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寻欢》彧术

5、第五章

　　周之樾气疯了。
　　他觉得自己很可能根本斗不过这个男人。
　　在彻底失去理智之前，他一把将桌上的专辑攥入手中，没再看那人一眼便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四周人声鼎沸，还在排队的粉丝们个个带着一脸兴奋的笑意，与周之樾此刻的心情格格不入。
　　沉欢的辩论准备还没有忙完。
　　周之樾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思索着这段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心底的情绪千回百转，从愤怒到绝望，再到平静，过了没一会儿，又重回愤怒。
　　沉欢走过去的时候，脚步很轻，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随即身子一跳，倏地坐在了他身旁。
　　“专辑呢？”她朝他摊开手。
　　周之樾似乎并没有被吓到，只是瞥了她一眼，目光带着一丝少有的凉意。
　　“我和那个姓张的，你今天选一个。”他忽然沉声说道。
　　沉欢一愣，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你怎么了？”
　　周之樾不为所动，沉着声又重复了一遍，“我和那个姓张的，你今天选一个。”
　　沉欢终于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你到底怎么回事？”
　　可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再次将周之樾心底的怒火点燃，他突然拔高了声音，朝着沉欢怒喊，“我说我和那个姓张的，你今天必须选一个！”
　　沉欢被吼得一阵懵，顿了几秒，她抬眼看向他，“你发什么疯？”
　　“我没疯，我很清醒！”周之樾又吼了一句，“沉欢，我们这样多久了？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你有在乎过吗？”
　　沉欢没有回答，她转回目光，视线落在脚下的台阶上。
　　原来男人也会说谎，嘴里说着什么也不求，其实心里根本还是在意的。想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几次悬而未决的犹豫，她的心头不禁生出了一丝疲惫。
　　周之樾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带着几分绝望，“反正我就是个备胎呗。你的白月光回国了，我就可以滚了是吧？”
　　沉欢愣了愣，尽量克制着心底的情绪，“什么备胎？你俩一点都不像，你怎么就是他的备胎了？”
　　“我知道了。”周之樾点点头，脸色变得愈发得差，“在你心里，我一点也比不上他，连给他做备胎的资格都没有，是吧？”
　　沉欢咬了咬牙，“你简直无理取闹。”
　　周之樾死死盯着她，眼眸里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你今天必须选一个。”
　　沉欢也沉了脸，“你冷静一点。”
　　周之樾依旧盯着她，似乎完全没有要让步，“我很冷静，这个选择你早晚都要做，不如就今天一次性说清楚吧。”
　　她收回了视线，“我做不了。”
　　周之樾掀了掀唇角，“你就是想脚踏两条船，对吧？”
　　“你说什么？”沉欢怔住，目光重新转向面前的人。这下她真得有些生气了，好一会儿，心底的那股烫热怎么也压不下去，“那我们结束吧。试用结束了，我对你不满意。”
　　周之樾愣在原地许久。
　　望着沉欢决绝果断的模样，他的心一寸寸地往下掉，最后坠入了万丈深渊。
　　很冷，也很可笑，这么多年的陪伴，这些时日来胜过朋友的相处，他以为，多少会在她心中有所不同，可到头来，还是只用一句冰冷的话就能结束。
　　“好，我滚。”他说。
　　身旁的人倏地站起身，沉欢坐在台阶上没有动。直到周之樾的背影消失不见，她才猛地抬起头，视线落回时，瞥到放在脚边的专辑，她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其实有那么几个瞬间，沉欢真得对周之樾心动过。
　　可这些在跟老张的感情面前，不堪一击。
　　有时候她是真得希望，就这样跟周之樾处成情侣，然后像普通人那样结婚生子，平凡地过这一辈子。可她始终跨不过内心的这道坎。有好多次她就想这样说出来，可每每面对周之樾带着期待的目光，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出不了口。
