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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知了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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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特产—蝉鸣—肆意分布在这条树荫茂密的小道上方,路上没有车也不见行人。除了头顶扯足嗓门吠叫的蝉,似乎所有人仍陷于午睡梦乡之中,使得这一片住宅区的午后显得既嘈杂又宁静。
苏何把车子停在300米开外的一个小型停车场,与一凡沿着这条小路朝案发现场走来。他看了眼手表,下午三点过五分,正是七月的一天中最炎热的时间。
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衬衫,袖口卷过手肘,下面是一条卡其色工装裤,面料似乎比冬天的轻薄一些,脚蹬一双半旧牛皮鞋。斑斑点点的阳光穿透交叉的枝叶,落在他浓密的黑发和宽阔的肩膀上。
一凡紧跟着苏何走着,如果苏何不刻意放慢脚步,就像今天他迈大步赶路的节奏,一凡几乎是一路小跑。她用手背擦掉额角渗出的汗,看了眼苏何,暗暗摇头,“他穿这么多不热的吗?”
入夏以来,她没见苏何穿过短袖衬衫,却把长袖卷过手肘。这又是何苦?短袖不香吗?一凡看看自己身上的亚麻短袖,觉得这才是正确的装备,而眼下不停擦汗却只有她自己。
两人没走多久便来到案发小区的北门,门卫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大爷,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他见到警官证匆忙拧开电动门,主动提出领他们去死者所在的单元。
进入小区,迎面是一个长方形庭院,花圃里长着各色花草和个头矮小的树木。围绕庭院建有七八栋八层高的住宅楼。
过来的路上,韩斌提前电话告知他们把车停在在附近的停车场。现在看来,小区既没有地下车库,庭院里也已经停的满满当当。
门卫大爷领着他俩边走边絮絮叨叨地问各种问题。
“刚才已经来了很多警察,听说是死人了?!怎么死的?唉,我们小区怎么会出这种事?你们说?赶紧完事才好。”
与其说是问题,更像是自言自语的感叹。
“就这儿,你瞧,硬是叫人挪走两辆车临时配合一下。”
楼下停了一辆警车和一辆运尸车。
“你们去六楼是吗?”
他们进入楼内,大爷按下上行的电梯按钮。
“我不上去了,得回看大门,现在的人进出不带门卡,还有那些快递啊外卖啊,你们说。”
他嘟嘟囔囔着掉头走了。
在此期间苏何和一凡一言未发,莫如说没那机会发言。
602室的门开着,苏何和一凡套上鞋套进入屋内,一股浓重的煤气味仍然滞留在空气中,苏何看了下四周,目力所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
卧室内,队长王林正在和法医陈蓉说话。
一具女性尸体躺在床上,三十岁上下,身穿白色T恤衫和深蓝色短裤。毛巾被掀在一边。
看到他们过来,陈蓉和王林同时向他俩点点头,陈蓉继续说明情况:
“苏何,我刚给尸体做完初步检查,正和队长说呢。目前看起来,死者是一氧化碳中毒致死,没有外伤,是否有其他原因,回去做完解剖才能知道。”
“有一点你们来看一下。”
说着她举起死者的左手手腕展示给众人,手腕内侧的动脉处有三四道深浅不一的划痕,都已经愈合。
“另外,刚才痕检科在床头柜里发现三盒复方□□片,是一种安眠药,其中一盒用过。” 王林补充道。
“你们怀疑是自杀?” 苏何沉默了片刻,提出疑问。
“我只负责解剖,尽量明天中午给出报告。” 陈蓉道。
“有这个可能性,等解剖报告出来再详细讨论吧。” 王林道。
一凡从尸体上移开视线,观察这间卧室,两扇窗户朝南对着庭院,陈设与一般家庭的卧室没有两样,只是床头柜上多了三四本书。
靠卧室门边的半身柜上随意地堆了一堆衣服,几乎都是女式T恤衫。
苏何的眼睛也扫了一圈卧室,然后穿过客厅,进入另一个房间。一凡跟屁虫似的跟在苏何后面。
这是一间宽敞的书房,窗户朝北,窗帘严丝合缝。苏何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书房靠左侧墙壁放着一排书架,满满当当塞了几百本书。
贴右侧墙壁靠窗有一张宽大的木制书桌,一把黑色的靠背转椅,上边有一个靠垫。
书桌上有一台13寸笔记本电脑,没有合上,屏幕黑着。电脑左右杂乱地摊着两堆书,看名字应该都是历史类的文献和小说。
苏何戴上手套,附身点击鼠标,电脑屏幕亮了起来,显示需要输入密码。他放弃查看电脑,继续观察这个大而凌乱的书桌。
右上角堆着几盒开罐的糖果,左上角摆着两个相框。一张是死者穿着毕业服拍的单人照,另一张是和一个年轻男性的双人合照,背景是某个海边。
苏何拿起两人的合照,仔细端详。一凡同样跟着苏何的视线观察这间书房和照片,她注意到这两张照片中的女孩都笑着,脸上并没有阴郁之色。
苏何放下相框转身,一凡的鼻子猛地撞上他的肩膀,痛的皱起眉头。她刚才为了细看苏何拿在手上的双人照,凑的太近。
一凡的脸皱成一团,一只手捏着鼻子,强忍着不好意思哼出声来。苏何后退一步,眯缝起眼睛,没忍住开口捉弄她:
“没撞断吧?”
