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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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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兴第一次见到魏莱,是在她家楼下那片人工池塘旁边。
小区很普通,和她的实际家境并不相符,大概因为那个女人的身份地位,需要一个清廉亲民的寒素形象。
普通有普通的好处,只消一根软中华,保安便挥手放行了他的保时捷955。
这车后备箱不算宽敞,但装个小姑娘绰绰有余。
当时孙兴刚完成最后一场整形手术,照他高叔的意思,从今往后,产业链要洗得干干净净,高赫也要洗得干干净净。
《圣经·以弗所书》第四章,使徒保罗说要脱去旧人,穿上新人。
新人的登场方式当然要别出心裁,要在那个女人平静无波的脸上激起焦灼与愤怒的骇浪。他与她曾经脐带相连,亲密无间,却从未吮吸过她的温柔与爱意。那么恨也是好的,既然她只有在恨他时才能正视他的存在。
孙兴小时候最爱的一部电影叫做《妈妈再爱我一次》,讲一对母子被迫分离,子被父亲家族收养栽培,母失去所有记忆,抱着儿子曾经的玩偶,在精神病院聊度残生。
那盘录像带他看了太多太多遍,看到画面磨出雪花点,看到他深信这就是那个女人和他的故事,她有太多的迫不得已,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日夜思念着自己的骨血至亲。
然而他还是在狱中听说了她结婚的事,她生女的事,她升职的事。
她连最后那点温存的幻想都不肯成全他。
他脱去高赫,穿上孙兴,却依然是她见不得光的孩子。
而那个沐浴在阳光下的孩子,此刻就站在离他不足五米远的地方。
魏莱是吧?这个名字是她亲自给她起的吗?
魏莱,未来,她是爸爸妈妈寄托所有美好期待的未来。
高赫,高贺,他是一个姓高的男人和一个姓贺的女人潦草拼凑出的一场意外。
魏莱正仰着花瓣般娇美的脸庞,由保姆陪伴着享受难得的冬日暖阳。
“小东西,看来她也没什么时间陪你嘛。”孙兴伏在方向盘上,感觉到了一丝快慰。
小东西微笑着和保姆喁喁细语,忽然保姆脸色大变,抬手扇向她的左脸。
小东西的表情瞬间切换为惊恐、委屈、不解,足以激发所有人最强烈的保护欲和同情心,然而孙兴看到了,只有孙兴看到了,她唇角一闪而过的冰凉笑意,像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发出只有同类才能接收到的嘶嘶低鸣。
孙兴笑起来,自重生以来,他的心情从未如此愉快。
他改主意了,他要换个玩法。
他开始像一只暗影中的兽,不动声色逡巡于她的周围,就像他曾经逡巡于那个女人的周围。
她提着琴盒去学小提琴。
她轻柔拔去蝴蝶的翅膀。
她长高了要买新鞋新衣裳。
她把漂亮娃娃甩进垃圾箱。
她考进绿藤市最好的小学。
她撕碎同班同学的奖状。
她好像有很多很多朋友。
她好像始终孤单一人。
孙兴最爱看她和小伙伴们挥手道别后转身的刹那,收伞一般收起脸上的笑意,面无表情在斑马线那一头等待红灯变绿。
那一刻,她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毕竟他曾在镜子里无数次与这样的眼神狭路相遇:空洞的,厌倦的,因为过早窥见成人世界的隐秘角落,发觉人间游戏不过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即使在筹备凤凰夜总会开业的关键阶段,孙兴也能每周抽出时间去看一看魏莱。
看见她落寞地伏在阳台栏杆上等那个女人下班,他欣然。
看见她偶尔吃上那个女人亲手做的饭菜,他愤懑。
看见她进了医院也得不到那个女人的陪伴,他想好吧,是时候认识一下了,小东西。
血缘大概真有种奇怪的力量,小东西竟并不怕他,还约好第二天给她看往人伤口撒盐会怎样。
魏莱如约来到七里香花墙之下,接过孙兴递来的DV。
“新鲜出炉的,还热乎着呢。”孙兴架着墨镜,叼着香烟,西服在晨风中散发着宿醉的余味。
他设在凤凰夜总会三楼的办公室里天天有人头破血流,清洁工一天至少要拖五回地板,逮个倒霉催的往伤口上撒把海盐,实在只是举手之劳。
魏莱面无表情看着录影,在那个倒霉鬼的哀嚎声中耸耸肩膀:“还是蜗牛有意思。”
“那要不要跟我去做件更有意思的事?”
“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孙兴,高兴的兴。”抽了一半的香烟随着他说话的节奏在唇齿间跳跃,是有那么点高高兴兴的意思,“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孙兴知道他不该对答案抱有期待,却又不忍心扑灭那么点星火般的期待,期待那个女人曾对她的孩子提起过她的另一个孩子。
“没有,”魏莱如他预料的那样摇了摇头,又出乎他意料地摊开手心,“我要看你身份证。”
“妈妈教你的?”孙兴掏出钱包,整个抛了过去。
身份证是他高叔托人做的,为显逼真,还特意做了旧。
魏莱打开钱包,扫了眼证件,抬头微微一笑:“孙兴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妈妈是警察?”
