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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枝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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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边柳】
三月金陵城,正是花红柳绿好时节。
扑面的风是软的,垂岸的柳是柔的,蜿蜒的秦淮河亦是碧澜微漾,船桨剖开轻波,便如梭般滑进了云水深处。
夫子庙前人群熙攘,正逢三年一度大比之年,换上白襕衫的江南举子们,总要来文庙拜一拜圣人,再上秦淮河船坊中会一会诗文,才称得上文气汇聚,风流倜傥。各路小商小贩抓住时机,也要凑一脚热闹,将状元符及第香依次摆出来,好沾沾财气。
摩肩接踵人潮里,溪雪仿佛一尾游鱼儿,顺着人潮被推挤向前,一双螺髻挽起乌云般秀发,桃花色袄裙衬得少女明媚双颊如春华盛开,只一照面学子就红了脸,跌了魂,浑然未觉错身而过时少女一双小手在他腰际的微微动作。
不到半个时辰,溪雪腰间便足足多了五六个钱袋,她看看时辰不早,决定暂且收工先去填饱肚子。
脚下丝履划出一个旋步,少女就已灵活绕过人群最密匝的几处,信步朝着河边的松鹤楼而去。
金陵城富庶,四时风物汇聚此处,在饮食上自然也是精细非常,溪雪刚走进酒楼便有机灵小二迎上来:“这位小娘子,要坐大堂还是雅座儿?大堂里有说书先儿添热闹,楼上雅间对着秦淮河方便赏景,凉快又清净。”
溪雪掂一掂钱袋子说:“自然坐雅间,时鲜好菜给我都上一遍,吃好了少不得赏你。”
见她阔气,小二更笑开了脸,忙不迭打躬弯腰迎她上楼。
松鹤楼是本府有名的大酒楼,三层错落木结构建筑高高耸立,雕栏画栋好不精致,顺着松木楼梯拾阶而上,两侧轩窗大敞,令河上轻风对流而过更添清气,丝毫不觉憋闷,来往堂倌俱打扮干净清爽,流水般将碗碟佳肴送至客人桌前。
行至二楼拐角处,正遇见一队锦衣大人下楼,小二忙护着溪雪避到栏边,溪雪一双猫儿眼转转,险险与队尾那人错了个身,衣带轻轻擦过对方曳撒,带起一丝轻微桃花香。
那人微微抬眼扫了她一下,皎白的一张脸,只是眼睛长得太锐气,似开了锋的剑,溪雪笑吟吟对着她,她便又转过了脸。
小二这才擦着汗凑上来:“姑娘诶,您胆子可真大,让锦衣卫大人这么瞪一眼,我魂都吓没了一半。”
溪雪哈哈大笑,随手扔给他一块碎银子:“压压惊,去给我上点好吃的。”
她独占了临河最大的包间,待菜色上齐,溪雪便歪在美人榻上开始收拾战果,她手准眼更准,几只荷包都是精工刺绣,内藏银两颇丰,手指再一翻又摸出个硬木牌,不过寸许大小,边角錾了银,还待细看时斜刺里已伸出一只手摁住木牌,从她手中抽了回来。
溪雪抬头,竟是刚才那位锦衣的大人,玉似的脸上平静无波:“姑娘,这好像是在下的东西。”
“我在地上捡的。”溪雪说得毫无心理负担,“既是大人的拿去便是,不用谢我。”
见她这般理直气壮,锦衣卫便也不多说,只伸手扫向桌上剩余那几只钱袋。
她快溪雪更快,腰身折柳一般轻轻从她手下略过,手一扬先去抢最大那只钱袋,锦衣卫又岂能让她如愿,短短瞬息两人手下走过数招,进攻中溪雪贴着她背身翻过,轻飘飘跃上窗前:“大人,扰我吃饭,下次可要赔给我。”言罢身影一轻,竟如燕子般从窗口杳然而落。