　　她是没有做选择。
　　但周之樾已经知道她的答案了。
　　都被他逼到这个程度，她还是不肯放弃那个男人，在她心里，孰轻孰重，已经一目了然。
　　想起那个男人在签售会上说的话，周之樾觉得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说对了，每个字都对，没有一个字是错的。沉欢最爱的就是他，而周之樾不可能不介意。他根本不是什么她伸手够不着的爱豆，他是她可以两情相悦的对象。
　　只要她愿意等，这不过是早晚的事。
　　这次周之樾是铁了心要滚了，一连几天都没再出现。
　　第一天的时候，沉欢还没从这种变化中适应，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第二天，她开始试着继续手头没忙完的事情。
　　第三天，一切似乎回归了正常。
　　……
　　第七天，她孤身一人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城市里的灯火璀璨不灭，路过那一处处曾与周之樾一起打闹过的地方，转头又看到商场旁高高垂落的巨型海报，沉欢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难过，抱着头蹲在原地，放声痛哭了起来。
　　来往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还有好人心递出了纸巾。
　　沉欢摇着头婉拒，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不顾满脸的泪痕，一步一步地走出人群。城市里的冬日，夜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她坐在人烟稀少的小巷子里，握着手机，心头的思绪一片空白。
　　屏幕上是跟老张的聊天页面。
　　最后一条信息是那次他吃飞醋后沉欢给的保证。
　　欢子：一直只有你。
　　沉欢的眼眶又涌出了泪水，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拨出去手里的电话，她握住手机，反手擦了把眼泪，正准备站起身，听筒里忽然传出一阵通话提示音。
　　沉欢一愣，低头看向手机，这才发现自己竟无意间拨出了电话，刚想挂断，那边却已经被接了起来。
　　“小欢？”老张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沉欢一瞬间有些慌乱，顿了几秒，“我，我打错了……”
　　可浓重的鼻音哪怕是透过话筒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哭了？”他突然问。
　　沉欢又是眼底一热，连忙抬手擦了把眼泪，“我没有。”
　　“你现在在哪儿？”他又问，语气带着一丝焦急。
　　沉欢挂了电话，又坐回了路边，望着小巷子里的夜景发呆。她本不想报地址的，可素来好脾气的老张竟然方才几次逼问，她忽然觉得又有点想哭，脑子一热就说出了现在的位置。
　　她确实很想见他，很想很想。
　　老张过来得很快，站在沉欢面前的时候，嘴里还在喘气。她一瞬间恍惚回到了俩人还在H国的时候，其实作为一个普通朋友，尤其他现在还已经是大明星了，他为她做的，已经很多了。
　　“怎么了？小欢？”老张戴着帽子和口罩，但掩不住眼底的那丝关切。
　　沉欢抬头看向他，“你这样突然跑出来没关系吗？”
　　老张摇摇头，一屁股坐在她身旁，完全没有大明星的样子，他忽然朝她笑了笑，“刚结束录制，成员们先回酒店了，我过会儿再回去，没事的。”
　　但沉欢还是不放心，往他身后看了看，“会不会有狗仔跟着啊？”
　　“我从其他口子走的，没有人看见。没事的，不会被拍。”老张将口罩拉了一些下来，“倒是你，怎么回事啊？又哭了很久吗？”
　　沉欢脸上的泪痕已经被冷风吹得干透了，皱巴巴的，被围巾擦到的时候，一阵刺痛。
　　“我失恋了。”她忽然说。
　　低落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几分清冷。
　　好一会儿，老张才愣愣地看向她，“和周之樾吗？”
　　沉欢吸了吸鼻子，“算是吧。”
　　他转回视线，低着头，神色似乎有些低落，“你……很喜欢他？”
　　“不知道。”沉欢摇摇头，“就是心里突然很难过。”
　　老张顿了几秒，又转回了头来，他细细地观察了沉欢一会儿，低声问道，“那现在我这样陪着你，还难过吗？”
　　沉欢一愣，不禁看了他一眼，“好像好一点了。”
