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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梦境 ...

  •   顾九思还是回到了雁归城,决心在炼自己之前,先炼点别的。至少不能让他好不容易炼出的灵宝落到外人手里。

      结果炼着炼着,见到了他的娘亲。他隐约知道自己可能发了热,在神志不清中做了梦,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他娘亲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袖口处高高挽起,露出瘦弱的手臂和纤细的手指。

      顾九思知道那只是看起来瘦弱,他被那双手抱在怀里,被那双手教着念书写字。她耕田织布抚养他长大,撑起一家人的生计,给他取名九思,希望他做个真正的君子。

      可惜他这个儿子实在不成器,到她死时都没能长大,既没有半点做君子的影子,十五六了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山上的村庄里没有其他消遣,晌午饭刚吃过,一群人便坐在村口的大树下,一边乘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他的娘亲拿着刚织的布给他和阿姐做衣裳,顾九思也终于在百余年后的现在分得清那布料的颜色,暗些的那块是黛紫色,亮些的那块是雪青色。

      染料在他五六岁的时候还是昂贵的东西,像他这种生长在山村里的孩子本不该也穿不上这么艳丽的衣服。可他的娘亲总想尽可能给他们更好的,又总有办法。

      他们村落的不远处有能染色的矿石,传说它藏在野兽丛生的幽暗山林里,到处都是荒草野林,时不时还能听到诡异的嚎叫声。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些没用的低级灵石,稍稍有点灵气,才会引得其他生灵前往。被它吸引的也不会是多么凶残的野兽,多半是些山猫野鸡。

      他的娘亲是一个凡人女子,自是不知其中秘辛,却还是大着胆子去找矿石回来,花费时间研磨成粉,只为给她的孩子们做件好看的衣裳。

      有人在聊天的间隙问她:“孩子他娘,我看你做衣裳做了好些时日了。他们的衣裳不少,穿到明年都够了,你怎么还要做衣裳?”

      他娘亲手下的动作没停,一针一线地绣着图样:“阿念六岁的生辰要到了,今年家中没有什么余钱,我没别的好送,总得送件衣裳让他高兴些。”

      其实送什么顾九思都会高兴的,那时的他跟他爹爹一样,除了乖巧一无是处。

      他爹爹是大户人家里不受宠的小少爷,生母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小少爷被养在后宅里,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尴尬地活到了十六岁,然后就被一家之主瞧见。又想起来他这么大也该知人事了,从大街上给他买回来个陪床丫鬟。

      他的娘亲就是那个被买的丫鬟。

      没被教养过的小少爷只有一副好看的皮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点不好火,提不动水,怕黑,怕打雷,随便一条狗都能追着他跑。

      他娘亲本来不该喜欢他爹爹的,这软弱无能的小少爷,除了英俊的模样一无所有。

      可是有一张好脸,又似乎能比得上一切。

      大户人家白养了他爹爹十几年后,意识到一张好脸可以卖钱,又想起了他来历不明早早亡故的生母。

      他们好像终于找到了他爹爹的价值,商讨着把他送给什么样的权贵。

      他娘亲到底是不忍心,在一切发生之前,带着她软弱无能的小少爷逃进了这个小小的山村。

      一人抚过他娘亲绣好图样的衣裳,大肆夸赞了一番,而后不解地问道:“你家阿念是个男娃吧,怎么还做了件这么亮的,他能穿吗?”

      顾九思心里想,问话这人真该庆幸他刚来村里不久,说这话又不是真的有恶意。他出生以后,村里的赖子就当着他阿姐的面,把他娘亲的称呼从阿伊他娘换成了阿念他娘,调笑他阿姐以后就有个弟弟了。

      他阿姐那时才两岁,尚且还懵懂不知事,哪里明白一个称呼的意思。他娘亲却气得拿着刀追了死活不肯改口的赖子两个山头,险些剁了他的命根,把他吓得肝胆俱裂以后,成功将自己在村里的称呼改成了孩子他娘。

      他娘亲连一个称呼都在意,怎么会在他跟阿姐之间有半点偏颇?