“啊?”一凡瞪大眼睛抬头望着苏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看来是真的撞疼了。苏何收起笑意,俯下身脸贴近过来道:“手松开我看看,流鼻血了吗?”
“没没有……” 苏何的脸靠这么近还是第一次,一凡惊的往后小退了一步。她仍然捏着鼻子,赶紧转过身去,抹干眼泪,觉得超级丢脸。
“没大碍就好。” 苏何已经走到书架前,观察起上面塞满的一排排书册。
“苏何。” 是陈蓉的声音。
他转过身看到陈蓉拎着工具箱站在书房门口,问道,“有发现吗?”
“刚才忘了说,我来的时候在客厅门口躺着一只猫,估计也是一氧化碳中毒。已经让人先移下去了。”
“好。” 苏何简单应道。
“会给猫做解剖吗?” 一凡好奇地问。
“稍后看有没有必要。” 陈蓉犹豫了一下道。
“是判断死者属于自杀还是谋杀来决定吗?” 一凡追问。
“有时候顺序正好相反。” 陈蓉瞄了一眼苏何,视线又回到一凡脸上。
此时门外传来嘈杂的吵闹声和哭泣声,他们闻声走出书房。
一对老年夫妇正闹着要闯进来,被警员拦在门外。苏何走过去询问情况,来者是死者的父母。
原来是那位闻到气味报警的邻居,后来也打电话通知他们女儿家里出事了,他们便急匆匆赶过来。
“我女儿怎么了?你们这么多人在家里做什么?”
死者母亲不顾警员阻拦,强硬地要挤进屋里。韩斌正好从外面问询回来,用身体堵住门口。
此时尸体已经装入袋,法医室的人抬着担架出了卧室往门口走来。
死者母亲见到这幅情景,哇的一声哀嚎起来。
“是我女儿吗?是我的苗苗吗?” 她撕心裂肺地喊着。
“你们要带她去哪里?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她边喊边用力推搡韩斌。
苏何转身走到抬着尸体的警员身边道:
“抬到门外,拉开袋口让他们看一眼。”
然后对韩斌说:“让他们认一下尸体。”
袋子拉开到尸体下巴处,露出脸部。死者母亲看了扑上去抱着尸体不肯撒手。
她哭喊着质问已经死去的女儿:
“苗苗!苗苗!你怎么这么傻啊!”
“你让妈妈怎么活啊?!”
韩斌和另一个警员使劲把这位母亲拉开。法医室的人迅速拉合袋子,进入电梯。死者母亲也想跟进电梯,被韩斌和死者父亲拉住了。
“你们想要把苗苗带到哪里去啊?” 她慌乱的抓住韩斌嚎着。
“需要做解剖鉴定。”
“什么解剖,为什么要解剖?”
“为了找出凶手啊!” 韩斌不知道怎么和老太太解释。
“什么凶手?苗苗不是自杀吗?不要解剖苗苗!我要带她回家!把她还给我!呜呜呜…”
“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自杀…” 韩斌无力的继续解释着,一凡此时也上前安抚死者母亲。
苏何走到死者父亲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到一边。他跟着苏何走到门的另一侧。
“你们认为是自杀?” 苏何问。
死者父亲眼神黯淡,耷拉着肩膀倚靠到墙壁上。
“年初的时候也有过一次。抢救回来了。”
“那次是什么情况?”