　　“不哭了。”他忽然用手指轻轻揩拭了一下她的面颊。
　　沉欢一时有些愣怔，好一会儿，她又吸了吸鼻子，“嗯，我好了，你走吧。”
　　“嗯？”这次换老张愣了，这过河拆桥得也太快了吧？他不禁咳了一声，说道，“可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太危险了，走吧。”沉欢劝他。
　　老张不肯动，“可是我们已经很久没像这样一起坐着聊天了。”
　　沉欢思索了一番，似乎是真得好久了，自从出道以后，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人山人海，最多的联系就是通过没有温度的屏幕。虽然做练习生的时候，他也很忙，但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她又何尝不想像现在这样呢？
　　“今时不同往日。”沉欢找回了些理智，“万一被狗仔拍到，他们会乱写的。”
　　“没事，清者自清。反正……我们也只是普通朋友嘛。”说到这儿，他朝沉欢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又不是周之樾。”
　　沉欢不禁横了他一眼，“他的醋你也要吃？”
　　老张一愣，犹豫了几秒，“不行吗？”
　　沉欢盯着他，目光如炬。
　　老张很快败下阵来，耳根都有点红了，他声音闷闷地说道，“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就不吃了。”
　　沉欢突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不提他了。”
　　老张转回头来，“小欢，有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想问就问吧。”她说。
　　他将目光转向小巷子的深处，两手无意识地捏着羽绒服的下摆，“你对未来的另一半，有什么期待吗？”
　　沉欢顿了几秒，“没想过。”思索了一番后，她又说道，“能常常陪着我就行。”
　　老张不禁陷入了沉默，似乎整个人气压都有点低。
　　“你干嘛？”沉欢看向他，“想给我介绍对象吗？”
　　“介绍对象？”老张似乎比她还愣，好一会儿，他忽然叹了口气，“我这认识的都跟我一样，特殊职业，不适合你。”
　　沉欢不明白他在失落些什么，四周看了一圈，又催道，“你快走吧，我真得没事了。”
　　这次老张终于挪了挪屁股，“真得没事了？”
　　沉欢一脸确定地点点头。
　　“嗯。”他应了一声，磨蹭了好半天儿，才站起身来，才走了没两步，又回头看向沉欢，“那我走了？”
　　“嗯……”沉欢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眼底的泪水竟然又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老张吓了一跳，“怎么又哭了？”
　　沉欢一脸的淡定，“每个粉丝看着自己的爱豆离开都会哭的，这很正常。”
　　他有些不信，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叹了口气，他伸手轻轻抹掉她脸上的泪水，“都已经是老粉了，怎么还跟那些小粉丝一样呢？”
　　“怎么不一样了？”她挥开他的手，“我不就比她们大两岁嘛！”
　　“好好好。”老张连忙服软，伸手取下自己的围巾，一圈圈缠到沉欢脖子上，“不哭了啊，乖……”
　　沉欢有些抗拒，“你干嘛啦，我自己也有围巾呀。”
　　老张没有理会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你这条太单薄了，我这条厚，配你正好。”
　　看着他帮自己整理围巾的样子，整个人浸润在身后暖黄的灯光里，温柔中又带着一丝暖意，沉欢忽然说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他微微侧了下身子，向她的方向贴近了几分，“你说。”
　　沉欢盯着他，“你会一直单身吗？”
　　老张愣了一下，“我……”
　　还没等他回答，她忽然摆了摆手，顺势扯回了还在老张手里的那小半截围巾，“算了算了，我突然又不想知道了。你走吧，再见。”
　　听说过女孩儿善变，但没想到这么善变。
　　老张看了看自己空空的两手，又望向沉欢，“那，那我真得走了？”
　　沉欢没说话，也没看他，侧着身子，点了点头。
　　巷子里突然刮起了一阵穿堂风，连颈间的围巾都被吹散了，沉欢感到一阵寒意，抬头看着老张的背影，只觉得方才那股温暖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这仿佛就像他们的未来，终究是要各自走入岔道。
