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芒》澄心静气

1、青芒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优秀。

　　或许有那么一点天赋的加成，青涩而未经点拨的手腕动作已经初显灵巧，正式学习训练后又很快露出杀伐果断的风格。但他也心如明镜，从莽撞冲动的一股狠劲儿到如今平淡划出的弧线也像边缘沁着凌厉，是多少个日日夜夜虎口握得生疼，汗水浸湿衣衫而后清脆砸在地上换来的。

　　在他之前也有过很多年少成名的例子。

　　世人看到鲜衣怒马的天才一生专注于此攻坚克难，其中也不乏昙花一现黯然湮没长河。盛赞中被捧上神坛，然后在那个位置战战兢兢，直到被摘下光环才终于挣脱那股无名的□□感。

　　没有人教过他怎样去面对被众多目光编织的生活。他不能免俗地跳进他人期望的陷阱中，跳得心甘情愿，或者更贴切地说，跳得麻木却固执。勤勤恳恳练习的过程中，他看到总是笑得温软的前辈比赛后睫羽下的阴翳，他听到一向桀骜的前辈伤痛中近似困兽的嘶吼，他在眩晕中感觉光怪陆离的世界像是碎裂的玻璃四分五裂，他张开手作出攥紧的姿势等待被划破手掌露出血肉淋漓和森森白骨，却在几乎得逞时发现自己连一把空气都没抓住。

　　他不愿意成为一个新生代的复制品，于是选择了崭新的性格标签然后贴在自己身上。他性格温和而风格肃杀，明明怎么看都是可爱的长相却偏偏有一张薄唇，笑得露出白牙时又让人幌了眼觉得意外合适。

　　虽年纪小，但辈分资历摆在面前，他因此和同龄人之间总隔着条不深不浅的沟壑。他是不在意称呼上的区别，总归有人启齿又觉得别扭，久而久之干脆避免经常性接触来得一劳永逸。

　　那一年他状态很差，弯腰、屈臂时每一次肌肉拉扯都像是覆着层浮躁的郁气。教练对他的状态了然于心，不过多干涉只让他休息一阵找找手感。他垂眼不发一言，干燥泛白唇上的细微起皮仿佛是复杂心绪的最好写照，放着不管总觉得膈应，牙齿磕着碰着甚或用手去撕扯，动作又会过了火以至于薄薄的表皮下露出血珠。

　　说不上来阵痛期是长是短，只是煎熬的日子在心上反复翻面，烙得那块原本细嫩的肉上满是燎泡。时间这服药剂并不能治愈每个人的伤口，他能破开束缚的茧已得眷顾，再不计较今后不安稳的睡梦里那根敏感神经的作祟。

　　休息一阵，然后回来。

　　等着瞧笑话的人原已经造好了天才陨落的说辞，却在他强势复出后一下子噤了声。被嫉妒熏迷了眼的人觉得荒谬，他在惨败低迷后重振旗鼓甚至愈发沉稳不破，却依然在意气风发的年纪。

　　他在那个时候遇到那个人。

　　同一个领域内相似的天才，他不至于没有耳闻，只是那个人的光彩熠熠像是笼罩着一层宿命般的悲剧感，他鲜见的左利手特征以及惯用的技巧也与自己大相径庭。原本他不想过多关注，只当是自己先来后到占了个年龄上的便宜，点头致意后便各归其位。然而，抬眼后他撞进一潭幽深湖水，下意识警惕的瞬间却见湖面涟漪一圈圈漾开，他正正心神，发现那人的下垂眼弯起的弧度愈发明显。

　　想要浅尝辄止完成见面仪式的心思，在那人自顾自伸出手后悉数瓦解。或许是头顶白炽灯的照射，那只手显得有些冷白，透过皮肤能清晰看到秀气均匀的骨骼分布，表皮组织下血管微微隆起的幅度并不夸张。骨节分明而不肿大，并起的手指纤长而不皮包骨头，指甲的形状完整饱满只是略长。

