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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入夏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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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墓园里,望不到头的墓碑沿着山势斜坡从上往下,一排排罗列的紧密有序。
人死以后的居所也像一个拥挤的居民小区,一座座墓碑之间空出那么一点距离,生长着少许绿草花植,间隔百米载上半圈绿树,一切都在经济计算范围内。不算是为了死人,为了偶尔来祭拜的活人,这点绿化好歹给人一些安慰。
一凡来到父母的墓碑前,用手掌抚抹掉碑顶的积尘。她把花束置于碑前,就地坐下,像以往一样开始唠家常,汇报入职以来的工作和生活。
春末夏初的微风吹佛过这片寂静的山坡。
一凡说起从她第一次见到苏何的紧张现到能慢慢放松下来和他相处,从第一个案件侦破时说不上来的沮丧,到眼前这个新案件给她带来的无力感,再到她今天怎么来到墓园的,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大半个小时,故事说到这里,停在了眼前。
对,今天跟着苏队来的,他来看谁的呢?一凡到底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她对苏何还一无所知,但是她心底有股欲望,想要了解他。
她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尘土,举目四望,发现苏何的黑色背影在百多米外的右前方,她不假思索就过去了。
苏何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身看见一凡正朝她走过来。他收敛起脸上的阴霾。
一凡停在苏何身边,默不作声地陪他站着。
墓碑上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瞿明成 1984.8.10-2016.5.4。
“走吧。” 少顷苏何转身离开。
一凡跟上去,远远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捧着一束花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苏何停下脚步。
“是陈法医。” 一凡道。
“嗯。”
陈蓉走到他们面前,笑着望着他俩。
“你们也来啦,我下午正好有点空闲就过来看看明成,你们不是出外勤吗?苏何,明成要是知道你办案期间偷偷来看他,会不高兴的。”
“陈法医,我们下午正好有几个小时的空挡,就过来了。”一凡赶紧解释。
陈蓉伸出手搭在一凡的肩上笑道:“我开玩笑的,看你紧张的。”
“昨天是明成的忌日…” 苏何说,阴霾回到他的脸上。
陈蓉收回手也收起了笑容,她望着苏何想说什么。
苏何抬起头眼睛望向别处,这是一凡第一次看到他躲避别人的眼神。片刻后,他的目光又回到陈蓉脸上,说了一句 :
“对不起!”
陈蓉叹出一口气,语气坚定道: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明成也绝不会!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别再说对不起,苏何!”
陈蓉一只手握紧苏何的臂膀,像要给他力量。
“应该是你来给我鼓励才对嘛!你们搭档这么多年,你知道明成的性情,他不会愿意看到我们沉溺在过去。”
她的脸上已经雨过天晴。
一凡想起第一次见到陈法医的时候,她握住自己的手温暖而有力量。
晚上七点半,苏何准时敲响嫌疑人的家门。等了三分钟,一凡刚准备拨电话,门终于开了。一个壮硕的青年一手拿着毛巾擦拭头发一手撑在门框上,他身高近180厘米,此时穿一件无袖T恤和棉质运动裤,两条粗壮的胳膊露出凹凸的肌肉线条。
“请问是钱泳吗?” 虽然聊天记录里有照片,一凡仍开口确认。
青年目光轻佻的上下打量着一凡道:“警察?”
“对。” 苏何沉声应道。
“进来吧。”
他偏了偏身体,让苏何一凡进屋,眼睛仍然上上下下跟着一凡。
公寓不算大,客厅包含了餐厅和开放式厨房。
“坐。”
他指指靠墙的双人沙发,把毛巾扔在一边的单人沙发椅上,慢悠悠的走去厨房。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罐苏打水打开,喝了一大口,过来拖了张椅子在一凡旁边坐下。
“怎么回事?你们说那个变态死了?”
他翘起二郎腿,手上仍然拿着饮料。一凡注意到他的右手小臂上有三道浅浅的抓痕。
“你的职业?”
苏何不理会他的问题,冷冷地开口问道。
“这么严肃干什么?不是来问几个问题吗?我配合你们,你们也态度好点嘛!”