      果然,他娘亲随口咬断线:“亮的是给阿伊的,他们俩都是我心爱的孩子,既是要送贺礼,自然得一人一件。”

      一旁的人突然指了指不远处:“孩子他娘,那是你家夫君吧。”

      顾九思看过去,他爹爹身上破了几块皮,不知是在哪里走路摔的。他阿姐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刚刚过他爹爹的腰。

      她一边扶着爹爹走过来,一边无奈地对娘亲笑道:“娘亲,爹爹他去摸鱼又摔倒了。”

      顾九思早已记不得这是他爹爹摔得第几次,耕地时他被村里的大黄和大鹅追,上山摘果子又被村口的野蜂追,总有各种理由让他摔得千奇百怪。

      他娘亲一直将他爹爹带在身边,竭尽所能地护着他,后来他阿姐五岁的时候,他娘亲为了生计耕田织布,忙得不可开交,看护爹爹这件事就交给了他阿姐。

      他爹爹一直都没有出息,是个大家都知道的废物。围坐的人看他们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叹道:“阿念他娘,你家夫君又摔了。阿伊在这里,你家阿念去哪了?”

      顾九思皱着眉,轻轻哼了一声。他现在能在哪呢?

      他跟他爹爹一样,是个乖巧的废物,什么事都不做,也什么事都做不成。在村子里玩都会被其他孩子按在地上打,还得让他阿姐站在他身前,挥着拳头保护他。

      他阿姐要护着他爹爹,他当然就乖乖待在家里,等他们回来。

      整个村的人都知道他家的情况,自然也知道他这个儿子没有阿姐就出不了门。问话的人说这一句,也只是提醒他娘亲,她的夫君和儿子一样无能。

      顾九思半蹲下身,在梦境中抱住他的娘亲。

      他想说她的儿子长大了,长成了邪魔歪道的尊主,不会再被鸡鸭鹅狗追得满地跑,不会再被人按在地上打。

      他想说他再也不用她跟爹爹为他挡刀,他跟阿姐都不用再逃。他娘亲也不用保护他爹爹了,他软弱的爹爹临死前终于学会了勇敢,用性命保护了他们。

      他杀了所有害死他们的人,他让他们所有人都血债血偿,他屠了他们满门,他帮他们报了仇。

      他们不用躲在山村里,他建了一座很大的城池,能把他们都接进去。他的阿姐可以风风光光嫁给她心上人,他会成为他阿姐的后盾。

      他又想,他阿姐的良人待她那般好,心疼他阿姐还来不及,怎么会需要他做后盾。害死他阿姐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顾九思心中涌起难言的痛意,他不敢在睡梦中掐自己,又怕被痛醒了。

      他很久都没梦见他们了,他想再待久一些。

      一人温暖的手落在他头上,耳边传来他娘亲的声音:“阿念,你怎么哭着跑过来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顾九思好像变成了六岁时的自己,跌跌撞撞从家里跑来,趴在娘亲的膝头:“娘亲,我梦见你们都不在了,我醒来的时候家里都没人,我找了你们好久都没找到。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

      他娘亲轻轻拍着他哭到颤抖的后背:“阿念怎么会这样想?我们怎么会不要你呢?”

      他的娘亲到死都在保护他,现在还拿着费心给他做的衣裳,怎么会不要他呢?

      可六岁的顾九思不懂,他睁着通红的眼睛说:“因为阿念是累赘啊,娘亲和阿姐照顾爹爹已经很累了,等阿念长大就成了大累赘,你们就只要爹爹不要我了。”

      他还那么小,就继承了他爹爹的一切。软弱无能,又那么认得清自己,从未想过长大,一心只想被娘亲和阿姐照顾。

      他爹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头一次从娘亲的膝头接过他,将他抱进怀里:“阿念长大后不会像爹爹一样成为累赘的。”

      “真的不会吗?”

