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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霄灯续昼,心火长明C1 ...

  •   年年岁岁花相似.pt1

      01.

      说书人还是说得唾沫横飞。

      当然,还是很有意思的。

      坐在茶桌前,倒一杯茶,茶香四溢,茶水清澈透亮、油润有光。
      我问同桌人,这是轻策庄的茶吗。

      同桌人一手举着茶杯,一手放在木桌上、指尖轻点桌面,目光轻轻瞥向我,清明又平和。
      自然,他答,轻策庄的白茶极好,新白茶则清,老白茶则醇,价格也都不便宜。

      我讷讷地闭嘴,心想自己多半喝它不起,便转移了话题,不经意地提起,先生同我一老友甚是相似。

      那双染着金的眸子看过来。
      “哦?不知你那老友是何人?”

      “大约没有不认识他的。”我只说,“他的故事许多,嗯……入得我眼的倒不多。”

      这人笑一声,仿佛觉得我的说法有趣,却也未加斥驳,口吻温和又愉悦,说过一句“姑娘这说法甚是有趣”后、他的心神似乎又被说书人口中的词词句句吸引了去。
      我也无意再搭腔。

      此处正是三碗不过岗,我倒常常听见那老板叫人往酒里掺水、大约三碗下肚也是能过岗的。
      对面则是吃虎岩的万民堂与小吃摊,快刀陈的烤吃虎鱼甚是出名,隔得远远的也能闻到香气。
      万民堂颇对我心意,我从未在这里吃过哪怕一顿不满意的饭菜,若是香菱当班,那更是妙极。
      再说过桥后的琉璃亭与新月轩,虽有美味佳肴、却价格昂贵,并非我这种孑然一身的旅人可承担,便也只能在路过店门时闻闻香气、回忆起往事浮沉,再一抚腰间两柄长剑,转身离去。

      正是饭点,我听见往事,便一反常态地驻留于此。

      说书人正说太古时代。

      传说太古时代,岩王帝君曾以一枪之势降一魔神。
      帝君问,可愿签订契约。
      此魔神不视岩枪,低眉敛目,反问帝君,枯石之中绝无生命可言、盤岩亦可生花耶?
      帝君曰:可。
      于是盤岩生花,耀金之花随风落入魔神手中。
      魔神言:也似岩国未来之景,甚好。遂与帝君签订契约,同行征战,有杀神之名。

      我饮下茶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于是只用指尖点点木桌。

      02.

      我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事。
      魔神战争未息,陪伴我的兄长、我的神明,便早早殒身,将权能神力一并抛给我,像骤然落入湖水的巨石、掀起滔天巨浪。我以往只需跟在他身旁,便知道什么事都无需担忧。
      初逢巨变、满心茫然。

      灵魂回返高天之前,他郑重其事地同我说。
      “你要上岸去看看,看看大陆上的花如何绽放,看看它们的花叶如何相依,看看它们短暂的轮回如何繁华。再……”
      话语未尽,命劫已至。这一片深海,在魔神身躯的崩溃下岌岌可危。旁的魔神也大都虎视眈眈,不曾伸出援手……无妨、他们不乘虚而入,我便应该感恩戴德了。

      跨千山、踏遍万水。
      我以神之身走遍大地,战争爆发时便同人四处奔逃,短暂和平时便借居他人家中——我并非生来便是魔神,变故以前、也都只是个受了神明恩惠的花妖,对隐藏气息独有一些方法、外貌也和凡人差别不大,是以路过的那些领地的魔神并未发现过我潜藏其中。
      常在河边走,我幸运地不曾湿鞋。

      我想起的事,也同璃月有关。
      从蒙德到璃月,总要经过望舒客栈。
      这客栈修得极为气派,外形上看似是依托于树蜿蜒而上,站在高台之上便能感受四方之风,方圆数里的景致尽收眼底。而璃月气候宜人,天高海阔、惠风和畅,荻花洲的景色别有一番风味。
      这客栈就成了此处赏景的不二之选。
      再加上老板找来的那个厨子言笑,菜品做得出挑,住在望舒客栈,确是美事一桩。

