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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人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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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乾和九年,上元节。
正值立春,人间一片祥和喜庆。
这会儿才刚过申时,位于昶安城北的皇城宫城,早已是灯火辉煌,华光璀璨。
皇城外的东西御街亦是一片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东西御街紧邻皇城,一侧是坚固厚实的城墙,另一侧则是各坊的坊墙,青砖铺就的街面足有五十丈余宽,将皇城与普通民居隔开,东西延绵近八里,是今儿灯会的主展场。
此刻主街两旁早搭满了灯楼。受邀的商户们皆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势要将自家的灯楼建得别具一格、出类拔萃,以期获得圣上嘉奖,贵人垂青。
据说晚些时候,圣上还会携宫里的娘娘们到城楼上观灯。因此长街两旁除了各具特色的灯楼,还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地布满了禁卫,严禁闲杂人等出入。不时可见衣饰光鲜的禁卫们打马从街上穿过。
此外,京中贵人们也早早地派了仆役在预留的空隙处拉帷搭帐,以便晚些时候自家人赏灯歇脚。
远远望去,皇城、灯楼、禁卫以及贵人们的帷帐,在美伦美奂的灯光映照下,完美地融成了一副壮观而精美的绮丽画卷。
姜妍未初便出了门。
好容易今儿不宵禁,又求得阿爹阿娘的允许,可以肆意畅快的游玩,姜妍哪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于是乎,根本等不及家里的安排,便换了身男装,带着同样换了小厮装扮的丫鬟采绿悄悄溜出了门。
盛世昶安,今夜俨然就是一座不夜城,处处喧哗,处处欢闹。
行走在大街上,即便是互不相识的路人,也会相互拱手道一声“上元安康”。
这样喜庆的日子里,人人欢欣,似乎连路边的花草植被也感受到了喜意,随风翩翩跳起舞来。
主仆二人骑马一路闲逛,所过之处,无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玩杂耍的、踩高跷的,跳傩舞的,变戏法的……胡饼、汤饼、鱼酢、羊酪、甜羹、鲜果、果脯……应有尽有。
采绿是个吃货,走一路吃一路。也不知她那么小的丫头,是如何吃下那么多的零嘴的。
姜妍无奈地笑笑,好在她并不赶时间,也没甚要紧事去做,便也任由马儿带着她漫无目地地溜达。
大半个时辰后,二人不知不觉逛到了御溪河畔。
御溪河位于昶安城南以东。
这里已经远离皇城,池水由北及南,直通城外。池中水渠蜿蜒,临水岸边亭台楼阁遍布,四时花开不败,风景绝佳,乃京中第一盛景。
御溪河上架有御溪桥,将东西两岸相连。
西岸面向民众开放,供人游玩。
东岸却是皇家御苑和朝臣勋贵们的别院之所,素日有卫兵把守,自是不能随意出入的。不过今儿过节,圣上特意下旨开放御溪桥,并着有司精心布置了一番,允民众在桥上停留观景。
东西御街离皇城太近,又有宫中贵人出行,周遭戒备森严,平头百姓难以近前观灯。这里就不同了,无论你是贩夫走卒,还是流浪乞丐,皆可尽情尽兴地玩乐。到了夜里子时,对岸还会燃放烟花,掀起又一轮狂欢的高、潮。
因此,此刻无论桥上桥下、堤岸空坝皆已人满为患,将路面挤得水泄不通,竟连才刚消融的御溪河上,亦泊了不少楼船画舫,悬挂在外的彩旗飘飘,里面隐隐传出丝竹之声,靡丽曲调缭绕不停。
人实在太多,摩肩接踵,简直寸步难行。二人只得下了马,好容易寻到一处马厩,将马存好,这才放心地四处走动。
姜妍正要举步上桥,打算也去桥上看看热闹,忽然不知从哪飘来一股糖炒栗子的香味儿,瞬间再次勾起采绿肚里的馋虫。
采绿眼睛都放光了,立马抬眼四处张望,很快便寻到香味的源头,只扭头跟姜妍草草说了两句,便重新汇入拥挤的人流。
姜妍摇头苦笑,只得站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等。
却这时,汹涌的人潮中忽然冲出一条人影,恰巧撞上她所在的那棵老树。
姜妍吓了一跳,忙闪身避让。
那人被撞了也不停留,立马兜头捂脸飞快往旁边的人群里冲去。
眨眼,他身后数条人影便追踪而至。
姜妍定睛一看,见是一位身着锦衣 、面如冠玉的俊美少年,被几名手持横刀、五大三粗的扈从簇拥在中间。
少年手中亦拿着弓弩,眉间隐含煞气,一张薄唇抿得紧紧,视线如利箭般在周围的人群中来回逡巡。
瞧他这番架势,必定来头不小,周围的人群自动散开,满脸惊愕地望着这群打乱了他们欢乐的不速之客。
还没等姜妍弄清怎么回事,那少年的目光便锁定在桥畔人群中的某个人身上。
“动手!”锦衣少年绷着脸,冷冷吩咐道,目光再次扫向周围时,又及时补了一句,“莫要伤及无辜!”