      “真的不会。”他爹爹笑着擦过他眼角的泪水,“因为你不只是我的孩子,你是你阿娘的孩子。”

      顾九思有点想笑,他想说他爹爹说得也不算错。他长大后确实没有成为累赘,因为他所有的亲人在他十六七岁前全都被他这个累赘害死了,没有一个活到他成年。他的爹娘甚至没活到他下一个生辰。

      如今的顾九思说不出话,小孩子倒是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那我变成了累赘怎么办呢?我真的变成了累赘,你们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阿姐伸手戳了戳他的脑袋:“爹爹有阿娘保护,就算阿念长大真成了累赘,阿姐也会保护你的。”

      小孩子终于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趴在爹爹的肩头沉沉睡去,顾九思却察觉出不对劲。他的阿姐刚刚过爹爹的腰,又是怎么碰到他的额头?

      他睁开眼睛,阿姐忽然变了模样。她穿着一身红色罗裙,头上戴着金步摇,额头贴着金色的花钿,白皙的脸上是清浅的笑意。那总是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里,也流露出藏也藏不住的欢喜。

      他刚要祝贺她永结同心,他阿姐的红裙就往外滴落鲜血,一开始只是点点滴滴,然后如同泉涌,仿佛流不尽一般。

      他的阿姐眨眼变了模样,金步摇不知掉落何处,整张脸都被垂落的头发盖住,浑身上下都是血液的腥气。一双手臂藏在了血污的红裙之下,在动作间露出了惨淡的青紫。

      顾九思也不害怕,他伸出手想整理他阿姐的头发。他阿姐却往后退了退,慢悠悠地叹了口:“阿念,下面的模样不好看,别看好不好?你会害怕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头发下是什么样呢?

      他亲手给他阿姐收的尸,修补她脸上的伤口,缝合她掉落在地的肢体。他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给他阿姐,那么大的一个人了,却连偷抢扒拿卖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像条狗一样被到处追捕,带着他最后的亲人尸体仓皇奔逃。

      后来他这条丧家之犬变成野狗,学会吃人的时候,那些家伙跪在他脚边吓得失禁,涕泗横流,哀嚎着不想死的时候,他就在想他们不想死,他的阿姐却没来得及活到她成亲的第二天。

      他的阿姐到死都没能见到他长大的样子,到现在也只满心以为他还是那个要被他护在身后的孩子。连在梦境里,都害怕她的模样会吓到他,只敢用头发遮盖面容出现在他面前。

      他从来都是个畜生啊,做人时是躲在背后吸亲人血的畜生,不当人的时候,又去明目张胆地害人。

      所以他做的梦成了真,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连去死的勇气都没有,苟且偷生了近百年。

      “阿姐,带我走好不好?”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哭了,只哀求道:“我想跟你们一起。我真的长大了,我开始学着做人了。”

      “我不会躲在你们的背后,我也能保护你们了。带我走好不好,我想跟你们一块。”

      他曾经不肯死,他的爹娘他的阿姐,也很久都不愿入他的梦。他们一定是觉得他不再是阿念,才会连做梦都不要他。

      可这一次他们来了,他们一定知道他长大了,他学会当个人,不再是那个自大狂妄又歹毒的尊主,也不是那个吸血的阿念了。

      “虽然我还没做成君子,我还配不上我的名字。”顾九思哽咽得近乎说不出话,“可我会改的,阿姐,我真的会改的,你们带上我吧……”

      他的阿姐轻轻摇了摇头,被一个男子抱在了怀里。那男子同样浑身都是血污,像他给他们收尸的那一天,紧紧地抱住他阿姐,别人怎么分也分不开。

      “可你还有事情没做完啊,你答应过我们的,有很多人都在等你,有个很在乎你的人也在等你……”

      他被爹爹松开,跌落在他亲人的鲜血里,他的爹爹抱着他的娘亲,他的阿姐被姐夫抱着,所有人都渐渐离他而去,任凭他怎么哭喊都不回头,怎么抓都抓不到,只有暗红的血液包围着他。

      所有害死他亲人的都在他入魔前被屠杀殆尽,他还是人时的因果早就被他斩断,他死了以后一切都能解决,他还有什么没做完呢?他答应了他们什么,又有谁在等他呢?

      顾九思在喘不过气的沉痛悔意里睁开眼,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跟他阿姐有七分相像的病弱青年。

      他终于意识到,他是真的重生了,他回到了他跟沈星河产生纠葛的十年前,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轻易死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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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历时三年,唯一真正意义上写完的一本。看到这,专栏里其他的就不用翻啦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