      提灯远行、要去璃月,当然不会错过这里。
      穿过长桥,霓裳花开得正盛,雪白花朵点缀在粉红团叶上,似是闪烁着光。我抬起头,望见望舒客栈最高的天台上有一人矗立着。
      树影婆娑,金色飞叶坠入我手中、倒还新鲜,我歪歪头,便收着飞叶,不假思索地踩着楼梯向那人走去。

      老板拦我。
      我解释,老板,我和你楼上的魈仙人是认识的。

      “是你。”仙人笃定的声音已经传来。
      老板放下心来,我得以轻轻松松地登上了最高层。

      “这里的风景果真最好。”我说完,才侧过身去看抱臂站在一旁的魈。
      仙人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他裹在厚重的寂静里。
      墨发翻起翠色,金眸闪烁锐光,微侧着头,眼睑半垂,目光轻轻停在我的手旁,神情平淡,似乎我的到来是平凡日子里降妖除魔一般的小事。

      仙人不说话。
      我也不吭声。

      半晌。
      少年模样的仙人低声问:“难不成你是专程来瞧风景的?”
      “非也,”我摇摇手中提灯、明黄的暖光在白日显得十分微弱,再敲敲腰间两柄剑,“从蒙德至璃月,取道荻花洲,便想着要来望舒客栈、见见你也好……却不知仙人这几百年过得如何了?”
      仙人一顿,语气平平:“无甚区别。”

      我点头,又问:“仙人怎知是我来了?”
      他皱起眉,正过身子看向我,似乎觉得我问的问题十分稀奇。
      “十里之内,除你以外,无人将随风飘落的落叶当瑰奇。”
      我倒觉得这理由更加稀奇,追问:“这理由牵强,仙人再想想?”
      “白日提灯、灯光如萤火,应当只有你。”他又说。
      “更牵强了,仙人不再想想?”
      他垂下眼睑,又想,半晌才道:“只是感觉罢了。”
      “仙人再想想吧?”
      他不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这次来准备呆多久?”
      我斟酌词句,发觉自己心里也没数。“或许一月,或许一年,或许十年,或许往后都不走了,”我释然地笑,“再过段日子,仙人见到我时当我是个有些仙缘的凡人就好……应该是走走停停再回来长住吧。”

      少年仙人放松眉头,没对我的话加以反驳。
      “也好。”他说。

      “仙人吃午饭了吗?”我又提起另一件事,“对这客栈的菜肴可曾品出过心得来?”
      魈摇头。
      “我猜也是,”我笑起来,“那我也品品美梦的味道好了。”

      我们坐在望舒客栈的厨房里。这里堪堪摆下两张木桌,一道屏风隔开烟火,酒坛堆在楼梯之下。客栈的厨子来问我们吃什么,而魈静默地将目光递给我,我了然于心,双手抱臂、报起菜来。
      “两道杏仁豆腐,一道四方和平,一道鲜虾脆薯盏,一道香嫩椒椒鸡,一道水煮黑背鲈,一道萝卜时蔬汤,一道……”我忽的噤声,想起自己穷得叮当响,讷讷地游移视线,“算了,两道杏仁豆腐便已足够。”不知为何,我似乎从魈的眼底读出几分好笑来,再看过去时、又了若无痕,仿佛是我的错觉。

      而上一次和魈仙人一起吃饭,已经是魔神战争时的事情了。

      那时的我恰好停留在梦之魔神的领地之中,少有地未同凡人居住在一起。这里的氛围并不安宁,而拘使了夜叉一族的梦之魔神野心勃勃、已近穷兵黔武,对领地内的百姓盯得紧,我也不好混进去,只好在山间找了处平地,费时费劲地搭起木屋。

