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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混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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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靖王放了燕定候出狱,责令他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燕定侯府。
然而燕定侯阳奉阴违,白日倒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一入夜便呼朋唤友带着三两亲近之人流连花街柳巷。坊间便传出燕定侯明里眠花宿柳,实则在与烬霖军沟通有无。因他带着去秦楼楚馆的,都是军中人。
近几日风清晏格外忙碌。
依他眼下的官职倒是很适合另择明主,若仍是烬霖军督军的身份,反倒难以取信于人。不过一个从五品的内阁大学士,人微言轻却胜在能接触诸官上表奏程,又要替王上拟定奏批。对政事和各路官员的情况可算再清楚不过,并且如他这般的从五品在内阁还有不少,可有可无的角色。
实在是当叛徒的不二人选。
不久前风清晏收到南都一方的回信,对他弃暗投明的选择表达了赞赏,称其为俊杰。他打算下月便启程前往南都,手头上的事得尽快了结。于是几乎日日在文渊阁忙到夜深人静才迈出宫门。
天上月朗星稀,冷月洒下的清辉带着深秋寒凉,浸人一身湿意。
风清晏看了一天公文,此刻双眼又酸又涨,腹中空空自午膳后便未吃什么东西。行在街上见有点心铺正在关门,他急忙钻进去买了盒绿豆糕,抠了一块塞进嘴巴,喉中顿时干得咽不下去。捶胸顿足半天才吞下去,这没水不行,要噎死的。
于是他决定抄小道回家。
离了西京主道,风清晏拐去街后空无一人的小巷,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未使轻功,一来着实有些累,二来万一被熟人瞧见易惹麻烦。
正拎着绿豆糕缓步走着,便见前方一个人影自一扇门中冲出来,蹲在地上开始狂吐。一时酒肉混着酸气弥漫整条小巷,熏得风清晏当即停了脚步。他顿了顿,然后掩着口鼻走过那人身旁,略侧身迈步跨了过去。
“莫大人?”
风清晏捂着鼻子回头,犹豫片刻还是放下手,躬身道了句:“贺副将,你这是?”
“果然是莫大人。”贺云舟扶着墙站起身,晃了晃脑袋满脸通红,说:“我就,瞧着背影像……呕……”
话未完,他又蹲身呕了起来,极为痛苦的模样。
既是同僚,风清晏还真不好就这样扔下人不管了,只得忍着恶臭走回来扶他起身,说:“贺副将要去往何处,下官送你去吧。”
“呵呵,呵……岂敢,劳王上身边的大红人送。我……我自去!”贺云舟的舌头都伸不直,说话咦里咕噜好些字叫人听不清。
风清晏懒得跟个醉鬼计较,只问:“你去何处?”
“我进,我进去。进去喝酒……”贺云舟指着身后一扇柴扉小门,抬起手臂便搭在风清晏肩上,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压得风清晏脚下不稳差点跌倒。
“再喝要死了!”风清晏没好气地说道,但他实在不想与这人纠缠,爱喝喝去关他屁事!于是依言推开那扇门,揽着贺云舟的腰便往里面走,想着将人扔进去完事。
一进门,抬眼便见湘帘翠幌,清池小山,花木掩映于朱栏曲楹间。原来是座青楼的后门。
下一刻迎面行来两位衣衫轻薄脂粉淡施的妙龄女子,美人嬉笑着将风清晏与贺云舟半拉半拖地拽上楼。
“这位公子好俊俏,面生得很。可是第一次来?”小姑娘喜笑颜开,一双明眸滴溜转着打量着风清晏。
“贺将军慢点!你喝太多啦……”另一位年岁稍长,娇嗔着扶住贺云舟另一只手臂。
风清晏有心直接将贺云舟交给这二人,便说:“有劳二位送一下贺将军。在下并非寻芳客,且还有事在身。告辞。”
他将贺云舟的手臂从自己肩上拿开,正准备退便见贺云舟往那略年长的女子身上倒去。那女子惊呼一声承不住他的重量,差点被压趴下。风清晏不得不将他拽回自己肩头,算了送佛送到西!