　　他顺势握上去，感觉到那只手的力度以及指腹的柔软，手掌心覆盖的一层薄茧和自己同样位置的粗糙一触即离，却好像在神经末梢不轻不重抚了一下。

　　接下来的对打练习被分配到一组，像是突如其来又像是顺其自然。正手克反手，反手克正手。半空的弧线在来回穿梭中风格截然，诡异的急转和落点则让人不得不认真应对，几场下来酣畅淋漓，默契俯身时的交锋意味也似乎染上些不罢不休的胜负欲。

　　又一次回击，他猛地弓身后退，汗水从额上滑落到眼睛，带着股咸涩的刺痛。他看不清那人是否接到了，毫不在意地打算用手背去抹眼睛，刚抬起胳膊就被人轻轻拉开。那个人递上来一张湿巾，让他擦擦手再顺着从眼角到眼尾的方向去揉眼睛，自己则站到一旁拧开一瓶不知名的饮料，一边喝一边夸他打得挺好。

　　仰头的时候，那个人的嘴并没有包住整个瓶口，只乖巧地叼住一边。透明的液体顺着倾斜的角度流入口腔下滑到食道，带动着喉结一起上下滚动。

　　他看着自己规规矩矩立着的保温杯，内心有些莫名，上一秒还仿佛是年长者劝慰姿态的人，下一秒就喝起了碳酸饮料。一瞅，青芒味儿的。

　　好像是注意到自己的视线，那人又扬起笑，“走，我请你喝。”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造作推诿一番说什么不用不用，跟着走到场馆外面的小卖部，也就照着那人手上的随手指了一瓶一样的。拧开瓶盖，一股气就这么冲出来，一瞬间让他鼻腔内满是酸酸的青芒味儿，透着些咕嘟咕嘟的气泡感。待那些欢脱的气泡慢慢破开，发出啵叽的声音，又觉得刚刚缓过劲儿的酸里泛起了层层叠叠的甜。

　　气泡水滑过舌苔的感受很微妙。冰冰凉凉的液体试探着抚过粗糙的表面，然后淹没遍布其上的突触，让他无端联想到海水涨潮时从天际翻滚着卷向岸边，一点一点吻湿细沙。

　　之后的接触变得频繁又平常。他像合并同类项一样自动把对待那个人的态度划归到和其他队友一样，后者则维持着一贯的笑嘻嘻，和新环境里的前辈后辈都打成一片。

　　那个人不尴不尬处在他前后辈之间的关系位置。虽然嘴上总是说着自己可爱，时不时还认真指点自己技术上的瑕疵；行为上却一点架子也不摆，对练输了就当着面短暂郁闷一阵，平日里还没少告他的状。不过那点儿脾气和玩笑与其说是甩脸，不如算作是撒娇来得更为恰当。

　　很奇怪。也不算是很小的年纪了，但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那个人从来不让人觉得装疯卖傻的不适。他好像拿捏得恰到好处，让趋光性的人靠近温暖却不被灼伤，敏感细腻又不过分小心翼翼。

　　枯燥单调的训练日子里，最让人绝望的不是烦闷，而是无处宣泄的压抑。像是梅雨季节欲雨未至的阴天，灰蒙蒙的天和可见度低的空气都是湿漉漉的，阻塞住你的口鼻让你呼吸不畅。
　　那个人没有让太阳出来的本事，他也不是太阳。他只会递给你一瓶气泡水，满不在乎地帮你把窗帘拉上，阻隔住外面沉闷躁郁的空气，让你好好睡一觉。

　　而那瓶气泡水，是那个带上门把手的人踏进闷热黏湿的阴天买回来的。

　　后来，那个人不在，他依旧用着磕出深深浅浅印子的保温杯；如果那人主动请，他便坦然点着再没换过的青芒汽水，道一声从不叫哥的谢。

　　牙齿撕扯过青芒表皮时，最初的体验是强烈纤维感摩擦的干涩。从钝感中恢复后啃上最饱满的果肉，咬合间感觉到酸胀从下颚处快速扩散，不可控制的酥麻弥漫在齿间，而后被充盈甜蜜的汁水取代。软而丰满的果肉被囫囵地咀嚼、吞咽，黏滑汁液的触感似乎停留在口腔的每一寸内壁，却让人感觉意外的清爽回味。