      白雪深山、松树成林。
      天大寒。
      我听见声响,举起提灯,推开房门,就看见屋前倒着一少年。他并非凡人,墨发翻起翠色,眉心一点紫,眼尾嫣色,躺在雪里,身躯颤抖,时不时发出痛苦的低吟,也不着厚衣,裸露部位布着密密的伤。我低头看他,不知看了多久,才终于妥协似的放下提灯,把他抱进屋里。他不安分得很,左右挣扎、差点从我怀里摔出去,却又乖乖抓着我的衣袖,明明看他躺在雪地里时并无多余动作。我的床虽然不大,只是几块松木板子拼出来的,但放这小少年足够了,我别开他额前的头发,看他一时半会儿清醒不过来,才去屋外拿回提灯,重新坐回床前。

      我那时便想,这少年真是长得好看得很,我若是梦之魔神,也想把他拘在身边。
      可惜这样的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他醒来便问,这里为何有生人。
      我想了想,回答,我生来便没什么生气,他没发现也是正常的。
      少年鼻尖通红,不再和我说话,却在偷偷地看我,金色的眼里一片清澈、又带点茫然无措,像极了失足滚下鸟巢的雏雀。
      “醒了……要吃点热食吗?”我问。
      少年有些错愕,看看屋外,说:“外头不是下雪了吗?雪堆起来,就可以吃了。”

      雪是什么味道?
      我不懂。
      刚吃到嘴里时,只觉得冰冰冷冷的,也尝不出味道来,好似舌头都有些发麻一般的不适,再去感觉一下,泥土中的腥气、生灵归去的怨气裹着化掉的雪水滑进咽喉,喉咙一下、就像被苦涩和痛苦黏住了。
      我喜欢山珍海味,喜欢奇珍异宝,喜欢有风之地清甜的苹果,喜欢湖泊之边清脆可口的嘟嘟莲。
      我不喜欢吃雪,却见少年吃得神色如常,心里不禁泛起一层淡淡的疑惑。

      “你吃不出里面的味道么?”我问。
      “……没什么味道。”少年说,抬起头来看着我。
      “哦、许是我吃错了。”我干巴巴地说,“但确实味道不如何,往后若是有机会、尝尝别的什么……家常菜吧。”
      少年摇头不语。

      ——那便是我和魈的初次相遇。

      “这杏仁豆腐做得好,”我放下筷子,“多谢魈仙人款待了。”
      一分钱没花的饭,不管如何都好极了。
      我笑意吟吟。

      03.

      其实那一天,已经换了模样的我并不知道为什么魈会认出我。
      就像数千年前,我也不明白摩拉克斯为何一眼便看出我是魔神而非人类。

      那时的我刚刚融合神力,不是他的对手,在梦之魔神的领地初次相逢,我便被岩枪砸去了半条命。
      唉、差一点就去见兄长了,我这样想着。

      我强撑着站起来,翻出生死书,身体里翻涌起的血腥气让我两眼发昏——但我还是看清了不远处的神明。

      发尾耀金,岩枪锋锐,龙啸震耳。
      脚步沉沉,我抬起头、血流入眼中,身体摇摇晃晃,只瞧见他光滑的下颔,白日明光从他发隙飘落,而岩枪划破静默,骤然向我袭来。我睁大眼睛,挥起生死书勉强挡过这一击,身体却承受不住这般巨力、再次向后倒去。
      意识昏昏沉沉之际,我似乎看见此前相识的少年向我奔来。他的怀抱不像以前那样冰冷……但像是沾染上了热血、或许是我的,沉重的呼吸落在我脸旁,我迷茫地抬起眼皮。
      我问,是否业障又发作了。
      少年不答。
      他只说,我答应了他,以后要去夜叉一族做客。

      那一刻,像走马灯一样,我回忆起与少年相处的画面。
      他或许是在初遇时对我颇有好感,在那往后的日子、我常常在屋前碰见他。久了,就发现他是个温柔无邪的仙人,美中不足的是眉间缠着点来处不明的郁色。
      他说我可以叫他金鹏。
      几天前,他少见的一来便眼底染着喜色,眉眼生动柔和,还说,往后若有机会,要带我去见见他的家人。
      “好啊。”寒冬已过,我在此地停留许久,屋前早早种起花,风吹过来,叶子轻轻摇起,花香萦绕。
      我便如此答应了他。