锦衣卫只得暂且放下追击,好在寄名牌拿回来了,思及此手往腰间却摸了个空,居然是方才近身时让那飞贼又摸了去。
陆续有手下人跟进来:“大人,让她给跑了。”
源臻摆摆手,白皙脸上浮起一丝怒意,暗忖再让她抓住这小贼,定要狠狠教训一番。
【春江月】
白日里的夫子庙是热闹,夜间的秦淮河更是熙攘,一弯胭脂河水载数十只花船,悠悠然在烟波中穿行。楼船上姑娘们红袖招展,隐约传出的丝竹声平添几分旖旎,水波浩渺,陶陶然一场醉梦。
溪雪此时又换了妆扮,一身红色纱裙混在舞姬之中,白天的收益拜那位锦衣大人所赐折损大半,不得不漏夜上工以补亏空。好在夜色掩映中,醉意酣然的客人更分不清东南西北,正方便了她在花船中浑水摸鱼。
流觞阁是秦淮河上最大的楼船,十余间花阁错落其中,大堂更是豪奢的以明珠为灯,绢纱为幕,层叠掩映,恍如神仙楼阁。这曲曲弯弯的屏障也方便了溪雪施展,不多时她就已掏空两个酒醉豪客的腰包,哼着曲儿欲绕回廊前回返。
偏一只手摁住她肩头,溪雪吓一跳,回身发现又是白天里那位大人,这次她换掉了飞鱼服,只穿一身莲白纱袍,月色皎皎,映得她的脸更是清冷:“把名牌还我。”
溪雪眨眼:“大人的东西又丢了啊?这次我好像没捡到。”
出身世家大族,源臻自小接受便是君子教育,何曾见识这般市井无赖手段,她正色道:“那名牌很要紧,你还我我就不同你计较。”
溪雪挣扎几下发现难以脱身,只能服软:”大人您好歹轻一些,弄得我好疼...”
语气娇滴滴眼睛却不老实,猫儿般滴溜着两汪黑眼珠,只盼寻机逃脱。
源臻自觉不能两次上同一个人的当,只用足力气一手按住她肩膀,一手向她腰间摸去...
二人正斗得难分难解,忽然前头又传来一阵喧哗,有呼呼喝喝的兵丁动静。
“刚才那探子就在舷窗那边偷听,眼下定还没有下船,都仔细搜寻。”一个威严男声细细嘱咐,“一个角落别放过,都搜仔细了。”
溪雪反应快,见源臻手上力气变轻,小声问:“他们难道是在寻你?”
源臻眼神瞬间变得更冷,溪雪忙说:“我不会叫!我帮你躲过去,你别再抓我行不行?”
“我如何信你?”隐约间人声已经逐渐靠近她们所在的角落,源臻压低声音问。
溪雪道:“难不成你有更好的主意?”她眼角扫见一排火把光芒近在咫尺,来不及再多说,只拖住源臻朝着边上一间空屋避去。
花船上客房皆是红绡飘飘,艳粉招摇的款式,壁角幽幽点一盏美人灯,临窗设一张罗汉榻,溪雪拽着源臻便上了榻,二人身形交叠,做出寻欢般姿态。
一阵清新桃花香气劈头盖脸袭来,源臻睁大了眼,看压在她身上的小娇娘利落的脱了披帛,解开纽襻,露出一点莹莹如玉肩颈,再一伸手拔去发簪,如瀑般长发倾落缠住二人,这一套动作方齐备,房门就被几个兵丁推开。
“可看见什么可疑的人经过?”兵士见两个人影缠在榻上,不便近前,粗着声音问讯。
溪雪一手攀着源臻脖颈,一手拢自己衣领,柔声道:“冤家么就有一个,其他倒是没留意了。”
源臻伸手替她挡住肩头微漏的春光,触手只觉细腻柔滑,指尖温度升高,灼灼似乎烫到心间。
好在兵丁们没多纠缠,见无甚可疑很快就退了出去。
溪雪这才拍拍心口:“可吓死我了。”
她柔软的身体仍压着源臻,此刻略一动,源臻更觉得周身俱升起热气,即刻推她道:“你快下去。”
溪雪眼一弯:“冤家,用完就扔,也太狠心了吧?”
源臻知道她狡猾,打起精神应付:“把寄名牌还我。”
“这么重要的东西,大人怎么不好好保管呢?”溪雪笑吟吟起身,“还你也不是不能,只是要向大人讨点赏....”
小狐狸似的眼神,源臻明悟伸手摸袖袋:“我给你银子便是。”
然而溪雪却摇一摇头,俯身凑近过去:“我看大人生得俊俏,就不要钱了,拿你人来换吧...”