“你的职业。” 苏何再问一遍,目光犀利地盯着他。
青年放下二郎腿,把苏打水罐头置于面前的茶几上。
“健身教练。” 他不自在地答道。
“怎么认识吴成的?”
“吴成?哼!” 他冷哼一声,“游戏里认识的,他装女的挺像!”
“最近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最近一次?只见过一次,这种变态,还要见几次?”
“什么时候,在哪里?”
“在附近的风铃酒店,上周六晚上。”
“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你没开过房吗?”
他看了眼苏何,又把眼睛移到一凡身上上下瞄着,一凡正拿着本子做笔记。
“发生了什么!”
苏何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问题,声音里的温度已经降到冰点,脸上的表情也冷的有些瘆人。
钱泳收回落在一凡身上的目光,收敛了些。
“她打扮的漂漂亮亮在酒店房间等我,灯光调的很暗,我本来以为是情调。我建议一起洗澡,她说洗过了,我就叫她脱光了在床上等我。我洗完澡出来,她还是那身打扮。她说什么来着?”
他佯装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哦她说她还是个雏,裹着衣服要我走后门,哼,自己送上来的装什么清纯。”
“我摸着就觉得不对劲,**********!”
“草!真TM恶心。” 他五官拧在一起骂道。
“你恼羞成怒,把她掐死在床上?” 苏何追问。
“死?我没弄死她,我走的时候她好着呢!”
“继续说。” 见他说到这里停住,苏何提醒道。
“说什么?”
“接着上面说。”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血一下子冲上来,就伸手掐了她脖子,她挣扎的厉害,还把我抓伤了。” 他抬起手臂展示那三道抓痕。
“我清醒过来就松了手,我可不想杀这种贱货背官司,说她贱货她还得是个女人,他就一不男不女。” 他咬牙切齿道。
“嘴巴放干净点!” 苏何沉声斥道。
“哼,这种人还不能骂?!装什么清高,你睡他一次看看!”
一凡感觉苏何全身肌肉都绷紧了,极力克制着自己。这是一凡第一次近距离感觉到苏何的愤怒,彷佛一触即发。
“后来我下床穿衣服,准备走人,哪知道那个变态追下床打我,我就给了他几拳头。这种人我见一次打一次!哼!我走的时候他靠在床脚哭呢,可没死。”
“你接下来去了哪里?”
“回家啊!回来狠狠搓了个澡,碰了那种东西你不恶心?”
苏何松开拳头掏出手铐: “跟我们去趟警局。”
“什么?我又没杀人,凭什么拷我?!”
“被害人生前最后见的人是你,你殴打了他,你是重大嫌疑人!”
苏何强行将钱泳拷上,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嘲笑。
“你们有什么证据?你们去看酒店监控,我先走的,她后走的,绝对可以证明我走的时候她还活着!”
“我们会查的。” 苏何一手强有力地抓住钱泳的手臂,把他拉出了公寓。
苏何把钱泳扔到车里。他吩咐一凡去小区物业拿近三天的监控录像,然后拨通秦钦的电话,让他跑一趟风铃酒店拿到案发当晚的监控录像。
他把车门锁上,不理会钱泳的抗议,靠着车身点上烟,等待一凡返回。
第二天一早,苏何走进队长的办公室,王林正在往自己的保温杯里接水泡茶。他汇报了两个嫌疑人的情况和暂时拘留钱泳的决定。
王林直接问道:“你觉得钱泳是凶手吗?”