      金鹏问我,为什么今天忽然下了山。
      我半眯着眼,瞥见那岩枪的主人正慢慢走近,竭力回忆着今日下山的理由。半晌,我看见他金色眼睛里蕴起悲伤,才慌忙回答。
      “今日混乱,来带你走。”
      抱着我的手忽的收紧。

      岩枪主人忽的发问。
      “你同这魔神相识?”
      似五月春风,平和语调听不出一分杀气,岩枪却离我极近,呼吸间便可再令我命悬一线。
      他将目光投向我。
      “可愿签订契约?”

      我垂眸,瞥见其枪尖微动。
      “可。”
      心中却苦涩。

      那天以后,我不再游历四方,而是以魔神的身份走进归离集,与仙神同行,护一方和平。
      嗯……逐渐从不会打架的菜花变成神挡杀神的疯狗。

      归离原并非只有我和摩拉克斯两位魔神,还有炉灶之魔神马科修斯,尘之魔神归终。归离原的民众安居乐业,在纷争四起的战争时期,实在难得。
      归终待我亲切,这位魔神爱民又和善,不似摩拉克斯那般一副杀伐之相——我想,若非金鹏与我早早相识,我又确非敌对,我应当已经死在那岩枪之下了。但即使我与其一同守护归离集,一碰上摩拉克斯,我还是忍不住回忆起那锋锐岩枪,回忆起生死一线的紧迫与痛苦。

      “你叫什么名字?”归终问。
      初次见面,我自觉带着阶下囚的心态,只低眉顺眼地站在原地……倒是没想到她一笑,就和我的兄长一般温和。我瞥了她一眼,没忍住,便说:“兄长为我取名舍将,姐姐称我舍将便好。”
      归终惊讶:“还是双生魔神吗?”
      我抬起头,看看面前三位魔神,乖乖说了实话:“……不。我并非生来便是魔神,兄长为命运之魔神。我原本只是往生路上、幽河旁边一株红花,兄长见死河生花,心有所感,我便因此受其点化,陪伴左右,提灯照路,伴魂往生。只是好景不长,海中前遭巨变,兄长殒身,我刚刚继承他的神力与权能,势单力薄,海中其他魔神又对那处幽静地虎视眈眈,便听从他的遗嘱,来这尘世走一遭,往后再去收拾那片旧地。”
      屋内沉默好些时候。
      归终拉起我的手,问我年龄几何。
      我看一眼她的手,说,方过两百。

      那天以后,我随摩拉克斯出征回来以后、便常常碰见归终了。
      那时我还不擅打斗,总是一身伤地坐在归终面前,静静地看着她为我包扎伤口,再听她讲些治理归离原的事情,讲些机关术,领略智慧的究极境地。
      ——从只言片语间,我发觉、她不想要我上战场。

      ……他们为什么一同守护归离集?
      感觉她和摩拉克斯真是两种神呀。

      我从未见过摩拉克斯变过神情,仿佛那冰冷杀相和盤岩一般永不动摇。跟着他南征北战久了,不仅杀招越发狠辣,脸上的神情、倒也像他一样变得冷淡。每当这时候,归终就会扯起我脸旁的肉,让我多笑笑。
      而作为战友相识的夜叉们,也常常与我同行。
      和他们在一起,我的心里总是放松的。
      常常是魈躺在树下休憩,浮舍便拿起毛笔在他脸上涂鸦,我和应达、伐难、弥怒站在一起,眼带笑意地看着远处那一画面。魈会悠悠转醒,我们相视一笑,默契地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等一起坐在饭桌前,我将饭菜端上桌,擦擦手坐在魈身边,见他们给少年端来碗水,少年乖巧道谢,澄澈水面映出他花猫一样的脸,伴着夜叉们爽朗的笑声,我看见他无奈地扬起唇角,耳尖泛起红,将水一饮而尽,放下水碗,又看我一眼,拉住我的衣袖,声音微颤,轻轻问:“今日吃的是什么?”
      我说:“放在你面前这道菜,叫杏仁豆腐。我从一个姓胡的人那里学到的,马科修斯说这阵子豆腐做得多。”
      魈点点头,吃饭时含含糊糊地说,有美梦的味道。