她盈盈香腮如新剥荔枝般近在咫尺,菱花似的红唇逼近她的脸,太过贴近,呼吸丝缕交闻,这大胆动作让源臻惊得僵住,却隐约间忘了应该避开,只怔怔由她甜润气息靠近。
“咯噔”一声细响,却是窗棂洞开带起香风杳杳,那流云似的身影跳脱出去,只余下一缕笑意:“下次还你。”
源臻探过去,江水绵绵轻漾过船身,月影茕茕,只拨动江心一痕浅浅的水波。
【花枝盟】
三更漏尽,夜宴的游船也终于熄了灯烛沉入梦乡。源臻信步上岸,岸边早候着一队锦衣卫,一个近卫为她披上氅衣,恭敬道:“指挥使大人。”
源臻脸色淡漠依旧:“人可抓住了?”
近卫点头:“还没出城就被兄弟们逮个正着,何监果然不老实,一边与大人您周旋,一边却偷偷给宁王传讯,还好大人神机妙算,这才没让他们跑了。”
源臻点头:“何监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应该知道轻重才是,既然他坐不住,我们更得尽快将消息传出去。”
马车微微碾动石板路,一队人马便肃然离开。
金陵城与北平呈拱角之势,南北遥望,自打前些年将宁王放到此地养病,竟渐渐围成一块飞地,镇守金陵的大监何充早些年也是圣上近前的内侍,却不知怎地靠向了宁王一党。
源臻沉吟着拨动棋子,此番她领了巡江南盐税的敕令,明面上是陛下宠爱外甥女,安排这么一趟利益丰足的好差使,暗地里却是要查探金陵形势。这一查之下,才发现宁王竟偷偷蓄养私兵,开了铁矿,作为金陵镇守的何监收了贿赂,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他当起了傀儡。
虽然入金陵城不过半月光景,然而锦衣卫放在此地的探子却已蛰伏许久,源臻手握大量边角证词,真要坐实了宁王罪证,还得靠何监最后吐口。她本欲徐徐图之,却不料何监并不是沉得住气的人,风吹草未动,他就先坐不住,这便正让锦衣卫的人逮个正着。
“今夜在流觞阁的船上,宁王府上詹先生与一个商人相谈甚欢,我瞧着是个外族人。”她微微以手支颌,吩咐下去,“怕是拖久了要出大事。”
“我们从何府小妾口中问出,何监书房里有个暗室,账册应该就在其中。”锦衣卫的暗探汇报消息,“若能把账册拿到手便最好不过。”
源臻忽然有了计较:“找个由头,我亲自去拜访大监。”
溪雪自花船上脱了身,又换回良家子打扮,这天早起提着一篮栀子花到集市上叫卖,水灵灵花枝香气馥郁,是闺秀们流行的装饰物,绕着锦翠坊打个转,一篮鲜花便卖得七七八八。她心情好,于是哼着曲儿又走去夫子庙,想买新出炉的梅干菜烧饼吃。
结果烧饼没吃上,倒是先被人拦住去路。
溪雪抬眼看,源臻依然没再换回飞鱼服,只穿了一身月白遍地金的锦袍,这次她直接多了:“做买卖吗?”
两个人坐到松鹤楼的雅间里,溪雪不客气点了七八只菜,这才道:“名牌我没带身上,你得先给我钱。”
源臻问:“你功夫这么俊,敢不敢陪我去取个东西?”
“去哪里取?”溪雪怀疑的问。
源臻以手指沾了茶水,在桌案上划出一个“何”字,溪雪一看转身就想走:“送死的钱赚不了。”
“你偷走的是我的寄名牌,当今圣上亲自从大承恩寺取来,亲手题了名。”源臻不拦她,只不疾不徐道,“偷窃御赐之物,依律当斩。”
溪雪停住脚步,眼睛眨巴一下:“冤家,干嘛这么吓唬人家?”
源臻看着她:“你试一试便知我是不是吓唬你。”
“你说的这个地方守备太严,我进不去。”溪雪挫折的坐回桌前,拿筷子戳着鱼肉,“横竖都是死,我就不送死了。”
源臻不理会她耍赖姿态:“这容易,我带你进去。”
溪雪看着她不动声色的脸,转转眼珠:“带我进去,也带我出来?”