　　所以她的问题并没有意义。
　　因为沉欢发现，无论他怎么回答，她听了都不会开心。
　　夜已经有些深了，但沉欢还不想回学校，去粉丝群里看了下老张的行程信息，不知不觉地，她竟徒步走到了他住的酒店，一看手机里的记录，竟然走了整整三公里。
　　酒店楼下还有等着的粉丝。
　　这一刻，沉欢不禁有些感慨，比起她们，似乎她已经幸运很多了。只是这种境遇本就是两难，靠得越近，快乐时很快乐，疼痛时却也是双倍的。若从不曾拥有，不快乐也不会疼痛吧。
　　人群里突然传出一阵尖叫声。
　　沉欢一愣，顺着粉丝们的视线看过去，酒店房间的窗帘被拉开了一个角落，有个脑袋张望了出来，虽然距离隔得有点远，但只看轮廓，沉欢便能一眼认出了。
　　他在对着楼下的粉丝招手，就那么傻傻地挥了好久，光影重叠间，远处的霓虹映照过来，偶尔能看清他颊边深邃的酒窝。他在笑，眼窝里温柔似水。
　　沉欢不禁恍然大悟。
　　他对她的感情似乎就是这种爱豆对粉丝的感恩，关切中含着一丝礼貌，亲密里又带着一丝疏离，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刚刚好的尺度。
　　作为粉丝中的一员，沉欢其实很开心，因为他是会把每一个粉丝都捧在手心的人。可作为沉欢自己，她要的，比普通粉丝多太多了。
　　大概还是她自己出了些问题吧。
　　落地窗边的老张忽然朝楼下的粉丝摆了摆手，示意她们离开。可是粉丝们纹丝不动，只要还能看见他，怎么可能迈得动腿？后来似乎他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只能依依不舍地挥了挥手，慢慢地拉上了窗帘。
　　已经看不见人了，可粉丝们还在等。
　　沉欢忽然想起那一年在H国，她也总是在夜里，这样孤寂地等待着这个人。真好，现在会这样等他的人已经不止她一个了。真好，他终于被更多的人看见了。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他站上了那么闪耀的位置，有那么多比她更好的人在爱他。他……似乎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早就想过会有那么一天，但没料到它来得如此之快。
　　她已经陪他走过最黑的路，剩下的就都是康庄大道了。
　　再见了，她的大明星。
　　沉欢怎么也没有想到，短短几个月，她竟然经历了三次情感波折。从弟弟，到周之樾，再到老张，杀伤力一次比一次巨大。
　　这次是真得要封心锁爱了，谁也不例外。
　　有一句话周之樾说得对，治愈一段情伤的最好方法是开始另一段感情。但自古红颜祸水，长得好看的男人也大差不差，沉欢不想再卷进新的漩涡了，何况她还有别的爱好呀。
　　没了这些现实里乱七八糟的男人，她还有纸片人！
　　完全由她自己创造，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尽在她的掌控之中，这难道还比不上俗世里那些老套的男女桥段？
　　沉欢开始频繁地出入图书馆，整日与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为伴。
　　之前写了几万的古言，尝试了几天，还是找不到灵感。还好她之前开了很多坑，索性就换个题材完全不同的现言继续吧。
　　不知道是不是摒弃了七情六欲的关系，这次写起来格外顺利，文思顺畅，几乎没有大的瓶颈期。写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沉欢觉得存稿差不多了，于是开始在网站上更新了。
　　读者依旧不多。
　　虽然这篇不像古言那篇题材冷门，但沉欢还是个极为冷门的作者，关注度太低，所以依旧没引起什么大的水花。但每次看到那些留言，哪怕是短短几个字，沉欢都会激动个半天。
　　可惜后来随着关注度升高，评论区开始褒贬不一。
　　最初看到负面评论的时候，沉欢那一瞬间的情绪只有震惊，因为她发现她的三观已经跟不上现在读者的需求了。
　　在她眼里，言情小说就是女人做梦的地方，是完全不与现实接轨的一方天地。所以她讨厌渣男，不喜欢虐女，她的每个女主都值得拥有温暖又专一的爱情。
　　可惜读者就是不买账。
　　但言情小说这个东西只是生活的调味料，酸甜苦辣，多样化很正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偏向，这也很正常。重要的是，当读者与作者对剧情的走向产生分歧时，双方应该如何应对。