“她吞了许多安眠药,那次正逢陆洋回家,把她送到医院洗了胃。”
“陆洋是她丈夫?”
“对。后来我们就打点了邻居,叫他们多少关照苗苗。”
“他丈夫呢?”
“陆洋去年秋天被单位外派到凤兰去,一周才能回家一次,指望不上。”
“知道她自杀的缘由吗?”
“唉……”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默半晌,道:
“她不告诉我们。问了陆洋,也说不知道。苗苗怎么嫁了这么个人啊…”
“她更早前也自杀过吗?手腕上有疤痕。” 苏何继续问下去。
听到这个信息,死者父亲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苏何,眼里夹杂着悔恨和心碎:
“苗苗读大学起就住校了,自那以后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而且这孩子从小内向,什么事都憋在肚子里。再加上她妈妈…”
“她母亲怎么了?”
“她妈妈从小管她太多了… 她受不了,所以才早早结婚好搬出去住。”
苏何等了片刻,见他不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名片递过去,“想起什么再联系我吧。”
他接过名片攥进手里,朝老伴走去。
苏何和一凡从楼里出来的时候已经黄昏时分,楼下的警车和运尸车开走了,原来的位置停上了其他车辆。
透过门卫室的窗户,一凡看到大爷正眼睛直直的盯着挂在墙壁上的一排监视器,思绪却似乎并不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大爷” 一凡喊到。
他闻声回过头来,看到他俩,急匆匆起身。
进出小区的电动门同时朝内侧打开了,大爷从门卫室走出来。
“你们要走啦?你们警察的几辆车都走了,完事了吗?还来吗?听说是煤气中毒,是又自杀了吗?哎,什么事这么想不开呢!你们说。你们慢走啊。”
电动门关上后,他转身走回小屋里。
小道上方的知了仍没完没了地叫着,一凡抬头观看这些茂密的枝桠,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知了。接近傍晚,些许微风吹过来,枝桠随风轻摆。
“苏队,你觉得是自杀吗?”
走回停车场的路上,一凡尝试问道。
“你怎么看?” 苏何微微皱起眉头,反问。
“没有遗书,但是以前有过自杀史,有这个可能。” 一凡思忖片刻道。
“等技术室破解了电脑密码,我们从她的电脑里找找线索。” 苏何道。
“呜…也是。说不定遗书在电脑里。”
晚上七点半,韩斌从技术室拿回死者的电脑交给一凡,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开着的word文档。
“遗书?” 韩斌喊了一声。
定睛一看,是一段故事情节。
一凡手指在触摸板上轻轻移动,往下翻页。原来是一段武侠小说的情节,写到一半戛然而止。
“看看这个文档的最后修改时间。”苏何说。
一凡点住文档属性,显示最后修改时间为7月5号12:40:15
“找找电脑里有没有其他小说。”
一凡在桌面找到一个名为“作品”的文件夹,点开后发现有不下十个标着不同小说名称的文档。
“她是小说作家!你看网络小说吗?一凡。” 韩斌问。
“不怎么看。”
一凡说着点开自己电脑的浏览器,输入其中一本小说的名称。
屏幕上出现某个知名的网络小说网站,她点开链接找到作者的笔名:苗寨。
一凡点击这个笔名,结果显示死者正在写的这部小说也在这个网站发表,处于连载中。
“没错,她是个网络小说作家。” 一凡说。
“彻查这台电脑,找日记随笔之类的内容,同时在网络上搜索此人的信息。” 苏何吩咐道。
“韩斌,联系死者丈夫了吗?”
“已经联系了,他明天上午过来做笔录。”
早晨八点不到,梅城的天气已经闷热起来,一凡关掉正在阅读的苗寨的小说。走出地铁,一股潮气扑面而来,整个将她包围,她感到身上黏糊糊的。
她点开天气预报,今天最高温度将达到35摄氏度,此刻已经升到30度,空气湿度达到了80%。
一进办公室,秦钦就把她叫住。
“一凡,咱们的死者笔名是叫苗寨吗?”
“没错,怎么了?”