      所以,我常常会觉得,我和另外三位魔神、其实没什么相似的地方,甚至比起他们,我更像普通人。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不思进取,不想出征保卫领土,不想处理领地内繁琐的事务,不想走访人家、做一个亲民的神,因为总会抱着一大堆礼物毛手毛脚地走回家。
      我错了吗?我不知道。
      我喜欢这样安稳快乐的生活。
      归终会给我治伤、给我讲如何处理领地内的事情,她总是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最后叹息一声,说一句“榆木脑袋”,不知道在骂谁。
      她问我为什么总是受伤,我神色木木又视线游移,只说,“若是不受伤,姐姐会心疼我吗?”她只叹口气,说当然会。然后再次迎接伤痕累累的我到访。
      马科修斯会带我走访人家、有时候还能和人们学学怎么做菜,和他们聊聊家常,聊聊哪些菜的收成好些,他是个亲民的神,归离集的每一缕烟火都与他有关;魈和其他夜叉们会和我并肩作战,陪我度过生活中每一个简单或困难的关卡,像家人一样同吃同住,放任我在院子里种花,打打闹闹地一起过节日;虽然摩拉克斯总是那样令人望而生畏,但大多数时候,有他在身边都会格外安心。

      多么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让屋前的琉璃色百合年年绽放,让身边的亲友日日陪伴、不离不弃,让一份口头的契约永远流传。
      ……
      让美梦的味道,停留得再久、再久一些。

      “舍将,吃饭了!”浮舍喊。
      我敲敲手中提灯,含糊不清地回答一声。

      好。

      04.

      我曾做提灯人,照亮魂灵往生之路,如今也白日提灯、不曾离手。

      一天,我去胡先生家中做客,他们又做了杏仁豆腐招待我,胡先生的小儿子说我这灯漂亮。

      萤火之辉,只在幽暗黄泉路堪堪照明;长灯未熄,续昼明松雪。
      归离原安居乐业,树深花草香。
      我偏过头瞧瞧窗户外头,再看看胡先生的小儿子,便说:“我为命运之魔神,掌生灵命运,也有往生轮回之责。这灯名唤长霄,是照亮黄泉路、渡魂灵达忘川长河所用,不可相赠。你若喜欢,我取那窗外的松枝与霓裳,做一盏新的予你。”

      胡先生的小儿子却问:“黄泉路是什么?”

      “战乱迭起,已死之人大多心有不甘、眷恋凡尘,仿若放任其流连人世,便会致使魂灾,令生人为不可见之人所扰,且流连人世会致己身魂灵受损、计罪业,罪孽深重者需在幽河之中受刑才可往生,更有甚者,魂灵受损严重,受刑结束仍不得往生,魂尽于天地之间,再无后世与亲重逢之说。
      生死有命,尚存于世之人也不应当困于丧亲丧友之痛,若令其与已死之人多生牵绊,亦恐人间秩序大乱。
      于是初代忘川鬼君开辟大道,名之黄泉,令掌灯人守候于此,照亮前路,引渡徘徊之魂前往忘川,再亲入人间,了结死魂之愿,送其入黄泉。”

      小胡又问:“那些死去的人们已经往生了吗,我是不是还能遇见他们?”