扈从们身手敏捷,几个起落便散开在四周,虎视眈眈地盯着桥畔人群中的那名汉子。
姜妍这才看清,那汉子竟然是个满面胡碴、高鼻深目的胡人。
大夏虽才立国不久,然今上英名在外,胸襟广阔,海纳百川,与周边各国都很交好。曾于乾和五年攽布政令,允外族人士来大夏经商、学习、游玩甚至定居。但甭管你是哪国子民,但凡在大夏地界犯了事,一律以大夏律法论罪,绝不留情。
那胡人大汉究竟犯了何事?竟让这锦衣少年带着人满街追打?
当街打架斗殴,一旦有人告到京兆府衙署,罔论你是官宦子弟还是皇亲国戚,同样要吃挂落……
事不关己,姜妍心里琢磨一瞬,很快便丢开了。
眼见锦衣少年捉拿的目标就在自己身侧,人群慌忙四散,与那胡人大汉保持距离。然但有热闹可瞧,又都舍不得离开。
姜妍想走。她虽然也喜欢热闹,可却对这样的热闹不感兴趣。但采绿还没回来,踌蹰再三,也只好继续站在原地观望。
顷刻间,桥畔已然空出一小块地方。
那锦衣少年的扈从趁机从人群里冲出,瞬间便将那胡人大汉围住。
胡人大汉一点也不慌,四下张望一瞬,忽然从腰间解下一条鞭子,主动朝锦衣少年的扈从们发起攻击。
他的攻势凌厉,软鞭舞得虎虎生风,一时竟逼得那几名扈从没法近他的身。
而他则趁着这点间隙,迅速逼近人群。
一旁观战的锦衣少年瞬时看出他的意图,脸色不由一变,忙喝道:“散开!都退后!”
边上看热闹的人群再次慌忙后退。
姜妍也跟着后退,可她退得晚了些,运气还不好,陡觉得身子一紧,耳边只听得“唿唿”两声,下一刻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拉扯得离地而起,身不由己被拉拽着转了好几圈。
“不好!”姜妍心道,她身体虽然受制,头脑却还清醒,知道自己被那胡人大汉挟持了。
胡人大汉用长鞭将她卷入身侧后,立马制住她,随即从皂靴里掏出一把匕首,横在她雪白的颈间。
姜妍立时闻到一股脚臭气,熏得她微微皱眉。
“住手!若不想她死,就给老子住手!”胡人大汉用蹩脚的大夏官话吼道。
锦衣少年只得打手势让扈从住手,尔后上前一步,沉声说道:“库尔甲,何苦呢?我不过是想问你几句话而已,只要你如实说出,今儿便可开开心心地观灯过节,不好么?”
那叫库尔甲的胡人根本不为所动,依然用蹩脚的官话朝他喊道:“别废话,快给老子备马!否则……”
话音落,他手里横在姜妍颈间的匕首蓦地一划,姜妍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立时便多了一道血痕,很快又凝成血珠子,顺着她的脖颈往衣襟里淌去。
姜妍痛得忍不住“嗤”了声,没想到这家伙说动手就动手,半点都不含糊。
见状,锦衣少年眉头微皱,那张薄唇抿得更紧,显然也没料到这贼人如此大胆,竟敢当着他的面伤害人质。
他不由得沉吟一刻,随即叫过一名扈从近前,小声吩咐了几句。
那扈从掉头走了。
锦衣少年这才丢开弓弩,举起手道:“好!今儿就放你走……马已备好,就在那边桥头拴着呢,有本事你就自个儿骑走吧!”
说罢不再理会,招呼扈从们转身就走。
姜妍顿时怔住。
她没料到这少年说放手就放手,还走得这样干脆。可怜自己一个无辜弱女,现还落在贼人手里呢。
难道他真的不管了?
再说了,那边桥头临近皇家别院,有卫兵把守。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安排马匹在那边。锦衣少年明显是欺这胡人大汉不熟昶安地形,信口胡说的。
可是这样一来,胡人大汉只要逃到那边桥头,很快就会发现上当,到时死的还不是自己?
祸是他闯的,凭什么让自己当替罪羊?
