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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华埠之行(一) ...

  •   “对于华人移民,我了解也不多。伦敦华埠始于十九世纪中期,在东区稍偏的莱姆豪斯,现在应该规模不大,去看看吧。”

      白月挺怵英国“美食荒漠”的大名,加上天天蹲在帕特里克的房子里,食材调料翻来覆去就那几种,她很是想念家乡味道。

      虽然在东区,但大白天的,又是华埠,不至于乱到哪去吧……这是她头一次长期出国,唯一的同胞还顶着异国人的脸,很难不去想念故土特有的感觉————那即使隔着时空的差距,也能产生共鸣的,根植于心灵原乡的属于华夏子民的东西。她并不清楚海外移民的历史,但大抵知道华人群体保持着温顺平和的性格和偏低的政治参与意愿。

      马车调整方向,逐渐驶离了繁华的西区。

      东区无论来多少次,长于现代和平国度的白月还是很难习惯这里的贫困与灰暗,连对违法犯罪事件见得不多的她都能清楚看见街上扒手的动作。

      而这一切还是和出勤的警察同步存在,自东区接连两起残忍的杀人案后,警察加大了对相关路段的巡视,但是显然蟊贼们练就了一身躲避的本领。

      前方略拥堵,便有头戴高筒盔、身着蓝制服的警察趁马车停下,走过来询问。白月下意识地低头,好让自己的脸笼在帽檐的阴影中。

      “先生,请出示……”

      站在马车外的警察刚要对诸回盘问,突然诧异地看了看他的脸:“又是你?您这样的贵族老爷怎么没事爱往这破地方跑?”

      诸回扶了扶礼帽回以得体而略带歉意的微笑:“毕竟不忍心拒绝我这厌倦了豪华公馆又乐善好施的爱人。”

      警察没再追究下去,简单套话后便离开了,但这说辞却令白月颇不自在地绞紧了手指:虽然她清楚诸回这么说是为了方便————不用想也知道,这个时代对女性限制本来就多,对未婚女性限制更多,说同行的他们是“一对”乃最为保险的操作。

      但明知如此,好友演戏时绵绵情意的眼睛、专注真挚又带着几分宠爱的语调,是她从认识起都未在诸回身上见过的,就算刨去帕特里克外貌的作用,也有点惊到了母胎单身的白月。

      真没用,连这逢场作戏都要出现心惊肉跳的状况……白月很泄气地埋怨着自己,装作看外面以排解内心的尴尬。

      此时马车还没有发动,她看到个年轻女人走了过来,从衣饰质感能确定是东区居民。她隔着马车搭话。

      这位褐发女子脸上虽有细纹,但五官很是协调漂亮,眼角有枚泪痣,同时白月注意到她的腰身没有那么“曼妙”,遂有点怀疑是孕妇。

      东区女子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说什么先生的东西从马车上掉下来了。白月眼尖发现她夹了张纸条一起。

      诸回看了眼手里的东西,语气也有点意外:“女士,你似乎是不便……”

      “先生,它很小的,不碍事。”

      这个时候白月终于看清那张纸条写有什么了:在XXX,一先令一次,十五便士包夜……

      白月:?

      原来这位东区女子穿着轻薄的低领裙子,是“职业装”?

      ————她是真的震惊,首先,这是她头一次亲眼目睹妓/女揽客,其次,这位风尘女子居然当着目标“夫人”的面揽客,最后,她疑似怀孕了还坚持岗位呢?!

      “请拿回去吧,我并不需要。”诸回将小纸片递回去,“马车就要发动了,当心碰到你。”

      “先生,十二便士也可以!”妓/女显然不死心,急切地砍价,“一次,不,包夜也……”

      马车已经缓缓发动,但前方路况又出了点问题,车夫不得不再次勒马。

      妓/女又仿佛看到了希望似的追上来,表示只要十便士,“就可以看到天堂”。

      诸回正要摇头:“请另寻高明……唔。”

      白月看到他突然变了神色,像是瞬间贫血一样扶住头俯下身,靠着手臂在膝盖上的支撑稳住身体。

      “你怎么样?”她连忙伸手想帮忙,结果还没碰到人他就坐起身来,浅绿的眼睛恢复了清明。

      看了一眼窗外依依不舍的女人,青年驱逐的语气没了方才的耐心:“请你离开!”