哈,竟小瞧了这小东西。
魏莱坐进孙兴车里的时候,神态自若,对于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她的自若反而令对方很不自若。
“妈妈没有教你,小朋友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孙兴发动引擎。
“你要真想带走我,有的是你的办法。”魏莱懒懒把头靠在副驾驶座的车窗上,“到医院停车场这一路都有监控,现在我们走的又是主干道,如果你真是绑架犯,也是个很蠢的绑架犯。”
“很蠢的绑架犯也能要了你的小命。”孙兴的右手离开方向盘,作势要掐魏莱脖子。
不料魏莱并不闪躲,孙兴的指尖于是触到她动脉处一小片柔腻的肌肤,悻悻然缩了回来。
“孙兴哥哥,其实我是只烂掉的苹果,烂苹果不怕虫蛀,也不怕被埋进土里。”魏莱往窗玻璃上呵了口气,就着水气画了一只残缺的苹果。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话对他说。
可能是他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做小孩,没有做作地蹲下来捏着嗓子和她说话,也没有摸着她的头发夸她漂亮夸她乖。
可能是他衣领散发出的气味让她松弛,隔夜的烟酒余味混杂着女人暧昧的香水味,还有刚刚粘染上的七里香的植物清香。
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那么近,又那么远。
魏莱在这气味的包裹之中,闭上眼睛,沉沉入睡。
醒来的时候,车已停下,驾驶座上空无一人。
魏莱揉揉眼睛,隔着窗玻璃向外张望,看到车右边是绿藤江水缓缓流淌,车左边是一片缓坡树影婆娑。
孙兴背对着车,蹲在坡下的草丛旁,手里捏着一根树枝,和一窝蚂蚁玩得不亦乐乎。
“好玩吗?”魏莱下车,蹲到他的身旁。
“好玩啊。”孙兴全神贯注,没有抬头。
“这有什么好玩的,往里头倒滚烫的开水才好玩呢。”
“我知道,可这不没有开水嘛。”
“你说的‘更好玩的事’,就是这个呀?”
“哦对。”孙兴这才想起什么似地,扔下树枝,从汽车后备箱里取出一个小圆盒,盒子上绑着缎带,里面夹着一盒蜡烛。
他沿着缓坡的石阶拾级而上。
魏莱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走了十来分钟,眼前出现一片萧条公墓。
从这片公墓向北望,正好可以看到清音阁的一角飞檐。
孙兴行走于墓碑之间,并没有问身后的小姑娘害不害怕。他们之间似乎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都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
在一座半新不旧的墓碑前,孙兴停了下来。
碑是那种最简陋的黑色大理石,墓前杂草丛生,没有贡品鲜花。
“好久没人来看你了吧?”孙兴弯下腰,用西装袖口擦了擦墓碑上的名字,“今天是你的生日。你看,只有我还记得。”
他笑着解开小圆盒上的缎带,取出蛋糕,插上蜡烛。
“高。赫。”魏莱轻声念出墓碑上的那个名字。
只有名字,没有生卒日期,没有父母家人,没有照片。
孙兴握着打火机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从小到大,他每年只能见那个女人两次,一次在他生日那天,一次在她生日那天。
每次她都是来去匆匆,要他一再哀求,才勉强多留片刻。
“妈,点了蜡烛再走吧,好不好?”
“妈,许了愿再走吧,好不好?”
“妈,吃一口蛋糕再走吧,好不好?”
“妈……”
“孙兴哥哥,”魏莱伸出小手在他眼前晃了两晃,“高赫是谁?”
孙兴闭上眼睛,过了很久,才缓缓睁开。
魏莱抱着膝盖,侧着脑袋,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住他。
“孙兴哥哥,这是一个秘密吗?如果你告诉我这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哦。”
她的眼睛和那个女人真像啊,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说还休。
孙兴缓缓倾身过去,凑近魏莱耳畔,拨开她的鬓发,低沉的声音振动她的鼓膜:“高赫……是我。”
“哦,”魏莱平静地点了点头,别转面孔,娇嫩的嘴唇贴紧孙兴的耳廓,“妈妈的书房里有个密码箱,里面藏着她的日记,我看过哦。原来啊,我有个哥哥,他叫高赫,他做了很多很坏的事,被判了死刑。为了救他,妈妈也做了很多很坏的事。后来,高赫死了,另一个人活了……”短暂的停顿,小巧梨涡在唇边绽放,“那个人的名字,叫做孙兴,高兴的兴。”
蜡烛已经快要燃尽,蛋糕上烛泪斑斑。
魏莱捧起地上的蛋糕,微笑着端到孙兴面前。
“生日快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