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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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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三,秋。
林晚香提着一个二十来斤的大西瓜,独自站在街角。路灯的光将她的影拉得又高又长,慢慢融入两侧树影的黑暗中。
她本应该插着管子在不锈钢的病床上,数着时间等待生命的终焉。
和那些唉声叹气忍耐着疼痛的老人不同,她甚至有些期盼着这场解脱。七十五岁,不算是高寿。可连着几十年不停歇的劳作和忍耐,最终让卧病在床都变得轻松愉快。
唯一遗憾的……大概就是没能出去走一走吧。
可让她震惊的是,上一秒在病床上闭上眼睛,这一秒睁开,竟然来到了家附近的路边,自己还提着一个二十来斤的西瓜。
这样鲜活、有力的健康,让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放下了西瓜,缓缓坐在马路牙子上面,看了看西瓜,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上还没有出现令人讨厌的老人斑,虽然能看到青脉和皱纹,但肌肉紧实,是一双能干的手。相比在病床上那双布满褶子和老年斑,连亲人都嫌弃不愿意握住的枯手,这双手,似乎也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城市里的音响不断循环着千禧年的广告,林晚香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似乎是回到了2000年。
这是一场梦吗,还是人生的走马灯呢?林晚香喃喃自语。
2000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大女儿的孩子开始读小学了,大儿子和大儿媳妇要生小孩了,而小儿子想要在城里开一间菜馆。三个人都盼着父母干脆卖掉老家的房子和地,拿钱来城里住。
那个时候,人人都盼着进城,看到大儿子和小儿子都愿意接自己和老头子进城,他们就欢欢喜喜地来了。原本以为孩子大了,家里没什么压力,能够进城享福。可谁晓得,这才是黄连掉进了黄连地,苦到家了。
一阵冷风吹过,林晚香打了个寒战,她看着那个二十来斤的西瓜沉甸甸坠得手疼,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梦。
这或许是真的。
她回到了五十岁的时候。
这时候他们还没有卖掉家里的房子和田地!现在,只是他们来城里探望大儿子和怀孕的大儿媳妇罢了。
这个年纪的老头子还算壮年,跟兄弟合伙弄了一个营生,专门给村里的喜事白事做大锅菜。老头子手艺一般,但胜在价格便宜赚的不多,生意便踏踏实实做了下来。她和兄弟的媳妇帮厨打打下手,两户人家齐心齐力,生意倒也做了好多年,还供着女儿读完了高中,去工厂当了个工人,和厂里的会计结婚,生了个女儿。
大儿子有出息一些,考上了师范,学费都用不了多少,出来就是人民教师。铁饭碗吃香,没多久就找着了对象,也是同校的女老师江红,还是个城里人。
江红只要了两千块彩礼钱,手表自行车缝纫机配齐就扯证结婚,住在了学校分配的宿舍里面。最是让父母省心。
唯独小儿子想要考大学没考上,家里又花钱送他去了职业学校学门手艺。老头子做主给他报了一个学做菜的,他不太喜欢,但也读了下去。
这次他们进城,就是为了探望已经怀孕的大儿媳妇。
她提着一个二十来斤的西瓜,老头子提着两桶山茶油,风尘仆仆地赶来城里。
“你磨叽什么呢,儿子还在等着我们吃饭呐!”刘根生远远地拉长嗓子喊了一声。
林晚香讥笑了一声,想起上辈子的事情了。她提着大西瓜,刘根生提着山茶油,兜里还揣着些票子,千里迢迢送到城里。大儿子大儿媳妇是等着他俩吃饭,可一桌子四口人就做了白菜豆腐两个菜,接待父母连块肉都不放。这饭,从前的她吃的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恨不得当牛做马创造条件,让儿子顿顿吃肉。
可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吃了一辈子的苦,好不容易掉转头来,总归有些任性。如今这样的饭,林晚香是吃不下了。
“你先走,我脚疼歇一下。”
“懒驴上磨屎尿多!”刘根生啐了一口,提着两桶山茶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了。
林晚香冷哼了一声,摸了摸兜里的钱,欸,怎么还厚厚的一叠。那时候,自己这么有钱的吗?她也顾不得街边上,兴奋地掏出来一看,零零碎碎的毛票子,加起来也就几十块钱而已,连张一百的都没有。
这也是了,她在家里帮工,一分钱工资也没有。老头子又是亲自负责买菜,钱根本交不到她手上。平日里这些碎票子,还是女儿过来悄悄塞给她换散的。
瞧见老太太在数毛票,路过的人还以为是在卖西瓜的,便问她多少钱一斤。
“我这个是留着给儿子吃的,本地瓜啊,一点药都不打的。”林晚香敷衍道。
“这么重你老人家也难得提,干脆我给你十五块钱,行不行。”路人对这个瓜更感兴趣了。
十五块钱是个市场价了,林晚香心中一动,刚刚想说好,出口又变成了:“十八您看行不行。这个瓜是我特意带给我儿子吃的,早上刚刚摘了,就从乡下一路提着过来,一点都没磕碜到,和外地的瓜不一样。你听这声音,甜的出沙。”
路人自己上手去敲了敲西瓜,脆脆的声音,听着的确是个好瓜,“您儿子还真有福气,娘老子惦记儿子,这么重的瓜,愣是从乡下给带上来了噢。”
林晚香心想,可不是。一百个西瓜她一个个敲过,也就这个瓜最好吃了,多要三块钱不算吃亏。要不是大儿子刘东喜欢吃瓜,谁会特意从乡下带个瓜过来。
可上辈子呢,瞧见自己背了个西瓜过来,儿媳妇面上没说什么,却背地里却嘲笑刘东,“农民就是没见过好东西,这么远提了个瓜过来,瞧着也不嫌磕碜。”
小小的房子,隔音不怎么好,她只能强行装作听不到。可刘根生却不肯忍,他不朝儿媳妇发脾气,而是冷着脸对着林晚香,也不给钱买菜,几天都不说一句话,仿佛在责怪老婆子让自己丢人现眼。
甚至很多年后,这件事还让大儿媳妇当作笑话一样对着小儿媳妇提起来,“哎呀,妈妈对小儿子就是疼一些噢,提了两只鸡过去。要知道当年妈妈来我家探望刘东,可就提了个大西瓜啊。”
这辈子的林晚香索性把西瓜给卖了,眼不见心不烦。茶油不是好东西?老头子兜兜里的票子不是好东西?让那假把式的大儿媳妇吃不着大西瓜!