      他又扭头去催促车夫:“怎么样?还能尽快发车吗?”

      “好了好了,先生,我看前面的路况已经无碍!”

      车轮碌碌的声音重新清晰起来,白月试着唤了一声:“帕特里克?”

      “嗯。”他简单点头作承认。

      随后帕特里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抓起手里的东西,看了眼这张诸回没来得及扔回去的纸条后,从衣兜里拿出火柴划燃,浅橙色的火苗几下子将薄薄的纸条吞了个干净。

      白月也是头一次见到他俩“交接”,这突然换人的操作也让她一时间呆住了。

      但旋即想想也没毛病,帕特里克还有在夜间苏醒的先例呢,这俩对身体的控制时间又不是绝对稳定……

      走神的片刻,面前的青年突然叫了她的名字:“白月。”

      “嗯?有什么事?”

      “我在想,你是我的客人,我应该好好招待你,却一直未尽地主之谊。”

      “哪里,帕特里克先生,你不是一直在招待我吗?我很感谢你提供了舒适的客房和优质的餐食……”

      “不,不是那样,作为主人,我应当让客人尽可能愉悦。”他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沉吟道,“或许,我们可以去位于奥尔弗里斯顿的乡间别墅。”

      “————相对而言比较小巧,但足够领略到田园风光,不是伦敦城的雾天能比拟的,我想你一定会喜欢。”年轻绅士的嗓音清雅又略带磁性,让词穷的白月只能形容为“听着真舒服了”。

      于是她颇受宠若惊:“帕特里克,这也太……我很担心我给你添麻烦。”

      “不会的,奥尔弗里斯顿那边我会打点好,你作为客人只需放松就好。”

      “谢,谢谢你,帕特里克。”白月觉得这位着实友好,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她认真地说,“以后你来到我的故乡,我也一定好好招待!”

      帕特里克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真就一下,转瞬即逝的那种。

      这时车厢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先生,夫人,马上要到莱姆豪斯了。”

      刚醒的帕特里克用眼神询问白月。

      “啊,是我想去莱姆豪斯转转。”

      “……是这样的,白月。”他迟疑了一下,“去的话,你可能不会留下愉快体验的,那里是中国人的聚居区,他们是乘船来的水手……”

      白月回以疑惑的眼神: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不是白人,但也不像你这样,都面黄肌瘦,穿得……反正是你在东区这边路上见得多了的,而且,还有不安全的东西……”

      白月渐渐听出不对劲了:“东区这边不也如此吗?”

      怎么这头去得那头就不行?

      “其实,有一种叫鸦片的东西,非常容易上瘾,人只要一碰就会为之堕落疯狂,那边的人这种较多,你这样的女士可能防不胜防,还是别……”

      随着他的讲述白月的脸色逐渐僵硬,最后她反而冷笑:“帕特里克先生,其实您想说的就是,那里非常糟糕,中国人还会用鸦/片干坏事吧?”

      帕特里克显然也察觉了她的变化,没再开口沉默了下来。

      “我可真是谢谢您的提醒,您个英国人,该比谁都清楚,中国人为什么会被那种东西折磨成这样!”

