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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七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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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儿妹妹,你还未告诉我,为何要代我出嫁?”
刘嫣低垂眼眉,努力不显露自己的情绪。半晌才又抬头道:“妹妹是命苦之人,家国父母都已亡故。既然都没有了,身在何处也无所谓了。姐姐不一样,姐姐的生活刚刚开始,有父母兄弟,有亲朋好友,有相爱的人等着迎娶,更有,更有心中的人惦记一生。”
“唉!”青菀长叹一声,“那又如何?人生不称意,那又能如何啊!”
“不,姐姐,你的心事,妹妹略知一些,妹妹以为活着就有希望。”
“不!”青菀摆手制止了她,“别说了,那种无稽之谈不要相信。”
“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姐是曾爱过的人,需知爱一个人的幸福和所受的煎熬,眼前就有一人深爱着姐姐,将姐姐奉若神明,姐姐不能因为自己伤心就去伤一个无辜人的心。”
青菀听到“爱一个人的幸福和所受的煎熬”时,多年来的心事只能装着,无人可诉,今天被点破,内藏的情感立时奔涌,如不加以克制,真有决堤之可能。于是努力假装笑笑,“呵呵,你该不会是赵王派来的说客吧。我,我玩笑的,你不要介意。”
“我不会介意,妹妹也是斗胆一说。姐姐不想听就算了。”
“妹妹真聪明人也,可是我更好奇了,妹妹到底是谁?家世如何?为什么见识不俗,举止又如此落落大方,竟不似市井小民一般。”
“姐姐也是聪明人,我的出身虽非市井小民,却也差不多少。父亲原是穷苦牧羊人,只因家族曾显赫过,那也不过是祖上的光辉。传到他那里,也就想做个一般小民。可偏逢乱世,父亲那点家世,正合了起义军的意,于是被立为楚怀王。”
“楚……”饶是青菀平素稳重,此刻也不禁脱口叫了出来。楚怀王芈心,起义初被项羽立推举为楚王,用以竖大旗反秦室。当时众多诸侯都是以楚怀王的名义分封的,实际权力却在项羽手中。
自秦灭亡后,三世赢婴一死,项羽便把芈心一脚踢开,自立为西楚霸王,重新分封天下。而可怜的楚怀王,当初曾一跃上天,如今谁也不知他的下场。
“你是楚怀王之女?”
“正是。”
“难怪你……”青菀再次打量眼前的嫣儿,怪不得当初一见就觉她与众不同,于今相见恨晚矣。
“不行,你不能去匈奴,我要禀告母后。”
“公主!”嫣儿拉住欲走的青菀,“此事对谁也不要讲。”
“为什么?”
“楚怀王还有遗孤,要是别有用心之人听去了,妹妹性命可就难保了。”
青菀想想,也觉得有道理,“我可以不跟母后言明,就说我不想让你去。”
“公主,我不去就得你去,我们仍不在一起!再说,我愿意去,真的。”
“为什么?我听说那个单于连生人肉都吃的。”
“我说过,家国不在,我去哪都无所谓了。”
“这——”青菀不置可否。刘嫣跪下,“其实我也是为了报恩。当初是项羽害我家破人亡,是陛下灭了西楚,也算替我报了仇。我人微不足道,实在难以为报,只求公主准我代为出嫁,算是我们芈家不欠刘家的了。”
“妹妹!”青菀也跪倒,流下泪来,“可是你此去山高路远,我们从此天各一方,别让我再添一个只能思念不能相见的人了吧。”
“姐姐”嫣儿感动莫名,也流下泪来,两人抱在一起。
从此两人亲密无间,青菀让刘嫣干脆搬与她一起住,两人同吃同卧,整日说不完的话。吕后虽然罕纳,但想两个都是少女,自然比跟她有话聊。再说很久没见女儿这么高兴,也就不去干涉。到时不时暗示刘嫣,没事劝劝青菀想开些。
但是天下的相聚都会有离别的这天。西汉高帝八年九月,公元前199年,刘嫣以宗室女为名下嫁匈奴。刘邦命刘敬为和亲使(娄敬因此事功劳不小,被赐姓刘),携大批贵重陪嫁,前往匈奴。
出嫁这天,皇宫上下张灯结彩,喜庆的气氛扑面不绝。刘嫣在青菀的昭临殿梳妆完毕,她身着礼服,深领宽袖,革带霞帔,头戴龙凤珠冠,鬓插黄金步摇。仪态端庄,风姿瑞丽,任谁都不会怀疑是公主之尊。
青菀不忍目睹离别的场面,因道:“恕我不能送你出宫,我们就在这告别吧。”
“我知道。”
“此一去你万万要保重,要想到万里之外,还有我这个姐姐时时惦记你。”
刘嫣道:“姐姐放心,就算为了天上的父母亲人,我也会好好活着的,这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
青菀听了一怔,立时想起项泉也说过:“我们只能活一次……”
这时,司礼官在一旁高喊:“时辰到,请公主升车。”
“嫣儿”青菀拉着她的手不忍分开。刘嫣的眼圈也有点潮湿。可谁又都不能改变什么,刘嫣伏到青菀肩上,在她耳旁轻声说道:“妹妹去了,姐姐一定要活得开心些,天上的他才能放心。”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朱雀门外,皇家仪仗两行排开。刘嫣从软轿上下来,被宫女搀扶来到皇帝和皇后身边。刘邦象征性说些勉励的话,皇后也叮嘱几句。刘嫣拜别两位陛下,登车起启。
就在车子刚要起动时,从远处跑过一位太监,气喘嘘嘘称自己是昭临殿的,鲁元公主有东西要送给刘嫣。吕后对青菀的要求一向满足,就允许了。只见凤舆的屏蔽打开,这位太监赶紧递上一个百鸟朝凤衔环朱漆盒,长约一尺,三寸厚。太监尖着嗓子冲车里说道:“鲁元公主命老奴将此物交与公主,并请公主勿将亲人挂在心上,收下此物,若想念家乡就看看此物,以解相思之情。”
屏蔽内传出刘嫣平静的声音:“知道了,谢谢你家公主。也请她记住我的话,各自保重吧。”
车子起动,刘嫣将漆盒打开,里面整齐地叠着一方素锦。展开,正是当年那篇《楚天舒》曲谱。家族旧物,今又重回手中,她却要远离了。刘嫣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车轮滚滚淹盖了她的哭泣,长安百姓夹道欢送,目送公主的车驾慢慢驶出长安城,驶向北方辽阔的天地。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和亲的公主,史书没有记下她的名字。从此以后,在漫漫黄沙之上,印下无数和亲队伍的车轮。公主们以她们的青春芳龄,抛弃骨肉家园,寂寞终老于异乡;以金闺弱质,完成苍生太平的国家重任。
九十二年后,汉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汉室遣宗室女刘细君下嫁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乌孙国。刘细君做《悲愁歌》一首,多少唱出了和亲公主们心底的思念与哀痛: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