源臻说:“答应你。”
于是溪雪伸手捻了朵栀子花,轻轻点在她眉间:“应你便是。”
【风月夜】
金陵城里最宽阔的朱雀大街,错落皆是富贵人家。而何监府邸紧邻玄武湖,占地疏阔,雕栏玉砌堆叠起金山雪浪般繁华气象,豪奢穷极。大监十一岁入宫伴驾,常得荣宠不衰,即便偏居南都,也依旧掌着半城的富贵。
今夜他设宴款待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世人皆知这位大人生母乃是圣上唯一嫡姐明嘉公主,父亲则是辅国公,门第贵不可言,圣上亦偏宠外甥女,年纪轻轻就掌了锦衣卫权柄,风头无俩。
宴席流水铺开,阔达庭院中,舞姬缭绕间抛胸展臂,一派旖旎景象。何监笑意深浓,亲自为源臻斟酒:“指挥使久居京畿,可要多尝尝这南方的点心。”
源臻抬手饮过一杯:“江南确实景美物丰令人欣羡,大监真是神仙日子,不过也是您待陛下忠心耿耿,合该舒心颐享天年。”
何监朝着北方遥遥拱手:“托赖陛下福泽。”
源臻凝神看他动作:“我来之前,陛下亲自托付我来看看大监,说您年轻时伤了膝盖,一到天寒就要腿疼,也不知在南方将养得好不好。陛下还说您爱吃庆熙坊的枣泥点心,特特嘱我带了一篓来,您回头可要尝尝是不是还是旧滋味?”
她话说得柔缓,似要勾起古早回忆,何监怔一下神,笑道:“承蒙陛下还这么惦记...”
酒局后半段,源臻便显出不胜酒力之态,飞红了一张脸,身子也歪到一边的侍女身上。
何监见状便笑起来:“大人可是喝多了?”
源臻迷迷糊糊道:“让大监见笑,我酒量一直不大好。”
她酣然脸色不似作伪,何监也乐得与她拉近关系,便顺势说:“不如今夜就在我府里歇下?”
源臻想了一刻便答应了,何监便让自己那小妾出面,安置源臻到客院中歇下。
这处客院布置亦极奢华,一张千工拔步床雕着精美的西湖十景图,垂下藕荷色帐幔帘帷,源臻倒在床上不过片刻便已熟睡过去,倒是她带来的侍女细心,给何府派来的婢女塞荷包,轻声托她们去厨下熬一盏醒酒汤,并烧些热水送来。
婢女得了钱自然肯卖力,一通折腾到深夜,客院才安静下来。
那侍女自然是溪雪假扮,此刻见时辰已晚,她这才动手除去自己身上的簪环饰品,自窗棂轻身翻了出去。
她这一去便是许久,源臻微眯着眼睛躺在大床上,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她心里正想着这女贼功夫莫非不到家,便听见西边传来隐隐喧闹声。
窗棂轻轻一响,一阵香风扑面滚到她怀里,她下意识的要推,就有一双软软手臂缠住她:“大人急啦?”
源臻一把按住她乱动的手:“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溪雪低声道:“找到了你要的东西,怕这老阉贼多心,假装从西边翻墙跑了。”
两个人在床上贴得极近,源臻不禁想起那日在船上二人也是这般躲避追兵,她心中有点羞恼:“你怎么每次都往我床上来?”
溪雪不以为意:“方法不怕老,管用便好。大人快起来,那老贼定是要派人来查看的,少不得做场戏给他看。”
“除了...这种方式,没有别的法子吗?”源臻见她熟练的又要解衣服,简直不知道该做何表情,“你一个姑娘家,知不知羞啊?”
溪雪已经解开了外衫扔到床下,闻言理直气壮道:“大人,此刻都三更了,我若穿着衣服才更奇怪吧?”
她利索的钻进了源臻被窝里,清香长发铺在枕头上,挠着源臻的脸,她脸上发热,感觉溪雪柔软的身子贴过来,更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而就在此时,一阵轻微脚步声出现在廊下,二人都是耳力极佳的练家子,瞬间便察觉了窥探者的出现。
溪雪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软软出声道:“大人轻些嘛。”
这内涵丰富的一句话,就让源臻整个人如雷击般僵住。
而溪雪还没有放过她,她撑起身子看着源臻凝固住的表情,菱花般的唇恶作剧的弯起一个优美弧度,温柔呼吸擦过她唇角:“大人,别人还等着看戏呢,您这样都不为所动,不怕被传不行吗?”
