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思量》枕歌

44、谈心

　　将军口口声声说着的“为北国、为北国人民”，在我看来，却并不如此纯粹。他或许也是夹杂着私心的吧。毕竟，他全家人，被北国天子握住了脖子，他不能有任何忤逆。
　　难怪，北国天子从来不怕他功高震主。
　　因为，功高震主又怎样，他反不了。

　　我们攻入阙都城后，占了阙都城的都府，守城军归入了北国军，城中暂时一片安宁，未有任何异样发生。
　　一直忙到子时，陆觉明才将将军身上所有的伤清理完毕。
　　陆觉明推门退了出去，将军松了松肩膀，看向我道：“可知今日你错在何处？”
　　我颔首，老实回道：“临阵退缩，有负重任……南莫知错。”
　　“你不知行军打仗，尚可原谅！”将军语气严肃，“可林宣何尝不是一样。”
　　我听出了这话的意思。
　　的确，战场上，林宣的表现较之我而言，优秀太多了。她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人，她若不是个女子，不，她就算是个女子，她也担住了阵前将这个重任。她战场上的时候几乎没有离开过将军身边五米，她为将军挡下了无数攻击，她有着不输男儿的勇敢。
　　我自愧不如。
　　我觉得，我可能，真的不适合战场。

　　将军见我没有答话，继续说道：“你抬起头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我不是要责备你，我只是想要和你谈谈心。你过来，坐在我旁边。”
　　谈心？这两个字，让我疑惑。
　　前些年，我与将军谈心倒是平常，只是后来，这种平常成为了无常。
　　从前将军若是心里有什么不便与别人说的事情，便会给我牢骚两句，但他大多不会说得太详细，他只是需要有个人陪他说说话，也许说了，便会宽慰一些。

　　我像以前一样走到他身旁，坐了下去。余光中，瞥见了将军鬓间的几缕灰白。他不过三十多岁，却有了白发。
　　这些白发，是他这些殚精竭虑的印证，是他苦心孤诣的勋章。他似乎在为着一个不属于他自己的目的奋斗着，拼搏着。

　　“南莫，”将军的声音打破了我与他之间的沉寂，“你想知道吗？”
　　我看着他，面露不解。
　　他继续道：“我的故事？”
　　我顿了一下，还未开口，将军就接着道：“我好像，从没告诉过你呢！今日你从他人口中或是以往在北国听到的那些，几分真假，你可知？”
　　我摇头。
　　他接着道：“真假如幻，混淆着道听途说的人。”他无奈笑笑，继续道：“南莫啊，你该知道了……”将军神色陡转，缓慢道出：“我的经历，我的无奈，我的苦楚，我的不甘……还有，我的计划。”

　　将军的计划？

　　“你想——知道吗？南莫？”将军的目光炙热而充满期待，他直直将我锁定在他的视线之中，那一刻，我不敢有任何动作，我只是觉得，身后密密麻麻爬满了鸡皮疙瘩，我突然有些害怕。
　　这场谈心，并不单纯啊。

　　将军的身世与章良所说的几乎一致，他来自桑吉城，二十年前，被北国铁骑踏破了城门，他们全家被俘，受困在西帝城。北国天子把他培养成了一名将士，赋予他军权，赋予他至高无上的荣耀，但却始终没有在他家人这一点上有过任何妥协。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他的家人就是北国天子横在将军脖子上的一把刀，他不敢有任何忤逆，他在那刀的威胁下动弹不得，他身不由己只能成为北国天子杀外敌的刀，抵入外侵的盾。他为此拼了二十年，从一个少年，到一个青年，他似乎从没为自己活过。