“嘻嘻,公子这边请!”两位美人见状便径自在前面领路,很识相地不再叨扰他。
二人将他引去二楼拐角处最大的厢舍中,替他推开门。
风清晏揽着贺云舟走入屋中,虽已有预料但真正对上那人的那双眼时,依旧叫他脚步顿了顿。
“哟,这不是咱们内阁大学士莫怀安,莫大人么?”刘奕挑眉说道,端着酒杯散漫地坐在席间,怀中依偎着的美人腰肢柔软,衣袖滑下露出一节凝脂皓腕,正替他夹菜。
他身旁坐着谢北辰,亦有美人在怀。
风清晏面色沉静,将贺云舟放在座中,然后理了理被他压乱的衣襟,拱手道:“见过燕定侯,刘将军,齐将军。下官路过,见贺副将饮多了无法行走,便送他进来。打扰各位将军了,下官告辞。”
“哎!来,来都来了……吃…吃口酒再走。”贺云舟瘫在座中,撑身后仰着头,探手便扣住风清晏的手腕并拽了一把,差点将他拽倒。
谢北辰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却未吭声,只不动声色地将怀中女子推远了些。那女子从善如流地直起身,探手拿过酒壶替他斟酒。
“对不住,下官还有事。”风清晏挣脱他的手。
“怎么,本将军请酒,莫大人不赏脸?”刘奕微收了下巴,脸上不悦之色渐浓。
于是风清晏想起先前在承德殿议事时,他当着王上和诸位大臣的面给过刘奕没脸。看来今日他是想找回面子了。平心而论,刘奕并非恶人,只是个直肠子的大老粗罢了。丢了面子就要找机会讨回来,一根筋通到底的那种直。
思及此,风清晏便躬身道:
“先前在承德殿确是下官口没遮拦,还望刘将军大人大量莫要同下官计较。”风清晏说着,便弯身拿起桌上也不知是谁的酒杯,仰头饮尽。
“坐。”刘奕举杯,算是承了他这句致歉。
风清晏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坐下了。
谢北辰自他进来后便浑身不自在,总觉这污浊之地不是他该来的。但人是刘奕留下的,今日是刘奕做东,他也不便多说,只能闷头喝酒。
门外进来一位娇俏女郎,挨着风清晏便坐下了,摆了酒盅碗筷在他身前,抬手替他添了酒,然后睁着一双大而亮的眼盯着风清晏瞧。
风清晏略蹙眉,只觉身侧的脂粉味浓得有些呛鼻。风生兽的鼻子虽不如狼狗,但依旧比寻常人要灵敏得多。
“这位公子容貌生得好,竟将我们这一干以色侍人的女子都比下去了。可真招人恨……”那女子状若无骨,说话间便向风清晏怀中靠去,抬指勾上他的脸。
风清晏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即便愣住,一时无措。
刘奕、贺云舟等人见他这副尴尬模样顿时大笑起来。
“你这小娘子,说话不中听!”刘奕朗声笑道,“莫大人乃王上近臣,岂是尔等烟花女子可相提并论,快快赔罪。”
那女子闻言似是一愣,抬头笑出妩媚神色,对着风清晏柔声道:“若恩客都似莫大人这般清风霁月,奴家便是分文不取也愿意伺候。”
齐珩自风清晏进门便没有移开过目光,醉意浓浓的双眼不住地打量着他,听见此话更是按捺不住地说道:“分文不取……若换做他人,便是一掷千金也愿意。”
此言一出,风清晏脸上血色尽褪。
刘奕虽也喝了不少,但脑子尚留半分清醒。
那女子所言与齐珩这话可全然不是一个意思,齐珩失言了。于是刘奕急忙说道:“齐将军一喝多就满口荤话!莫大人切勿见怪。”
风清晏似没有听见,僵了半晌才如被烫到一般站起身,略艰难地开口道:“下官……确还有事,不奉陪了。”
说完,便如逃难似的飞快奔出去,绿豆糕都忘了拿。
谢北辰抬脚便狠狠踹翻了桌案,将一桌酒菜尽数踹落在地。
一番混乱碎响和女子尖叫声过后,众人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不明白这顷刻间发生了何事。