源臻简直要被这女贼包天的胆量气笑了,窗棂发出细微声响,她知道何监府上的暗卫已经过来查探,只得伸手拥住溪雪的腰,微微弄出些动静声。
她主动了,溪雪却不防她忽然动作,身子一软,唇便正正好印上了身下的人,柔软相触的一刻,两人都不觉吓了一跳,偏又无法脱开,只得维持这暧昧的姿势,呼吸激烈相缠,彼此都听得见对方噗通的心跳声。
源臻理智想要推开溪雪,偏也知此时只能将错就错,唇角柔软的压力令人迷醉,她不觉微微启开了唇,含住那滴甜蜜细细吮吻了一下,明显感觉身上的人颤抖一下,接着,便感受到一阵湿热甜意绽开在口中。
溪雪横下心,堵住她双唇吻了回去,细腻甘美,是从未体察过的滋味,令源臻一向自持的意志力几乎告罄,只能顺应般拥紧了怀里的人。
拔步床发出轻微细响,终于令窗前窥探的人离开。
听见窗外脚步声消失,二人终于轻轻舒了口气,而眼前的景象便有些难以收场,源臻看着溪雪缩在床角,一幅受惊吓的小猫姿态,于心不忍道:“我会负责。”
溪雪瞪大了眼睛,却忙忙说道:“大人别这样,只是权宜之计,当不得真。”
她摆出轻松姿态,仿佛弥补般解释道:“行走江湖,多有不便之时,做戏罢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记得把银子给足就好。”
源臻忽然有些不满:“你经常这样权宜之计吗?”一念及此,心里居然有些微酸意,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人抢走般。
所幸溪雪脸皮再厚也不敢再开这种玩笑,干干笑了几声作罢。
二人也不再睡得着,只阖着眼熬到了天亮。
【夜雨灯】
有溪雪潜入何监书房盗出了铁矿往来账册,这一场私下交易便坐实了证据。天明后源臻没敢耽误,只吩咐贴身的内卫兵分两路先行将情报送回京城,另一边何监发现账册被盗搜寻未果,很快便会联系宁王有所动作,这一套动作瞒不了太久,源臻思虑再三,决定自己暂时留在金陵城,静观其变。
她以巡盐之名先遣了一队锦衣卫前往宁城,宁城去岁派驻程将军操练水师,程家乃是太子妃妻族,直属于今上,阵前倒戈的可能性最为微弱,且不论宁王是否举旗,先与地方军有个联系也可有备无患。
而源臻自己依然日日与金陵大族饮宴,混作不知城中暗涌的细流。
夜夜笙歌,终于在某天夜里,有先按讷不住的人动了手。
这夜车轿自太守府中出来,在朱雀大街便遭遇伏击。
来人皆是黑衣覆面,观身手极似江湖人士,锦衣卫护着源臻退到巷口,被对方十几个黑影团团围住,刀光闪烁间,长夜喋血。
她抽出一柄细窄银刀,令锦衣卫众人围出防守阵型,沉声道:“我乃锦衣卫指挥使,你们可知杀我是何下场?”
黑衣人静默无声,身影却不曾后退,源臻心知遇见了死士,不再多言,两方人马便斗在一处。
刀光劈破长夜,她幼承名师,一招一式皆是下过苦功,身边跟着的亦都是锦衣卫的精锐,一时间缠斗分不出胜负。
“大人,这几人怕是要下死手。我们先拖住,您从后面离开。”亲卫见机不对,护卫源臻避到马车之后,低声道。
源臻知轻重,点点头避开锋芒,趁亲卫抢上前一个空档,悄无声息朝着后巷摸去。
她身姿杳然,几个起落便已落到小巷深处,却不防后有追兵,几个黑衣人自巷口走出,拦住她去路。
源臻不声不响,只将银刀缓缓抬至身前。
血光四溅,饶是她功夫了得,被几个人围住渐渐失去体力,眼看要被一刀劈在身上,一颗霹雳弹忽而打在石板路上,火光闪动烟雾迅速爆出,瞬间迷蒙了众人视线。
混乱中一双柔软的手扶住源臻,她瞬息间分辨出来人,顺着她的力气脱出重围,向着隐秘来路脱身而去。
溪雪也是一身黑衣打扮,一手撑住源臻朝着小道走,二人远远离开了方才的战场,她才呼出一口气:“大人,你这官儿当得太惊险了。”
此时情势危急,源臻也顾不得多与她寒暄,只问道:“能不能帮我去趟宁城?”