      我垂下眼睑,不看孩子懵懂明亮的双眼。
      “初代鬼君已不在,我承鬼君之业,时时寻觅归离集徘徊之魂……然已无掌灯之人,黄泉路漆黑,如何往生呢?”
      大陆灾难不平,需得往生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将来得返忘川,不知要忙到何时才能重见人间光景。

      孩子果真是天真无邪的。
      小胡仰起头,牵住我的手,暗红的发丝映入我眼帘。他的笑声愉悦轻快,仿佛从未被生死之别染上不堪。
      他说:“舍将大人,能不能做一盏长霄送给我?只要把长霄灯放出去,就会飘到天上,黄泉路就会亮起来啦。”

      我看着他,老胡招呼我上桌吃饭。

      “可。”

      松枝微颤,霓裳结花,我指尖轻点,萤火相传,成灯相送。
      “此灯借长霄之光,便与长霄作一对,唤作明霄、如何?霄灯续昼,心火长明。”

      “好啊。”
      小胡眉开眼笑。

      饭桌上的杏仁豆腐已经变得家喻户晓,归离集富饶、杏仁自然有得寻。
      胡家却不是做豆腐、摘杏仁的人家,胡先生当是从医的。
      几天以前,我听归终姐姐说,她正为病疫忙得焦头烂额时,看见与我相熟的胡家大哥来告诉她,愿以凡人之身,建立往生堂,为仙神分忧,扶弱济民,除人间灾病。
      刚听说时,我们四个魔神正坐在一张饭桌上,桌上还摆着我做的杏仁豆腐。
      我刚伸出筷子,茫然地停住手,抬起头看着归终,若有所思,随后便答:“胡家大哥是心善、乐观仁厚的人。小胡也乖,和我谈论起生死之道时也并无畏惧……他似乎很喜欢我的长霄灯,下次去,倒是可以独做一盏灯赠予他。”
      归终点点我的头,我没有动弹,低眉敛目地继续吃饭。

      归终说:“舍将,将来打算如何?”

      我告诉她。
      回返忘川,继承鬼君之位,送魂灵往生。

      说起来还有些可惜,战争终究要平息,而归离集将来的繁华、我大概无缘得见。仙众夜叉,归离集相识的凡人,与我也必定要天各一方。

      归终笑,笑却苦涩。
      她问,这道四方和平是她访问人家去学的,我吃着合不合胃口。

      我吸吸鼻子,想的却是,别的人家从未听说过这道菜,就算有、也必不叫四方和平。
      “他们不怕你么?”我问她。
      宽大衣袖的少女回答:“也报了妹妹的名字。”
      我点点头。我同人们相熟,报我的名字是可以的,“姐姐也可报自己的名字,他们也是喜欢你的。”

      “那舍将喜欢我吗?”
      “自然也喜欢的。”我将头埋低,有些不好意思看她。
      “那舍将有其他喜欢的人吗?魈仙人呢?”归终问——她似乎有意问些其他的。
      我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却避而不提:“自然喜欢的,还有浮舍大哥,应达,伐难,弥怒,我都喜欢的。”
      归终叹息一声,指尖点点我的头。
      “……榆木脑袋。”
      我接口:“我不喜欢摩拉克斯,最烦他了。”

      摩拉克斯不动如山。
      摩拉克斯把我当空气。

      可恶!
      我愤愤不平地夹走他面前的菜,他才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皮看我一眼,并不以为意地继续吃饭。

      ……毕竟神本来不需要吃饭这个活动。
      而我是后来者,心中也始终有诸多顾虑。

      因此与神之间的饭桌,远没有与胡家人一起吃饭自在。

      胡家大哥医者仁心,担当之心值得敬佩;胡家小郎对生死之道颇感兴趣,同我亲近;胡先生待我也很好,在我来时,总准备好一大桌饭菜招呼我上桌。
      吃过饭后,小胡拿着明霄灯在门口等我,他牵起我的手,小跑着带我穿过归离原的户户人家。
      炊烟袅袅,饭菜香气从木窗飘出,“舍将大人来了”,门口洗菜的女人笑容灿烂地打招呼,往后的家家户户都探出头来,一句舍将大人来了、便如此一声一声地传过来。
      小胡喊:“舍将大人说了今日要陪我去寻霓裳花的!”大家便纷纷笑开,“小胡,你又缠着舍将大人啦——”小胡不往心里去,开心地笑,笑声传遍了归离原。我跟在他身后,半弯着身子跑,又有些好笑,又有些开心。
      “胡小郎,你跑慢些,舍将大人跟不上啦——”
      “舍将大人才不会呢!”