      白月想起现代国外针对华人层出不穷的暴行————多年来这群人从未改变:之前她还以为帕特里克是一个非常友善、没有恶心的种族思想的绅士,还说要好好招待他……

      “我自己会走,不劳烦您白人老爷一起!”此时已到达目的地,白月把帽子往座位上一掷,推开门扭头下了马车。

      她站的道路大约可以供两辆小型马车并行,两边是最多不超过三层的、由砖和木头构成的房屋,都带着黑漆漆的颜色。

      没有什么行人,整条路呈现一种像是被油布蒙住的清净。

      当代中国人记忆中的华埠来自于新闻杂志,总有发展了上百年、有鲜艳色彩的中国风街坊,而眼前具有东区特色的小街没什么沾边的。

      不过,提前见识了大英帝国下层白人居住情况后,她也没太意外,况且还看见了路边小店的中文招牌和对联。

      难得的晴日阳光将空气中乱舞的尘埃照的明朗,时空旅人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终于没有遮遮掩掩地站在外面了。

      白月走进就近的一家店,看样子是个杂货铺,店家皮肤姜黄,颧骨突出,留辫子却身穿西服,和她差不多高。

      身上没有钱,她打算拿随身物品当掉,便走上前询问:“请问附近有可以典当的地方吗?”

      店家有点昏黄的眼睛好奇而惊诧地看向她:“你讲咩?再讲一路我冇听清?”

      白月:……忘了这个时期移民的多是广东人。

      她认命地用标准普通话加英文重复说:“能听懂北方话吗?”

      “等住,我去嗌人。”

      他转身走进狭窄的店铺中(感谢近代史教育和之前的东区之行,白月没再被他们的房屋情况惊到),不一会儿,跟着出来了一个穿短褂的男人,要年轻些,很瘦。

      高瘦男人用生硬的英文告诉她,他是这家店的掌柜,刚刚有事让不懂英语的大哥代班。

      白月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他们懂不懂北京话,被否认后只有开启了英文交流。

      “不必现在去典当,您可以赊账。”

      她这才想起本时代的经济特色:孔乙己不就经常欠着酒钱吗?

      “有中国的调料吗?酱油、醋、辣椒油……”话到这里白月才想起来,广州那边不吃辣!

      “没有辣椒油,其他的,您不介意的话,可以进来看看。”许是她穿得精细,又气色好皮肤嫩,杂货铺两兄弟对她态度语气好得小心翼翼。

      白月跟进去了。屋子很小,因此她的裙子很快便拂脏了,墙壁上各种瓶瓶罐罐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仿佛沙丁鱼罐头。

      味道……只能说忍得住,但没走几步她就感觉到了一股热气,还是没能绷住表情。

      店家注意到了她的皱眉:“很抱歉,隔壁是洗衣店。”

      循着店家的目光看过去,白月才发现,隔壁店和这家是在共用墙上开了门的,于是她见到了十九世纪纯手工洗衣店————视觉细胞已经没有精力去描绘房间里阴暗拥挤破旧的画面了,所见全是高温水汽持续地涌动,宛如笼中困兽,向这个空间宣泄着燥热的怒火。

      就在她被洗衣店场景吸引了注意的瞬间,外面传来了突兀的嘈杂声,随后门口一声巨大的响动,一群人破门而入。

      同时,白月被店家用力地一把推到了货架后面,她堪堪稳住身扭头看去:在店家瘦弱的身躯挡不全的视野里,她见到了、亲身经历了仿佛只存在于新闻上的、暴/徒洗劫的场面。

      躲在暗处的白月以旁观者视角、在物极必反的冷静中、在操/着口音的白人的辱骂中、在同样衣衫破旧的暴/徒的打杂中,却感觉自己回到了还在马车上的时刻,回想起了帕特里克言论里的种种反常之处。

      是她易怒、冲动地给那场对话做了了结,轻而易举地让自己身陷囹圄。

      ————然而后来,每每回忆起这次经历,白月无不事后诸葛亮地埋怨:华埠之行结束后自己竟全用“做事冲动不计后果”解释了自身的行为。

      如果她肯多思考一下平日习惯于胆小谨慎的自己,为什么那时会对自己的房东兼饭票反唇相讥后径直下车,是不是,就没有后来的结果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华埠之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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