“网路上都传开了,今天零点在她的博客页面发布了遗书,她粉丝不少,现在网民都在呼吁赶紧找到这个人,以免发生悲剧。”
“看来是定时发布。大家还不知道她已经死了。”
昨天晚上一凡已经在网络上搜到苗寨的博客地址,但那时候遗书尚未发布。
“看来是自杀咯。” 秦钦感叹道。
苏何此时走进来:
“一凡,把遗书打印出来,我们等尸检报告一到就做案情分析,确定案件性质。”
十点刚过,韩斌带着尸检报告回来。
汇报白板上,贴着一张死者的照片,写着:
姓名:覃苗苗;职业:网络小说作家;自杀和他杀后边标了个问号。
队里的全员坐在白板前,队长王林简单做了案情介绍。
一凡给每个人递上一份遗书打印件,队长给出时间让队员们把遗书读完,然后示意韩斌汇报尸检和痕检的结果。
“尸检报告显示死者死于一氧化碳中毒。死亡时间是昨天下午2点左右。另外,死者胃里面有未完全消化的食物残渣,并且检测出安眠药成分。”
“死者家里的门窗没有撬过的痕迹。检测出三组指纹,其中两组属于死者和死者母亲,另一组估计是死者丈夫的,他一会儿会过来,痕检组将采集指纹做比对。”
王林思索了片刻道:“大家有什么想法?”
没有人立刻发言,王林也不催促,给队员们足够的时间思考。
办公室朝南的一长排窗户全打开着,室内的空气却像是完全停滞了,没有一点风。庭院里密集的知了声穿过窗户传进来,众人像是侧耳倾听着这没完没了的知了声,思绪被夏日的炎热和潮湿黏住了。
韩斌仍站在白板边上,他撩起白色T恤的下摆,擦了擦额角的汗,腹部精壮的肌肉显露出来。
他首先推测道:“死者家中有安眠药,今年年初她曾服用安眠药自杀,以前有过数次割腕的经历。现在遗书也有了,我推断是自杀。”
“我赞同韩哥的想法。” 秦钦举手示意。
王林点点头,看向苏何。
苏何低头看着遗书,仍在思忖。
“那我说说我的看法。就像刚才韩斌提到的,依据我们在死者家中采集的证据,加上她以往的自杀经历,结合尸检报告,我认为死者属于自杀。自杀原因也很明了,根据遗书所述,因为丈夫的婚外情和屡次欺骗而觉得生活无望。”
王林说完又望向苏何。
“苏何,说说你的看法。”
苏何站起身,把遗书贴到白板上,走到一侧面对大家说道:
“首先,死者确有自杀的倾向,家中也搜出过量的安眠药。但有几个疑点。”
“第一,她搜集了足够的安眠药,却未用到,而是选择了开煤气。有一种可能是因为上一次服用安眠药自杀被救了回来,临时想到煤气。”
“第二,这一点我比较在意,我们昨天查看死者电脑,发现她死亡前正在写小说,文档显示最后的修改时间是下午十二点四十分左右。试想她小说情节写到一半,停下思绪,立刻转念去自杀?”
“第三,她的遗书最后提到一句话:照顾好我的猫。是留给她父母的话。”
苏何手指指向白板上遗书的结尾处,
“她的猫昨天也死在家里,估计同样是一氧化碳中毒。我建议法医解剖这只猫,确定死因。”
苏何说完,半坐到身后的办公桌上,双手往后撑住,注视着眼前的一众队员。
“还真是…”
秦钦嘟哝着,低下头盯着手上的遗书,结尾处写着:
“对不起,爸爸妈妈,最后请求你们一件事,照顾好我的猫。”
王林点点头,从身边的办公桌上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额角和脖子上的汗,说道:
“苏何,你一向观察入微,这几个疑点确实值得斟酌,但都不是实质性的证据。”
“另一方面,指向自杀的证据却更有说服力。刚才上面已经给我电话,遗书事件在网络上传的沸沸扬扬,上头希望我们尽快定性,尽快结案。”
“队长,给我一点时间。”
苏何站直身体,注视着王林,眼神坚定。
王林摸摸额头,叹了口气道:
“好,我给你两天时间,如果找不出决定性的证据,我们就以自杀定案。另外,一凡跟着你。其他人全部投入到赵韵的经济罪案中,她那边相关人员的死亡调查昨天有了突破性进展。”
“好。” 苏何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