      没关系,我不会跟不上的。
      我垂下眼睑,看看身前拉着我向前奔跑的孩子,又看看脚下坎坷不平的小道,想着来日要将这路铲平。

      没想到这路,再也无人涉足。

      05.

      那一天,我忽然明白归终的笑为何苦涩。
      我原本以为她在饭桌上,只是想唠叨我两句。却不想,我抱着她倒下的身体,她凑到我耳边,断断续续的话语含着无尽的担忧。
      她说:“我原……说……你……重情……将来、若……该如……好……”

      ……
      舍将,你舍得他们吗?

      那一夜,战火滔天,归离原不复往昔的安宁与繁华,洪水泛滥,桑田尽毁。

      摩拉克斯站在我面前,玄石之相冰冷坚固。却见一丝裂痕。
      他说,归终不愿见我哭。
      我沉默不语,随后乖乖抬手擦掉眼角的泪水。

      我告诉他。
      魔神是没有轮回的。
      这世界上灵魂受损的许多人,也是没有轮回的。
      ——归离集的很多人就是这样,许许多多的人都无法承受神力的碾压。

      于是他也沉默下来。

      我走去人群之间,寻觅小胡的笑容。只见倒塌房屋之间,他正向我伸出手、另一只手还拽着明霄灯。我将他抱入怀中,抹去他眼角的泪水,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小胡说的含糊不清,眼睛还是亮亮的,但头一回、显出了一点疲惫。
      “嗯,我知道了,都是旁的魔神惹的祸。”我摸摸他的头,治好他的伤。
      从原来的小道走过,伤痕累累的百姓一个、一个地走来,跪在路旁。泛滥的大水退去,他们浑身湿透,侥幸活下来、命也丢了半条。有的人在哭,怀中抱着亲人的尸体,血还滚烫,泪水也滚烫;有的人咬着唇,一言不发地磕下头,长跪不起;有的人大声哭喊,身躯却已经无力动弹。
      我在这里站了很久,久到泪水又从我的脸上滚落,喉咙像被苦涩黏住了。

      我终于逆着人群往前走。

      “姐姐也可报自己的名字,他们也是喜欢你的。”
      归终说那道菜、叫四方和平。

      “那舍将喜欢我吗?”
      “自然也喜欢的。”
      她摸我的头,却又说我是榆木脑袋。

      我抱紧怀中累得睡去的小胡,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莫怕,我们去新的地方住。来日,我将那魔神扒皮抽筋,再为你们讨来一二公道。”

      “你跑慢一些,舍将大人跟不上啦——”
      “舍将大人才不会呢!”
      ……我跟得上的。

      归离集已毁,寒天暴雪,松枝倒斜,霓裳花败。我们向着天衡之南前进,重新建起人类的家园。
      往生堂原来的牌子怎么也补不好,我便给小胡做了新的。小胡把明霄灯挂在门口,看了半天、不称心意,又把它摘下来。
      他沉默许久,尚还稚气的脸上显出几分黯色。
      “舍将大人,我将这明霄灯放了吧。”

      我背对着他,寒风吹来、尽数灌进长衣中。
      “多叫些人来吧。”

      那一夜,明霄飘上天空,灯光久久不熄。人们写下对已逝之人的祝语,放飞手中的霄灯,万千长灯飘向大海,映亮那一方涌动的暗流。
      我也放了一盏霄灯,长霄搁在另一边。
      我望着那一方小小的灯越飘越远,眼前却映出归终的脸。

      “若是不受伤,姐姐会心疼我吗?”
      “当然会。”