溪雪苦着脸:“大人,送命的买卖我真做不来。”
源臻只塞给她一只烟花棒:“出城后走小路,到宁城风津渡口放这只烟花,有锦衣卫来找你,就把我的寄名牌给他看。”
“那你怎么办?”溪雪问她。
源臻笑笑说:“我去找个人保护我。”
溪雪觉得自己真是要疯了,原本好好在金陵城当她的妙手空空,却不料一时兴起偷了这锦衣卫的名牌,被她利用得彻彻底底,而今还要做这般冒险事宜,她拖拖拉拉收起烟花棒:“最后一次,我只最后帮你这次。”
源臻说:“好,你帮我一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溪雪没好气的白她一眼,身姿如飞燕般跃到院墙上,轻轻一点就失去了踪影。
【半局棋】
源臻来到何监的府邸时,将将三更过半。
老太监看到她像是见了鬼,源臻却稳稳踏入厅中,笑意不变:“大监还没休息呢?”
“大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何监缓了口气,也只能招待她坐下。
源臻不紧不慢挑剔了一番手中茶盏,才说道:“睡不着,来问问大监上次的枣泥糕尝着怎么样?”
何监说:“味道极好,承蒙陛下惦念,十分感怀。”
“陛下的确十分惦记大监,”源臻幽幽说,“还记得十年前大监借着修皇庄的便利,不声不响给自己圈了几百亩上好的田庄,此事后来被个御史捅出来,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陛下心软,只允你告了老,来金陵城守皇陵。大监您说,陛下这般心慈,是为了什么?”
往日回忆浮上心头,何监昏花的眼中也有了丝丝怅惘:“陛下宅心仁厚,不忍我这班老奴不得体面。”
源臻说:“陛下宅心仁厚,是难得的君王,难不成大监竟觉得所有的上位者都能这般轻举轻放?比如... 大监觉得,宁王也是这样善心的人吗?”
何监捧不住茶盏,站起身来:“大人这话说出口,你我二人都无法自处。”
源臻平静的看着何监,眼中半丝波动也无:“我只是看在与大监多年情分,来提醒你一句,戏没揭盅就还有余地,过了今夜,是当乱臣贼子还是继续安享富贵,只在大监你一念间。”
她看着何监面上表情变幻不定,最终凝固为一丝坚决:“老奴在卫所仍有一千厂番,可暂保金陵不失,将功折过。”
源臻这才将一颗心缓缓落回了原地,归根到底她也不过是在赌,何监素来优柔寡断,不然不会当初输给东厂的靳大监,被发至金陵城来,而他又幸而是个念情之人,若真当机立断降了宁王,今夜她要费的功夫只怕要多少数倍。
永延十七年春,宁王自江南举旗,幸而得宁城水师主将程建兴将军率部击破,将逆王斩落于金陵城外。
今上褒程将军勇武,令封其为太子少保,领兵部尚书,太子一脉声势更为稳固,同年冬,太子妃诞下首位皇子,今上龙颜大悦,于次年春季加开恩科。
【又一春】
夫子庙前依然挤满了求签的士子,小贩们摆出及第香和状元符高声推荐,熙熙攘攘一派热闹气象。
溪雪挎着只花篮,里面堆着些芳香栀子花,在人群中轻巧穿行而过,少女花朵般鲜妍的面容引得学子心猿意马,只盼得到佳人一丝笑影回顾。
一双手抓住了溪雪的花篮,面如冠玉的锦衣卫大人一袭织金嵌玉飞鱼服,器宇轩昂的拦住她去路。
“大人我卖花也犯法吗?”溪雪气鼓鼓冲她晃晃花篮。
源臻淡然目光略过她的脸,落在她鼓鼓囊囊腰间:“卖花这么赚钱?”
溪雪奈何她不得,气得跺脚:“大人,锦衣卫不忙吗?为什么你光盯着金陵不放啊?什么时候回京城吗?”
她生气的样子张牙舞爪像只小猫,源臻下意识伸手顺她的毛:“我申请调到金陵了。”
触手是少女光滑如缎子似的乌发,两个人双双怔了一下,溪雪着火般跳起来:“我先走了!”
源臻跟上她:“花卖完了没,我请你吃饭去。”
少女的脚步轻巧跳脱,只几个瞬息就离了人潮,飞鱼服的大人如影随形般跟着她,远远仍是秦淮河悠悠水波,桨声剖开水面,三月里纷扬的桃花随着水波搅动着春天陶然的空气,江南煊烈灿烂的春光,总是不迟到的一年复一年。
灼灼光华,聊赠闲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