　　好多读者因为自己看得不舒服了，就会在评论区指指点点，正常讨论的留言自然不会引起别人的反感，可有些人语气火药味十足，甚至出口成脏，丝毫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这种行为难免令人匪夷所思。
　　刚开始的时候，沉欢看了那些评论，心底真得很难过，甚至对自己产生了质疑。她觉得可能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写出了那么糟糕的小说，让人看了这样厌恶。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想放弃这个梦想了。
　　还好那天在刷网页的时候，不小心点进了一本热门小说的评论区，人气如此高的小说，竟然也会有很多人挑刺，而且有些评论还真骂得挺难听的。
　　沉欢恍然大悟。
　　想起自己做读者的时候，感觉每个作者都在很用心地描绘自己编织的故事，就算有些情节不太如自己的意，沉欢也会尽量去理解。
　　如果哪本小说真得不是她爱看的类型，她也绝不会去评论区说些有的没的，因为这样会伤作者的心。言情小说这个领域，就该是百花齐放的。就像调味料，有人不喜欢吃辣，那不是辣的错。
　　在一次次的伤心欲绝里，沉欢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她的问题，是时代的高速发展，网络环境彻底变了。没有了面对面的羞耻感，隔着屏幕，大家就不知道该如何相互尊重了。
　　沉欢停更了一段时间，特意作了一些思考，最后她决定：不随大流，坚持自我。
　　事实证明烦恼都是这颗躁动的心自找的。
　　除了周之樾不再出现，其他的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唯一改变的只是沉欢的心境而已。偶尔在网上看到弟弟的消息，停留几秒也就划过去了。
　　老张的新闻会多一些，但看完也就过了。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被单方面地“分手”了，依旧会隔三差五地给她发个信息，闲聊几句。沉欢也照常回复，只是不联系的时候，尽量就没把心思集中在他身上了。
　　她的生活重心只剩下了写作，一些虚构的爱恨情仇，比现实要清净得多。
　　不知不觉间，一年的毕业季又来临，这次竟是轮到沉欢了。
　　回想这大学四年，比艰苦的高三还要充实，似乎没有一寸光阴是在虚度的。除了专业外，她还学了两门外语，参加各类社团活动，做了一年交换生，写了小说，最重要的是，她还陪着老张实现了他的出道梦。
　　恍惚间她自己也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
　　有时候看周围的同学，有的准备继续考研深造，有的已经开始找工作，大家似乎都对未来充满规划与期待。沉欢这个从小就是别人家小孩的优等生，忽然就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一丝迷茫。
　　她是喜欢语言，但又不想只把它作为赚钱的工具。她更喜欢自由，希望自己在语言上的每一分天赋与灵感都用在自己想要的地方。
　　在外界看来，小语种似乎是很高级的专业，但这也仅限于大城市。留在B市，或许她能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可如果选择回家，她的专业水平就不一定能发挥到极致了。
　　而且她还有自己的私心，朝九晚五了以后，所有时间都被锁死了，她希望还能有大把的时间来写作。出于这个考虑，她暂时并不想急着找工作。
　　因为这个，她专门和父母通话商量了一番。沉欢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思想开明，表示暂时还养得起她，随她自己决定便好。
　　没了后顾之忧，沉欢就愈发随心所欲了。
　　可就在她安心准备毕业论文的时候，一条文娱榜的热搜几乎刷爆了整个网络平台：老张团队里的其中一个中国成员退团了。
　　消息很突然。
　　沉欢也是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手机，都已经在通讯录里找到了老张的名字，指尖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她突然不知道，电话接通以后，她应该说些什么。
　　想想这是整个团队的事情，此刻的他们必定正聚在一起，只要他身边有人陪着，那沉欢就没那么不放心了。她费了一些工夫去压抑那些情绪，只是没想到，后面的几天，事态竟然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关于那位队员退团的真实原因，网络上谣言四起。有不少黑子故意把脏水泼向了老张，编的料有模有样，除了没有证据，其他的仿佛是那人亲眼看到的一般。