“齐珩。”谢北辰面带寒霜,眼露杀意,“你这脑袋若是不想要了,我可以代劳。”
说完,他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绿豆糕便走了出去。
风清晏出了那柴扉小门便使出轻功飞速离了此地,一刻都不想多留。
心肺间刺痛宛如被淬了毒的针在扎,一下下,扎得他双目赤红。他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口,腹中阵阵涌上恶心逼得他停下飞奔的脚步。一手撑在身侧矮墙干呕起来,然而他自午膳后便未进食,一时什么都呕不出。
他抓着自己心脏处的衣襟,一低头眼泪便无法遏制地往下掉。
“原来如此……原来。”风清晏喃喃道,额头抵上冷硬的墙面,寒意渗透指尖顺着血脉直达心底。此时,齐珩看他的眼神竟与记忆中的谢北辰重叠起来,他以往并未觉得这目光有何不妥,虽好似与旁人不同,但并不厌恶。
如今托齐珩的福,他终于明白这目光的意思。
他不懂,他彼时尚且不懂。谢北辰在他懵懂无知之时便已将他拖入那般境地。难怪他说他不通情爱,他还兀自不忿觉得被人看扁了。
当真可笑。
一双大手自他身后突然伸出,熟悉的气息兜头罩下,将他拥在怀中。
“南熏……”谢北辰在他耳边轻唤。
电光火石间,谢北辰的前襟已被划破,渗出丝丝血迹。
风清晏右手握着风止,剑尖颤抖着指着他。月色下惨白的脸上,只一双略细的桃花眼如血赤红,似艳鬼。
风清晏不说话,死死抿着唇瞪他,那唇边一丝血色也无。像被逼入绝境的兽,露出最后的爪牙,捍卫自己仅剩不多的尊严。
谢北辰一步步走向他,胸口抵上风止的剑尖也未停下,依旧迈出脚步任风止穿透他的衣衫,刺入血肉。
风清晏见风止有穿胸而过的架势,虽恨得牙根都要咬出血却依旧只能收回剑,他不能杀了燕定侯。
“我说过,待收复河山,若这命还在,给了你也无妨。”谢北辰胸前的衣襟被血浸透,他似毫无痛觉般一步一顿继续朝他走去,“如今十三州已归,这条命你现在可以拿去了。”
风清晏垂眸,神色麻木地看着脚下青石板地面,在月光下有清冷辉光。这是他二人在山北峡道那一夜说过的话,恍如隔世。
“你走吧。”风清晏淡淡说道,将风止归于腰际,转身离开。
谢北辰探手将他拽回身前,死死拥在怀中,说:“不走,你要杀便杀。”
风清晏笑了,也不挣脱,只侧目冷声道:“怎么,是他人伺候得燕定侯不舒坦?我倒不知自己榻上功夫如此了得。”
闻言,谢北辰便是浑身一僵,心中如被利刃在刺,他宁可他捅他几刀也不想他这般自污。
伤敌八百自损一万,自己说完这话自己都受不了,风清晏的眼眶又湿了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便只能紧抿了唇不再说话。
“南熏……”谢北辰艰难地开口,“对不起,那夜是我错。你要怎样都行,不要这样说。”
风清晏侧过头,低垂的眼眸疼痛弥漫,他一字一顿地说:“你究竟为何,为何……那般辱我?”
这话他想问很久了,又觉得好似不必问,无论为什么他终究是那样说了,也那样做了。原因重要么?但不问一句,始终不甘心,也始终放不下。
“因为我恨你啊……”谢北辰低头埋在他发间,喃喃道:“恨你不告而别,恨你没心没肺,恨你让我担惊受怕和无助无措。恨你一再入我梦,却从未留下过。”
风清晏沉默片刻,忽而笑了,觉得简直荒谬,道:“所以,你以为是梦,便认为想怎样对我都行。是么?”
无法否认,谢北辰默默点了头。
“谢北辰,你他妈真是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