她姐姐,而是随着宗门里的人叫姑姑。
      “嬷嬷随侍父皇,念叨姑姑多年,此番定要来此瞧一瞧,也算了了父皇遗愿。”她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嬷嬷,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前尘往事已过尽,再见故人却仍旧满腔心事。
      太子和嬷嬷是第二天走的,宫中不可一日无主。临走的时候,他又来药王宗见她。她仍是一身红衣,站在后山亭中,石桌上是他昨日交给她的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女子,红衣白发,言笑晏晏,手中一柄长剑,剑尖挑着一朵红梅,说不出来的潇洒风流。
      江南下雪了,从她记事起,这应该是江南的第一场雪。毫无预兆,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大雪落满溪涧,覆过山川,山河染白,美不胜收。
      他在她身边站了许久,开口道:“四皇子府一切如故,仍盼故人旧地重游。”
      她没有答话,回头看了看他,他被教的很好,会是一个年轻出色的帝王。他辞行离开,走出几步顿住脚步轻轻说了一句:“阿姊,盼归。”
      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他年轻俊朗的脸上仿佛被日光照到一样鲜活明亮,原来,不止他一人记得。
      严格来说,慕容澈算不得陛下的第四子,他还有一个兄长,一母同胞死于两岁的二皇子。常贵妃冠宠六宫,生下二皇子,陛下大喜,进皇贵妃。二皇子承了母亲的美貌和父亲的英气,自小长得粉嫩灵气。不到两岁便跟着皇帝在御书房看书,坐一下午也不犯困,聪慧过人陛下甚喜,当即口诺不日便下旨册为太子。
      年幼的小皇子没能等到父皇的圣旨便夭在了寝殿,皇后娘娘以皇子过小而夭为大不吉从皇家宗谱上将二皇子的名字划去。自此,宫中只剩下嫡出的大皇子了,皇帝也知道必定是皇后的手脚,碍于多方原因只能压下此事。此后,陆续又有皇子出生,皇帝却彻底歇了册立太子的心思。
      慕容澈从小就知道,他一定要成为皇帝,母妃自小就告诉他,就算不为别人,为他早夭的兄长他也必须要压过大皇子。父皇下旨赐婚是他没想到的,母妃竟然急到如此地步,给他选了左丞相为支撑。他在常贵妃宫门前跪了一夜,却只得了一句:“母妃知道你的心思,但此时为了万无一失左丞相一派必须抓住。阿澈,母妃没求过你什么,但这次你莫要忤逆母妃,不然我会动她。”
      他自小聪颖无比,神思缜密,在一众皇子中最是出色,对于要借着别人的诺言去要人这种事嗤之以鼻;奈何贵妃娘娘逼得紧,他只想着去药王宗小住一段时日,并没有要人家弟子的打算。自视甚高的人如何也没有想到为了宗门里最惊才绝艳的小姑娘,自己会拿着几句诺言和梅先生彻夜谈判。
      有冰凉的雪花打在脸上,她瞬间回神,身后只剩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正在被大雪掩盖。山风微微袭来,树梢上的雪花便争先恐后扑簌簌的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雪坑。她的目光扫过摊开在桌上的那副画,复又落在了覆满白雪的山谷奇景,用力的闭了闭眼,嘴里喃喃到:“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夹带着雪花的湿润冰冷的风吹起画卷的边角,微微泛黄的纸页上写着一行端正的小楷:“我忘了,我的久安真的还只是个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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