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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沙场 ...

  •   入夏了。老人将躺椅搬出门外,凌晨的天空,还有繁星闪烁,虽是夏季,却仍有清凉的风。
      老人正生着病,病情不算轻,总疼得他翻来覆去,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这天却好了许多,没了那种钻心的疼,老人的精神和气色都好了不少。
      老人其实也并不太老,六七十来岁而已,却早已满头白发,腿脚亦不灵便。但他总觉得自己没多少日子了,只是找了个没什么人烟的地方住下,偶尔上城里买些东西。
      也没人照顾他,他却也并不感到孤独。或许是他早习惯一人,又或许是孤独从那人走后就再没离开过,于是深入骨髓,成为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老人眯了眯眼,转身进屋,撕下一张日历,团吧团吧,扔进垃圾篓里。他没看日子——日子对他已经不重要了,撕日历对他而言,似乎只是为了证明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证明他还活着。
      老人又走出门,躺到摇椅上。摇椅前后摇动着,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变回了那个襁褓里的婴孩,母亲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唱着童谣,枪弹嘶吼的声音为她和鸣,人们的尖叫声为她伴奏。世上没有什么事可以阻挡他的母亲哄他入梦。老人笑了笑,只觉得自已欠了母亲太多太多。
      忽有一阵风轻扫他脸庞,又有一鸟儿清鸣,似那人轻柔的抚摸,似那人留恋的呢喃。大概是这天星空太美,老人忍不住回忆平生种种。
      与那人是怎样相识的呢?老人忍不住闭上了眼。在他的记忆中,关于“初逢”的画面迟迟不肯出现,老人皱了皱眉。
      哦!是了,他们小时候一直是在一起的啊!两人的出生只隔了两年,婴孩时候的事,他怎么能记得清呢?
      他不记得那或许是最美丽的时刻,但他仍记得许许多多的,他们之间的,不可遗忘的时刻。
      他仍记得,四五岁光景时,那人跌跌撞撞地,满脸兴奋地,跑来他家的时刻。那人在路上似乎跌了几跤,粉雕玉琢的脸上全是泥巴尘土,整个人灰扑扑的,唯有一双眼睛发着光,却又
      像蒙了层水雾,湿漉漉,总让人想起面对朝阳的小鹿。
      那人就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用稚嫩的嗓音“哥哥”“哥哥”地一声声喊着。他不时回头看那人,那人一对上他的目光就弯弯眉眼,像天上的虹彩,美到无与伦比。
      或许那时就隐隐心悸了吧。他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那样好的人,好到让人移不开眼睛,好到让人舍不得遗忘。分明是个男孩,却比女孩长得更秀气,五六岁时将头发留长些走上街去,甚致会被误以为是女孩儿。
      到了及冠之时,那人就透出一股清俊之气,肤若凝脂,唇似点绛,蝶骨似莺展翅欲飞,窄腰如水柔似无骨,那人与小时候像是完全不同了,又好像从没变过。
      变的是周身气质,从儿时活泼到青年时的清俊;变的是那双眼睛,由儿时的灵动到青年时的沉静。不变的也是周身气质,永远都是那样的纯真,对他永远是那样的温柔;不变的也是那双眼睛,永远都是那样清澈,永远都是那样的熠熠生辉。
      老人在摇椅上,看见黑夜渐渐远去,远处天边露出一条隐隐的白线。他忽记起那时与那人,也是在这么一个时刻,那人在自已怀里,身上或疏或密地分布着些许红痕,眼角挂着泪珠,
      颊边亦有泪痕,他们刚享尽欢愉,他们刚融作一体,他们刚体会过爱情的滋味,他们刚天真的认为,可以再不用分离。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老人回想着。
      老人想起来了。是战争爆发了。群众要么逃了,要么散了。
      他那时瞧不起那些人没骨气的行为,认为他们是离群的鸭子,只知道逃蹿。他那时可有血性,抛下母亲,拉上那人就参了军。
      那人分明知道危险,却不加阻挡就和他走了。那人总是不懂得如何拒绝他的。
      后来真开始打仗,他看见那人满面尘土,遍体鳞伤时,他才后知后觉得害怕。他害怕再也见不到母亲,他害怕与那人天人永隔。他知道自己鲁莽,可那人那样细致谨慎,怎么就答应了
      同他冒险,同他来呢?
      他去问,那人却只是笑笑,说:“哥,我都听你的。你要来参军,我就和你一起。反正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说这话时,那人一派云淡风轻,像早弃生死之于不顾。
      硝烟满天,耳边只剩炮火轰鸣声,一日复一日,他像是麻木了,每天按部就班。失去了最初的满腔热血,打仗似乎也只是一件平常的事。
      老人有些困了,他又睁眼看了看天,天似乎又暗了下来。
      他不由得想起那天,军中不知从哪里得了几瓶酒,那人偷了两小杯来,分给他一杯。轻碰酒杯,一饮而尽。那人朝他眨眨眼,颇有些俏皮的意味,那人说:“醉卧沙场君莫笑。”
      那一刻,他忘却了烦恼忧愁,眼里心里,都只剩下那人了。
      像云离不了天,鱼离不了水,他爱那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第二天的炮声格外喧嚣,敌人都疯了似的,将武器一股脑全用上了。大炮、飞机、坦克……他看见身旁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地,他不敢想自己,更不敢想那人,只是心像被架上了悬崖,稍不留意,就粉身碎骨。
      前方忽一阵兵慌马乱,士兵们纷纷何后跑去,那人在他前方,站起身,扯着他就往前边跑,那人说:“前边没人守了,我们得补上!”他想,他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经历一次这样令人热血沸腾的时刻了。与那人比,他只是个懦夫。
      与原本他所处的位置比,前方才是真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虽逃走了许多士兵,却有更多人守在原地。有大炮轰炸着,命悬一线也不过如此了。
      身上一处一处传来剧痛,但他顾不上这些,瞄准,射击,成了不需意识操控就能做的事。
      那人却突然转过头,用嘶哑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哥,活下去。”
      他才发现那人衣服上的一大滩深色的血迹。他
      来不及悲伤,只能欣赏那人最后的面容。那人依旧浅笑着,眼中的光来不及黯淡,留恋充盈了他那人的眼,是对生命的留恋,对世界的留恋,对他的留恋。
      他补全了那人昨日未说完的话。
      古来征战几人还。
      自此之后,无悲无戚,无喜无乐。

      老人在躺椅上,几乎睡着了。但又想起大致十年前时,他又曾燃起过希望。
      那年是辛亥年,孙中山领导建立了中华民国。他那时为此欢呼,为此庆贺,他甚致认为,那些日子真的过去了。可不久后,袁世凯□□,一切又落回谷底。
      他知道,太阳真的不会再次升起了。
      但他真心希望,太阳能升起来,普照四方大地,四方人民。
      老人在躺椅上,睡去了,只觉得周身暖到发烫,像是太阳升起来了一般。
      从此一觉,长眠不醒。
      但老人不知道的是,那是1921年,那月是7月。
      那时那刻,一个名叫中国共产党的政党诞了。
      太阳真的升了起来,照在他的身上,照在四方大地上,照在所有中华儿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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