　　沉欢再次感受到了如今网络环境的恶劣，这种现象在饭圈被无限放大，那隔着屏幕的恶意，一字字，一句句，仿佛老张真得对他们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似的。
　　其实在饭圈混了这么久，沉欢特别能理解各家粉丝对自家爱豆的那种维护之情，可什么事都得凭证据吧。空口几句白话就立马给别人扣帽子，难道别人家的爱豆就不是别家粉丝心尖上的人了？
　　如果爱一个人要以伤害另一个人为前提，这种爱并没有存在的意义。
　　老张的粉圈似乎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大的动荡，粉丝们都在网上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铺天盖地的负面信息席卷而来，但当事人却迟迟没有作出回应。
　　沉欢一登录自己的账号，立马跳出来一大堆私信，都是求她出来说句话的。其实她大概能猜到老张的想法，清者自清，做过的事可以摆出证据，没做过的事却很难自证。
　　但她又不忍心看着这帮年纪比她还小的粉丝们来承受这样的压力，于是沉欢更新了一条动态。
　　张家一姐：眼睛看不清的时候，就用心去看吧。
　　这条动态转发量很大，可以说成了老张粉圈暂时的镇定剂。只是黑子的攻击一波又一波，似乎没有停止的时候，网暴，人肉，甚至诅咒，愈演愈烈。
　　大概是隔了两天，老张终于出来发声了。
　　努力x：我不管你是谁 不要骂我家人不要动我粉丝 他们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一切
　　一瞬间超话广场上哭成了一片。
　　沉欢终于拨出了那个电话，一被接通，那端的老张刚想说话，她立马快一步地说道，“你给我听着。”
　　“我比流言蜚语早认识你，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比那些黑子清楚。打这个电话给你，不是来问你事情真相的，因为无论外界怎么谣传，我都相信你。”
　　“我在意的只有你本身而已。我的老张这两天吃得好不好，又睡得好不好，是否还能如常地做那些自己热爱的事情，仅此而已。”
　　“其他不想多说了，免得你听了哭鼻子。”沉欢一口气说完，正想伸手按掉电话。
　　“别挂，别挂。”听筒里突然传出老张的声音，“小欢，别挂，我想再听听你的声音。”
　　沉欢一愣，眼底蓦地一阵湿热，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却因为他简单的一句话差点绷不住情绪，恐怕再说下去，先哭的那个人就是她了。
　　思索了一会儿，沉欢不禁问道，“我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如果你还想听，那我给你唱首歌吧？”
　　老张有些受宠若惊。
　　跟沉欢认识那么多年，他似乎从没听她唱歌过，他们之间，向来都是他唱给她听的。如今有这样的好机会，他连忙换了个姿势，准备洗耳恭听。
　　可惜沉欢刚一开嗓，电话那端的老张就开始皱眉了，听到后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差不多在整首歌唱到一半的时候，他犹疑许久，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那个，小欢，我们不唱了行不行？”
　　沉欢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了下来，她这正在兴头上呢，不禁质问道，“怎么了？我唱得不好吗？还是这首歌不好听？”
　　老张一脸艰难地咽了口干唾沫，“你唱得很好，吐字清晰，感情也很到位。”
　　“那是这首歌的问题咯？”沉欢问道。
　　电话那端陷入了沉默。
　　沉欢哼了一声，“这是我最爱的男孩儿14岁时候写的歌，你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变了，就随意拉踩我的心头好吧？”
　　老张顿了好一会儿，“你真得很喜欢这歌？”
　　“嗯。”沉欢点点头，“还记得里面的歌词吗？14岁的你能懂，现在的你一定也能。”
　　“我知道了。”老张应了一声，“我会保持初心的。”
　　沉欢听着松了口气。
　　“不过小欢，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老张突然问道。