一时间,姜妍又急又怒。
边上围观的人群也议论纷纷。
大伙儿在庆幸自身安全的同时,无不为她这被挟持的小娘子捏一把汗。
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姜妍虽然一身男装打扮,但到底容颜姝丽,已经及笄的身材饱满而□□,让人想忽视她的女子特征都难。
姜妍今儿出门得急,并没如何遮掩,以至此刻一眼便被认出了女子身份。
不过她并不如何羞窘。大夏朝民风开放,小门小户家的女子在外做工谋生是常事,只大户人家偏要讲体面,等闲不让自家孩子抛头露面。
姜家虽是文臣,但在教养女儿方面并不迂腐,不但让她跟哥哥们一样读书识字,还时常带她出门增长见识。
姜妍又自幼聪慧,心思敏锐,遇事自比一般的闺阁女子冷静。此刻她虽受制于人,然并未乱了方寸,怔了片刻后,她便冷静下来,一边很是配合地被库尔甲拖拽着上了御溪桥,一边压低了声对他道:“好汉,我知道你是被逼才挟持我的,我不怪你,我愿意助你逃走。”
库尔甲一愣。
他初来昶安不久,并不如何了解这里的人。
难道昶安人竟都如此愚蠢的吗?
心里才闪过这念头,抬头便见先前离开的锦衣少年去而复返。
库尔甲的神经霎时绷紧,原本已经拿开的匕首再次横在了姜妍颈间。
姜妍心里大为恼火。
这家伙见死不救也就算了,竟又半途折返,难道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站住!别过来!”库尔甲朝那锦衣少年喝道,随即抬手便朝地上扔出一把铁蒺藜,又朝后抛撒了一把,唬得桥下的人不敢上桥、桥上的人纷纷退避,霎时哭喊声惊叫声响成一片。
御溪桥横贯东西,桥面高出地面不少距离,分三道而行,两侧是石阶,方便步行;中间是斜坡,专走车马。
此时胡人大汉挟着她正靠在桥头的栏杆上,周围空出好长一段距离,只剩锦衣少年依然站在桥下,却也没敢走上石阶。
但见他双手摊开,随意晃了晃,嘻嘻笑道:“怕什么?他们都走啦!只剩小爷我……小爷我两手空空,哪能伤得了你呢?”
库尔甲明显不信,视线快速往桥上桥下逡巡一圈,末了看他一眼,心里稍稍松了口气,“那你想做什么?莫不是要反悔?”
想到这个可能,他的神经立马再次绷紧,锋利的匕首又往姜妍颈间递近了半寸。
姜妍这会儿已经看出来了,锦衣少年去而复返是为了救她。这让她心里好受了些,便也想着该如何配合他行事。
硬来肯定是不行的,姜妍虽然也会点拳脚功夫,但现在身体被制,横在颈间的匕首只稍用力一抹,便能割破她的喉咙……
人生如此美好,她还不想死。
趁着二人言语对峙的功夫,姜妍抬眼悄悄打量四周。
当初修建此桥,原是为了方便贵人们的车马通行,因此桥面极是平整宽阔,两侧皆砌汉白玉栏杆,上面的浮雕图案十分精美,看上去颇为气派。
因着灯节的缘故,此刻栏杆旁每隔一小段便立了一根灯柱,灯柱由海碗粗的圆木制成,被牛筋索牢牢地绑缚在桥栏杆上,灯柱上缠着彩绸春绢,主杆伸出的支杆上也缠了彩绸,还挂满了大小不一、造型各异、色彩艳丽的花灯。
倘若这些花灯突然起了火……
她正思忖间,忽听桥下的锦衣少年笑道:“唉,你别那么紧张嘛,小爷我说话算话,今儿说放你走,肯定会放你走的。你不想说的话,我也不问了。不过——”
“不过什么?”库尔甲一听他没反悔,心情陡然一松,连忙问道。
锦衣少年看了他一眼,面上忽然露出轻佻的笑意,“其实小爷想问的,是另一件事,若答得好了,这些金叶子都是你的!”说着忽然伸手入怀,再摊开手时,掌心里赫然多了一叠厚厚的金叶子。
库尔甲顿时满眼放光,目光贪婪地盯着那些金叶子。
姜妍也被勾起了好奇心——究竟是件什么样的事,竟值得他用这么多的金叶子作酬劳?
“有话快问。”库尔甲挟着她靠在边上的灯柱站定,不耐烦地说道。
锦衣少年缓步走上石阶,忽然又暖昧地笑了笑,声量陡然拔高,“小爷不过是想问问,昨晚你去沁芳楼与诗昕娘子共度春宵,她的滋味儿究竟如何?”
此话一出,桥上桥下看热闹的人群登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这实在是个既香艳又刺激的问题。
怎么办?
他们都好想知道答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