没了大西瓜,林晚香走路都利索了很多。没多久就赶上了楼下的刘根生,他提着山茶油,看见林晚香两手空空,急得眼睛都瞪大了,“西瓜呢?!”
“摔碎了,我怕磕碜就没提过来。”
“你这死婆子!买西瓜不要钱啊?!”刘根生气得脸都红了,“早就说不要带西瓜,你偏偏要带,说什么儿子爱吃,你看,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晚香哼了一声,十八块呢,够在村里买十个西瓜了,“不就是一个西瓜,再买一个也就是那么点事。”
“我跟你讲这西瓜钱你自己出,我不出。”刘根生猛地冒出这句话,随即便不肯理会林晚香,也不和她说儿子住几楼,一个人提着山茶油,蹭蹭地往楼上走。
刘东一听见敲门声,赶紧来给爹娘开门了。他是长子,从小就懂事,看到父亲提着山茶油,心里难受,“这么远过来,怎么还提这么重的东西。”
“你妈这个败家的婆娘还提个西瓜呢!半路上摔碎了!”
“妈,西瓜那么重,您下回可别提了,城里什么没有。”刘东还是真真切切地心疼亲娘。
“我顾着你爱吃,就没想那么多。”林晚香笑了笑,看着年轻时候的刘东,生的高高大大,头发也还很茂密,瞧着很俊朗。和中年油腻,大腹便便的模样完全不同,很讨人喜欢。
中年时候的刘东已经褪去了青涩,只剩下成年人的算计和油腻。他在病床前和大姐小弟互相推诿,“妈对你照顾多了,大半辈子都给你打工,你现在有钱了,怎么不舍得给妈用好点的药。”
“你还是大哥,你不管谁管?!哪家不是长子管家的,钱啊东西啊爸妈哪里少了你的?!我开店的时候,爸妈不也在我那里白吃白住吗,我还没管你要钱,再说了,现在男女平等了,大姐怎么不出钱啊?!”
“娘不都是我在照顾的,你们俩伺候过几回啊?!我当女儿的出力可以,出钱还是要你们儿子来!”
听听,这两兄弟一句人话也没有,女儿在一旁也满是怨怼。林晚香自问能给他们的都给了,砸碎了骨头,吸干了血,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有怨言呢。
林晚香还在想着这些东西,刘根生却急切地问道:“我大孙子呢?”
“江红还在休息呢,我看看她醒来没有。”刘东话音刚落,卧室门就打开了。
“爸、妈来啦。”江红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生得普通素淡,但白白净净的,看着就是个读书人,“等你们好久了,一起坐下来吃饭吧。”
“你先吃,你怀孕呢哪能等我们!”刘根生对着这个城里来的儿媳妇,不免都有几分局促,可当他看到满桌子白菜豆腐,不免都有几分怒气了。
“江红怀孕了,吃不了荤腥,闻着都吐。爸您先吃着,等会我带你们出去再吃点。”刘东自责地说,“要是房子大点还方便做菜,但是现在房子小,油烟满屋子乱窜,怕江红闻到了又要吐。”
刘根生讪笑了两声,“没事没事,我们吃什么都行。倒是儿媳妇不吃肉小孩受不受得了啊。”
“医生说这个月少吃点肉也没事,正好省着点拿钱去买房子。”
刘根生立马不赞同,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红包,约莫七八百块,递给了刘东,“哪能省我孙子的口粮,你们放心吃!”
“爸,这钱你们留着自己用,我们两个当老师的,有工资。”
“工资是工资,这是家里给你的。”
“谢谢爸。”江红喜笑颜开地接过来,“我们手里有钱,爸妈在家里也放心。”
这时候地刘东还有几分身为长子的脸面,瞧见父母辛辛苦苦给自己补贴,面上还有几分羞愧,连忙去沏茶。
林晚香心中冷哼一声,上辈子瞧见那个大西瓜,江红脸都绿了,借着不舒服就钻回屋子里面去,也就是好在这个红包来得及时,不然他们两个老的也不知道今晚要睡哪条马路。
一家人吃完饭,刘根生在客厅点了一根烟,刘东连忙制止他,“爸,怀着孕呢,不能闻烟味。”
刘根生这回是真的有点生气了,“你们这是嫌弃我啊。”
“爹,二手烟你也不怕小孩得病!”刘东急了,连爹都叫出来了。
刘根生彻底没了脾气,他肚子里的火一下子起来,一下子又落下去,憋得气都不顺,借着抽烟去了楼下。
江红嫌弃有烟味,借口不舒服要下楼走一走。刘东担心她身体,也说陪着一块下楼。林晚香看着餐桌上的碗筷,又看了看大肚子的儿媳妇和高兴的儿子,终究是起身,慢慢收拾起碗筷来。
这一整晚,刘根生一句话也没有同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