      我想记住你。
      让我记住你。
      很多,很多个你。

      后来。
      这片乐土又显出生机,小胡要娶妻,他喊我去参加宴席。我点点头,来了却只坐在房檐上,看他穿着大红喜服、觥筹交错,看那新娘子抱起花球,背着众人扔出那新生的祝福,再伸出手,笑着将落入怀中的花球收下。
      他们孩子的百日宴,我也去了的。
      姑且就叫那孩子小小胡吧?小小胡跟小胡一副模样,喜欢拉着我的手穿过大街小巷,说我今日应了要带他去寻霓裳花。小胡却敲敲他的脑袋瓜子,说:“你又缠着舍将大人。”随后他便愉悦地笑起来。而我哑然失笑,最后无奈地弯弯眉眼。
      后来,我说到做到,将那些来犯的魔神扒皮抽筋,打了一柄寒剑。摩拉克斯说杀了他们容易再生灾厄,便砸下岩枪,将他们永远镇压在云来海底。
      后来,放灯成了节日习俗,大家都盼着前线的战士归家,记着那些已经牺牲的英雄。

      后来,小胡也死了。

      老死的。

      小小胡的两个儿子又能牵着我的手跑遍大街小巷。

      其实对执掌生死秩序的魔神而言,生灵的死亡就像树上多增的最后一圈年轮,往生便是为那人种下一棵新的树。
      原来的树枯萎,新的树长在林子里,再也找不到了。
      我在林子里打转,高耸的大树叶叶相交织,遮天蔽日,于是只好站在原地等。

      树不生足。
      引灯渡魂,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只是很可惜,我渡了许多魂,却没有见过一个胡家人。
      大概是没有遗憾吧?

      再后来,璃月建立,众仙归隐山林,马科修斯不知所踪。

      我问摩拉克斯,如今只剩你我,心中作何感想。
      摩拉克斯同我站在山巅之上,俯视这一片灯火如昼的海港。
      他沉默了一刻,才说,故友在此,了无遗憾。

      故友余我一人,又将离去。
      怎会了无遗憾?
      我偏过头去看这人人赞美的岩君,见他向我看来,便正对上他古井无波的眼神。
      摩拉克斯问我作何打算。

      “当返忘川,然忧心璃月。”
      摩拉克斯问:“所忧为何?”
      我本不想回答他,但思来想去,还是求个答案。
      “枯石之中绝无生命可言,盤岩亦可生花耶?”
      “可。”
      纯金之花自盤岩之间绽放,随风落入我手中,似有生灵炽热的温度。

      我才释然,斩断自己一截白发、化为原本的嫣红血花。
      “再续一契约。我非执政,璃月亦是我之心血,愿深居海底忘川、绝不为祸世间,若璃月有所求,我必有所回应,而契约的另一边,便由你去执行,听闻七神盛会将至,以此花为契,与七神相约,令万千可往生之魂不再无处可去,尽借我忘川鬼门轮回。哈、应当无神质疑你的规矩吧?”
      “璃月……于你,我是放心的。”
      “至于我,你亦无须担忧。”

      舍将,你舍得自己的未来吗?
      既是问心,也是问道。
      我明白的只有我的答案。

      于是嫣红血花也落入岩神手中。

      06.

      尘世飞烟,倾覆归离原,岩君移民至天衡之南。
      无名魔神豪情,抽云海神骨,取深池奇矿,铸寒剑孤霜,长伴岩君侧,征战南北,荡涤四方,共护浮世一隅。事了拂衣去,承忘川神位,镇长河万魂,护生死秩序,忍梦船寂寞,不问人间事。

      田铁嘴说得不对。
      起初的我,并不是心甘情愿来归离集。他口中说的,倒像是我折服在摩拉克斯高贵的人格魅力下似的。
      我不服气地放下茶杯,同桌人侧目,又格外心平气和、并没为我的气恼生出不悦。
      但一想,如果他们说的是我所知道的事实,那我岂不是在说书人口中也变成了忍气吞声的手下败将,还不如折服在摩拉克斯高贵的人格魅力下。
      反正我也还算服气……也不是太服气。

      左思右想,我又拿起了茶杯。
      却看见空从街道另一边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到我面前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派蒙就火急火燎地拉住我。
      “出大事了!池璃子,快想想办法!”

      “你慢慢说,放心,普通人听不见的。”我轻轻打了个响指,笑着看她。
      “岩王帝君遇刺了!我们……”

      茶杯砰然落地。
      后面的话,我似乎有些听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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