　　沉欢皱了皱眉，有时候跟这个人在一块儿，感觉自己像个幼儿园的老师似的，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会先来征得她的同意。虽然这表示她在他心中的分量不轻，但总感觉俩人多了些莫名其妙的辈分感。
　　“想说就说吧。”她答道。
　　听筒里的声音突然低了几分，“你……刚才唱得其实有点跑调了。”
　　“闭嘴。”沉欢朝着手机吼了一句，顺便伸手挂断了电话。什么辈分感，恐怕只是她的错觉吧，可恶。气着气着又觉得一阵好笑，明明是去哄他的，最后却反被他哄了。
　　这个人啊，永远都是这么得善良，永远愿意与这个世界换位思考。
　　这样的人也会有人不喜欢，沉欢其实不太能理解。可即便不喜欢，大家也该相互尊重。这样蓄意地伤害，实在是种恶毒又无聊的行为。
　　本以为这只是一个短暂的坎，迈过了就行，没想到后来的事竟是一波三折。
　　就在沉欢思考完今后的职业规划，顺利度过了毕业季，在B市的出租屋里码字的时候，又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老张团队里的另一个中国成员也退团了。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的成员离开的方式就比较温和了，与队内的所有人都打了招呼。老张特意在网上发了一条动态祝福对方，但评论里的黑子依旧不依不饶地追着他骂，倒贴，蹭热度……字眼一个比一个污浊。
　　这场网络暴力持续了很久，久到连向来淡定的沉欢都有了一丝疲惫。而老张许久都没有动态，直到B市入冬，她突然接到了他打来的视频电话。
　　屏幕一接通，入眼的便是一片干净清澈的海域，深褐色的礁石任由海水扑打，风声呼啸，成群的海鸥从海面一一掠过。
　　“小欢，我刚刚对着大海许了一个愿。”镜头一转，屏幕上出现了老张的脸，他抿着唇，颊边的酒窝有点深，眼底还带着一丝独处许久后的平静。
　　“让我来猜一猜。”沉欢往屏幕的方向凑近了一些，思索几秒，“是不是希望明年能够一切顺利？”
　　老张一愣，“你怎么知道？”
　　沉欢咧了咧嘴角，努力作出一副开心又轻松的模样，“因为我了解你呗。”
　　其实是因为今年对他来说真得太不顺利了，她的男孩儿承受了太多，全世界都在逼他一夜长大。虽然知道他熬得过来，可沉欢还是希望这所有的一切能对他温柔一些。
　　“我去和公司谈未来的规划了。”老张突然说道，眸光望向了不远处的海面，“我写了好长好长的策划，准备了一大堆资料，希望公司能让我在国内成立个人工作室，独立运作中国事务。”
　　“他们都说我脑子不清醒，连我老妈也觉得我疯了。”
　　“小欢，你觉得呢？”
　　沉欢一瞬间有些愣怔。
　　其实这个事情，她之前也听他提起过，国内有不少公司找他，给了更好的待遇，让他解约。但老张一直都是拒绝的，他对自己的团队有感情，也感恩公司对他多年的栽培，最重要的是，他希望自己能始终信守承诺，他不希望别人觉得中国人都没有契约精神。
　　想到这儿，沉欢的心底满是感动，“听起来是有点疯，但这世上总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
　　老张笑了，颊边的酒窝又露了出来，“谢谢你，小欢。”
　　镜头忽然一阵晃动，他往海边的方向走了几步，拣了一处海滩坐下，摆正手机后，他对着屏幕说道，“今天公司找我签合同了。”
　　沉欢有些意外，可仔细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如果换成别人，大概她也不会相信，可如果是老张，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
　　“你是除了公司的几个员工外，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就连我老妈都还不知道。”
　　沉欢笑了笑，“那也谢谢你愿意第一个告诉我。”
　　“小欢。”他突然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落在远处的目光带着一丝迷离，“虽然这个事情我盼望了很久，但是真得来到了，好像也没有想象中这么开心。”
　　“今年发生太多的事了，我第一次体会到物是人非的感觉。团队才出道不到三年，还没有一起登上巅峰，却已经有人要离开了。”
　　沉欢沉默了几秒，“那不同的个体就是存在差异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爱好，这很正常。如果道不同，那就不相为谋。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哪怕没有一个人能陪你走，那就自己走。”