苏何摇摇头道:“我们已经拿到酒店的监控录像,看了再说。”
“你真是从来不轻易下判断。”
王林笑了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道: “我马上要去局里,一队的案子有进展了,目前判断是连环作案。我可能要暂时从吴成的案子抽身,要辛苦你盯着。”
“明白。” 苏何点头。
十点钟,他们开始做第二次案情汇总。
秦钦先做汇报,他叹口气,有点哭笑不得。
“那个‘风中凌乱’,唉,吴成把自己化妆成女的,好歹还是本人。他倒好直接拿别人的照片糊弄人,本人就是一个没剩几根头发在‘风中凌乱’的中年胖子 -- 这点倒没骗人。据他说,吴成一见到他,掉头就走了,他压根儿不知道吴成是个男的。”
“另外一个‘弑杀天下’,我看是痴傻天下,他和吴成发生了关系,却从头到尾没发现吴成是个男的。他说只约过一次,后来吴成就不见他了,他觉得是吴成不喜欢他。”
“这两人都有不在场证明,一个晚上有聚会喝到凌晨。另一个和父母住,在家里打游戏。”
一凡汇报了他们这边探访的情况,提到钱泳仍然羁押在拘留室。
秦钦道:“我已经看过周六晚上酒店的监控录像,确实是钱泳先走的,吴成后来出来退房的时候没有换回男装,仍然穿着黑色紧身裙,他十点半离开酒店。”
“按照钱泳的说法,他离开酒店后直接回了家,根据他家小区的监控,证明他没有说谎。” 一凡补充道。
“副队,那这个钱泳还要继续拘留吗?” 秦钦看着苏何问道。
苏何嘴角勾起一个冷笑,“留着,满24小时放人。”
“啊?”
秦钦张大嘴巴,想问又不敢问,瞄了眼一凡,一凡已经起身离座了。
追到这里,线索断了。
苏何推开天台的门,倚着门框靠上去。
今天天空阴云密布,呼呼的劲风从梅城的房顶刮过。
他拿出香烟抿入唇齿,用身体挡住风点燃香烟,然后深吸一口,迈步走进风里。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梅城风和日丽。他入职以来请了第一次长假,一共五天。那年五月一号是林怡的婚礼,这个从十八岁就和他在一起的女人,选择了嫁给一个和她相识不久的男人,苏何却找不到可以责怪她的理由。
他一直工作到四月三十号的深夜,买了一张一号最早飞往云南丽江的机票,回家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就飞了过去。
下了飞机,他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丽江古城。
他走入眼睛看到的第一家客栈,要了间客房,进去倒头就睡。睡醒了下楼吃顿饭,接着回去继续睡。他这样睡了四天四夜,手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的,被他扔在旅行包的角落里。第五天傍晚,他到机场买了张回城的票飞了回来。
深夜到家之后,他找出手机充上电,看到一条队长发来的短信 “看到回个电话”。
他到现在仍然记得那天队长电话里的声音,干涩而空洞,他记得那晚他们在电话里说的每一个字。
“喂,苏何?”
“是,队长,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明成……没了。”
“明成?没了?” 苏何脑子嗡的一声,震的他眼前发黑。
对方没有回应。
“队长,在吗?”
“在。”
“什么意思,队长?什么没了?”
他僵直地站在沙发边上,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没了。
“昨天有个联合出警,抓捕贩毒团伙,我方牺牲2人,重伤2人。”
队长的声音缓慢而沉重,一字一句击打在苏何身上。
苏何答不出一个字,他僵硬的像座雕像。
“苏何,你明天归队,来见明成最后一面吧。”
说完,队长挂了电话。
苏何举着手机贴在耳边,不知这样站了多久,意识到对方已经不在电话那头,他放下手机,跌坐在地板上。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痛哭。懊丧、悔恨、无助、内疚劈头盖脑地砸过来,他抱着头低声抽泣到精疲力尽,彷佛要把这一生,三十年来积攒的所有泪水一次性流尽。
哒哒,哒哒哒。雨点掉落在苏何脚边的水泥地上,落到他的脸上,肩膀上,把他从回忆里拉回到天台。他看着不远处的楼房,慢慢被雨水打湿,房顶和墙面渐渐变为黑色。
他站着没动,雨越下越大,打湿他的头发,沿着发梢滴下,滑过鼻梁,流过唇角,衔在嘴里的小半截香烟早已经熄灭。
“苏队。”
一把黑伞出现在他上方,一凡伸直手臂举着伞,举过苏何的头顶。
“我看到外面下雨了,过了会儿不见你回来,就想上来看看。伞给你,我先下去了。”
一凡把伞柄推向苏何胸口。
苏何接过伞,道: “一起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