　　比起已经接受自己是个孤儿长大这一事实的我来说，将军明明双亲仍在，兄弟姊妹仍在，却常年见不到一面，他似乎比我要更加苦涩和无奈。
　　我从来没有这般真切地感受过将军的无助。而他把这些告知于我，是他对我绝对的信任，我感念不已，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长久的静默之后，将军开口道：“南莫，如今，我只有你了！”
　　这话，是何意？
　　我疑惑地看着他，未做回应。
　　将军许是意识到什么，话锋一转，道：“你是我一手培养的，我此前只教你武艺和读书，从未教过你兵法之类，因为我知道战场的可怕，我不想让你来这战场，可你知道吗，一年多前南国打到了北国城门，北国差点城破，天子将一切归咎于到我头上，我无法反驳，我的确——”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话，而是道：“自那时开始，我便知道，我需要新的计划了。”
　　“新的计划？”
　　“对！”他突然迎上我的目光，在这对视中，我看到了他熊熊燃烧的斗志，他道：“西煞猛士是第一步，他们的存在足够让我们在南国失去太子的时期夺回南疆六城。你也看到了，我们首战告捷，后面必定要更好打一点，因为剩余五城的守备比阙都城弱。夺回南疆六城是第二步。第三步，自然是侵占南国在南疆的六城。如果我们成功了，那么一直南下，冲破襄平城的阻拦，便能兵临东皇城……到那时，我给你刀，你把南国天子的脑袋削了挂城门上——你会成为新的镇国将军！南莫，你听明白了吗？”
　　“将军……”我的脑子被他这番陈述打成了一片混沌，愣了良久，才道：“那你呢？”
　　他垂下眼眸，突然释然一笑，道：“皇上允诺，若他成了天下共主，若我对他毫无威胁，我的家人才能安然无恙。我手握兵权，就是威胁，他怕我反，手里掐着我家人的命，我们在这二十年的拉锯中，互相牵制着对方，我若想脱身，便只能——”他真挚地看着我，“南莫，不要害怕战场，为我而战吧！”

　　他说的是为他而战，不是为北国，为北国人民。
　　这不是他曾经的话。
　　这才是他自己的话。
　　曾经那些，都是北国天子强加在他身上的。
　　只有现在的这些话，是将军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他想要自己的家人安全，想要从北国天子的掌控中脱身出来，他必须完成北国天子的宏大目标，他这些年做的一切，皆是身不由己。
　　可他那句“你会成为新的镇国将军”，分明就是要让我成为北国天子手里的刀。他想要让我，成为另一个他？

　　可转念一想，我何尝不是一个最好的人选。
　　我……没有任何可以被北国天子握在手里的可以要挟我的东西啊！将军，到底在谋划着一场怎样的计划？

　　“南莫，你的回答呢？”
　　将军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回过神来，敛了神色，回道：“南莫知道了。”
　　“知道了便好！”将军释然一笑，旋即又道：“不过，该罚还是要罚。你今日临阵表现着实不佳，无数双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不能再像以前包庇你，但我也不忍心真的罚你，你知道的，我对你向来较之他人仁慈，所以……”
　　“将军不必为难，依照军中规矩便可！”
　　“你可知依照军中规矩是要如何？”
　　“这——”
　　将军失笑一声，道：“没事儿，我吓你呢！不过就是领几杖，我亲自来，自然不会伤着你。”
　　“南莫谢将军！”

　　这场谈心让人心情复杂，我出了将军营帐后，却撞见了陆觉明。他立在一旁，怀里抱着一些药瓶，似乎等在那里很久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刚才的那些话，彼此之间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这药？”
　　“给将军的。”
　　“那去吧！”
　　我说完，转身欲离开，陆觉明却在身后说：“将军在误导你。南将领，你已经掉进了将军的设下的局里了！你需要有个人将你拉出来打醒才行！”
　　“嗯？”我回头不解地看着他。
　　陆觉明听到了里面的对话，他犯了大忌，按规矩，他足以被处死。但我没有下手，他接着说：“我知道偷听不好，你要是想杀我，可以动手，但我死之前，我要提醒你一句，将军在利用你。”
　　这个，不需要他提醒，我自己也知道。
　　可没办法，我要报恩！我心甘情愿的啊！

　　陆觉明走近了些，继续道：“我听过一些你的事情，军中有人嚼舌根，说得难听得很，但我只听重点，其他的不便转述。我只是觉得，将军对你很复杂，他表面上说是为了锤炼你，为了给你铺路，实际上，他就是在利用你！你怀着感激之情听之任之，言听计从，可你想过没有，这些年来，你为他做的事情，早就够还他了。你没必要再为了他做自己不情愿的事情。”
　　“不情愿？”
　　“对，你就是不情愿。你临阵退缩不是因为你胆小怕死，而是因为你本性善良，你无法对那些根本没有任何过错的人痛下杀手，虽然此前你也杀过人，但那些人在别人口中被描述成刺探被北国机密的罪人，所以你杀他们可以不留情面。但战场的那些，却只是被抓来，或者无奈参军的贫苦之人，他们或许与你有着相同的悲惨童年……所以你下不去手……尤其是，那些十几岁的少年，你根本——”
　　“是吗？”我哭笑一声，道：“你就真的，这么自信你看透了我？”
　　“猜测罢了！”陆觉明摇了摇头，“谈心嘛，就是得交心才行！南将领，不多言了，我去给将军送药。”

　　他转身之际，我叫住他：“断肠草之毒，你真的解不了？”
　　陆觉明回头，道：“现在还不行。时机未到……”

作者有话说

　　愿君喜欢。
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