　　他依旧是那个眼睛圆圆但打法凶狠的乖巧小孩，在众人惊羡的目光里慢慢褪去两腮的婴儿肥，现出少年人青涩但让人面红耳赤的轮廓。赛场上镜头偶尔扫过他的眼神，目光清澈而锐利，像是紧盯猎物的年轻上位者，袒露着实力和野心。

　　而另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天才，身上却添了数不清的新伤旧伤，队服内肩上腰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绷带。一言不发的前辈将喷雾喷在绷紧的肌肉上，那个人龇牙咧嘴表情扭曲了一阵，又不好意思地朝前辈挂起嬉皮笑脸，一路小跑上场。

　　场下，他安静注视着那人俯身的动作。收紧的腰，微屈的膝盖，线条流畅的小腿，瘦削突出的脚踝。暂停休息时，他看着那人用叠好的毛巾擦汗，默默递上拧好瓶盖的气泡水。片刻怔愣后，汽水被接过又拧好放下，他肩上不重的轻拍触感却仍然清晰。

　　有的时候，关系的疏远或者亲密只需要一个小的契机。

　　他在前面微微停顿，无人知晓他是疲惫后稍作歇脚还是制定策略更改方向，其他人面上不露疑惑，心里却踟蹰猜测。那个人追赶上前，一胳膊环上他的肩，压过来的重量带着体温，顺着神经攀爬的奇异的感觉最终交织成包裹住心脏的安稳，即使在四下无人的旷野也足够慰藉。

　　总是带着疏离感的少年人，在阵痛后愈合伤口，在风霜后分明棱角，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孩子。

　　他过早地被丢进这片深海，处在漩涡中心旁观一批又一批青年扬帆攀上阔浪，却连片刻狂喜也不敢奢求，只是保持着战斗的姿态等待最终被海浪席卷吞噬。他暴风成长，卸下所有影响速度和决心的天真幼稚，表现出孤注一掷实则深谋远虑过后的沉稳孤勇。

　　他曾跌入海水。冰冷的液体迎面砸来，像是刀锋寒光一现，在颧骨留下血痕以表示对大海的献祭。五感淹没在滞重的气压里昏昏沉沉，他的灵魂却像飘荡在虚空中万分清醒地凝视，海面下苦苦挣扎的人依旧不忘互相推搡拉拽，徒劳在失控的动作后面色紫涨。

　　他看见那个人摇摇晃晃的帆在自己不远处的水面之上，一次又一次触上礁石或是被冲撞。他好像都能想象出一双下垂眼拉下弧度，又不知道在笑些什么的样子。正当他因想到这些画面而微笑时，海水及时捕捉到他的唇缝然后贪婪地钻进口腔，他猛呛一口，却听到上方的坠落。无数的泡泡朝着下沉的反方向飘向海面，一只骨节均匀分布的手拨开海浪朝他伸来，小臂修长有力。

　　他回握上去，像是以往赛场上无数次掌心相贴、拳头相撞，又像是梦境里模拟过无数次的交颈相拥，克制着一贯的揉进骨血的力度。

　　隔着海水的十指交叉，连区隔的指缝都被填满，他还未及细究，下一刻就已经回到自己的帆船，身体干干爽爽毫无异样。

　　荣耀加身，光环眩目。他虔诚而又心不在焉地捧着奖杯，在卫冕的高位上焚膏继晷比谁都拼命。这之后他又走了很多很多年，走到身边面孔换新，质疑臆测的声音也已经枯朽，然后自己走下那个位置，目光坦然平静。

　　他想起多年前，恍惚记忆里被人渡过一口气，酸酸甜甜似乎能拉出丝来，愣神时耳边有人在说，青芒取青春洒脱超越，植芒之生命力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