　　老张将目光转向了手机镜头，盯着屏幕里的人看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小欢，为什么我们明明一样的年纪，你却总能想得比我通透呢？”
　　沉欢思索了一番，“可能个人的因缘不同吧。你记不记得我跟说过，我在写一本古言小说？”
　　“因为男主是个出家人，所以查资料的时候，我翻阅了好多佛教相关的书籍。佛法里说，众生在轮回之中，循业流转，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所以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就好像不同的星体一样，都有着自己的轨道，偶尔的交汇，就仿佛短暂的陪伴。缘分一结束，又各自走上了岔道。”
　　“所以有人陪伴的时候，要懂得感恩，那是缘分的馈赠，而没有人陪伴的时候，也无需苦恼，因为那才是人生的常态。”
　　老张也跟着思索了一会儿，“这么看来，缘分真得挺奇妙的，无论好的，还是坏的，我都把它当成一种馈赠吧。”
　　沉欢听得心头一阵动容。
　　虽然在道理上，她比他懂得多，但真得做起来，她比不上他的，这也是沉欢为什么能一直喜欢他的原因。
　　想到这儿，她不禁又说道，“你也不需要想那么多，有这么多爱你的粉丝陪着你，已经不独孤了。”
　　老张点点头，“我知道，这一直是我最幸运的地方。”
　　那次视频通话以后，似乎一切又走上了正轨。
　　工作室创立初期，有一大堆棘手的事情等着老张一样一样处理，他又是个新手老板，很多事情都没有足够的经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等到正式成立的那天，消息一宣布，又在网络上激起了千层浪。黑子依旧紧盯着不放，好在他已经没有像最初那么敏感了，信息高速运转的时代，如何有取有舍，大概是每个现代人的日常课题。
　　就在老张的工作室成立不久后，团队里的另一个中国成员也宣布退团了。至此，老张成了这个中H组合里唯一的中国人，也成了为公司里所有中国练习生遮风挡雨的人。
　　按照惯例，每走一个成员，黑子都会向老张泼一次脏水。H国的粉丝情绪很大，包括国内的团粉也是，可大家对离开的人似乎有着无限宽容，反而选择留下的人承受了所有人的怒火。
　　但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她的男孩儿是要做大事的人，她的男孩儿从来无所畏惧。
　　沉欢的生活也是好坏对半。
　　全职写作让她的文学情绪达到了前多未有的高度。可除了风花雪月，生活还有一个面叫柴米油盐。B市的房价贵到离谱，房租也是如此。
　　刚开始的时候，她完全依靠父母的接济。后来会找一些翻译的兼职，偶尔去打个零工，因为会的外语有好几门，能接到的活还挺多，收入勉强能支撑日常生活。只是一旦灵感爆发，她就顾不上赚钱了，可惜她的小说热度还是低，基本带不来收入。
　　投稿，签约，试过几次，最后还是没谈妥。
　　大概写作只能成为她一个无关利益的爱好吧，没有办法以此为生，但沉欢也不后悔，热爱是无法控制的，它的价值不能用俗世的货币来衡量。这一条道走到黑的精神，倒是有点像老张了。
　　只是后来，随着文思卡顿，沉欢又开始改变了想法。
　　谁的生活都不可能只围绕着一个爱好转，何况除了写作，她也还有其他的爱好。那么有没有可能，她可以找到一个平衡点，在满足喜好的同时，还能兼顾其他？
　　沉欢思索了许久，打算找一个时间相对自由的工作，最好还是小语种沾边，但如果合适，也不介意跨行。只是哪个打工人不是朝九晚五呢？那些不用准时上下班的只怕是加班得更多吧。
　　反复的希望与失望，不禁让她陷入了泥淖。
　　在一个情绪失控的深夜，她在朋友圈晒了一张银行卡余额的截图，并配文：真得要穷死了。
　　回复她的人还挺多，信息时不时地跳出来，有直接评论的，也有来私信聊天的，都是些多年的老友，扯着扯着话题就被岔开了，沉欢一时都不记得自己发圈时的苦恼了。
　　老张的信息似乎是凌晨发进来的，淹没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提示之中，沉欢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懒懒地起床后才发现。
　　她先是愣了几秒，随即莫名开始心跳加速。明明老张发的是大白话，每个字都很好懂，可是拼在一起，沉欢就是来回看了好多遍。
　　他问她：介不介意让我做你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