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冷月当空,长夜孤清。
四下里是一片荒野,孤零零的一座废庙,凄冷颓败得几不成形。只是于深夜旅人来说,上有全瓦蔽雨,周有四墙挡风,可以栖身安卧,已然足慰。
展昭醒来时,本能的一个呼吸,气息尤且未匀,就只觉一阵浓烟入喉,炙辣无比,直呛得他连连咳嗽不止。
双眼还来不及睁开,就听旁边有人说道:“哎呀,竟然醒了……”
展昭犹自迷蒙,一时听不出对方情绪,正要开口,却喉间干涸,这当下里,竟说不出话来。
一双手从旁伸出,将展昭半扶而起,随即有股沁凉挨近唇边。
有个声音似在苦恼。
“赶紧喝水,既然活都活了,总不好再让你被烟熏死。”
几口水润下去,展昭倒彻底清醒了过来,闻得身边人语,抬首道:“多谢……”
瞬间怔忡,“相救”二字便忘了出口——眼前之人白衣飒飒,面容明丽神情张扬,错眼之间,竟与前尘旧人有三五分的相像。
对面的白衣少年翻了个白眼,又去对付那浓烟滚滚的火堆:“别谢!原也不是为了救你,不过是看你那把剑不错,想捡着回去向老爹讨人情来着。”
见展昭不解,少年不耐烦的一指展昭身边,说道:“我家传的……宝刀被小爷我弄丢了,这么回去会被老爹打死的,本来看你的剑不错,想着捡了回去讨讨他欢喜,说不定能搏个情,只把我打个半死……唉,结果你还醒了。你既然醒了,小爷也就不好捡你的剑了啊。”
顺着少年所指,展昭才看到自己的巨阙,正和自己横躺在一处。而听闻了少年的话,顿感啼笑皆非,却又忍不住奇怪:“既如此,你为何还救我回来?直接把剑拿走不是更好?”
“那怎么行?救人不成捡走剑和为了捡剑而不救人是两码事。你当时若是死了也就罢了,可你既然没死,我若不救人而把剑拿回去给我爹,被他知道了,怕是就不只打死了事了。”说着,颇为幽怨的瞪了展昭一眼,长叹一声,“本来看你心脉已乱气息微弱,以为定然无救了,谁知你竟然还醒了过来……”
展昭看了看他:“就算你那么做了,你爹也不见得会知道。”
“这个嘛……”少年认真的想了想,随即还是摇头,“不行不行,这会让老爹想打死我的事么,若想爹不知,到底还是除非己莫为啊!”
展昭看他神态严肃专注,不由失笑。
少年还在努力的用树枝拨弄火堆,正是春时,仍旧青嫩的枝条被火色熏烤,发出微弱的“哔拨”之声,浓烟四起,火势终究旺不起来。
展昭将内力运行周天,颇有些讶异的发现原本滞重的脉腑竟有了两份活络之象。
少年却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得意一笑:“如何,小爷的药不错吧?”
展昭微笑点头:“确实不错,多谢了。”
这少年言语间虽癫狂肆意,直能把歪理说的一等一般全无顾忌,可心性上却坦荡磊落,由侠好义,无法让人心怀警惕,倒更容易使人心生亲近。
展昭想起了自己睁眼初时的那瞬间怔愣,其实……如此的神情和本性,当真与那人有几分相似……
少年的双眼徒然一亮,说道:“既然不错,那我拿它来换你的……”
却见展昭正看着他,双目含笑,温然如墨玉水洗……到嘴边的话蓦然而止,含转在唇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抓了抓头,在心里抽了几巴掌自己的色迷心窍,颇有几分丧气地将一瓶药扔了过去:“算了算了,救都救了,小爷才不差这一点!”
浅碧色的药丸静静躺在掌心,流光静好。
展昭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少年,悠声道:“其实,若只是想讨个情,这瓶药的分量,倒也不必我的剑差。”
“真的?”少年顿时振奋了起来,靠近了过来,也倒出颗药丸,仔细的检看,“这药这么厉害?”
“‘药行阴阳饶空冢,敢叫无常也放人’。神医圣手风老前辈的药,自然是千金难求的。”
少年闻言大喜:“原来……”
却又想起了什么,迅速收口不言。
展昭将少年的表情看在眼里,道:“原来,少侠竟是风家的人……”
少年不等展昭说完,又是一个白眼:“小爷和那个什么风家可是半分关系都没有,你不要乱攀。”
展昭看着少年,慢声道:“那就奇怪了,风老前辈素来惜己避世,若非特殊,必不会将药予人。倒是前段时间,听说风家遭窃,遗失了一瓶‘碧荼’……”
少年顿时大怒,跳起来道:“谁说小爷是贼?明明是风雪娇那个女人逼亲……”
话一出口,就见展昭笑得略有几分了然,顿时怔住,结舌道:“你……竟然设计我?”
展昭一笑:“我又不曾说什么,何来设计?”
少年垂头丧气地坐下,将脚下的钢刀一掂,嘟囔道:“就是我那……东西,也被她抢了去,说是要做聘礼……要不是小爷躲得快,怕是早两个月前就连人都被抢去了!”
只是虽然躲开了人,近来的一个月还算安稳了些,可那被抢去的东西却是半分去要回的胆子都没有。
展昭看他表情郁闷,暗自好笑。正要开口,却敏锐的扑捉到风中一丝金铁之声,脸色顿变,喝声道:“躲开!”
挣空之声锐起,一箭破面而来!
少年大叫一声:“怎么又来?”
手中钢刀一扬欲挡,就向那箭锋截去。
然而,刀行一半,少年已察觉不对——不是以往的挑衅警示,这一箭却是带着凌厉已极的杀意!
声起,箭至——利气激至之处,火簇欲凝,却被生生割出一线,破火穿空!
少年估量未足,刀纵起,却已是不及。
心下才一寒,就见剑光啸起,一色长虹。清白如飒雪一片的剑意从旁突起,后发而先至,锵然一声,堪堪迎住了那一箭。
少年立时回神,手腕急转,刀面冲地上一拍,上身往后一倒,借了地面反弹出的刀势,硬生生的将自己平地移开三尺,险而又险的让开了这余势犹不见止的一箭。
被箭势压抑的火苗摇曳回转,瞬间黯淡之后一炸爆燃,整个室内影魅狰狞。
“我呸!”少年大怒,一跳而起,“竟然和小爷来真的?”
一跃冲出庙门,才看清院中站了几人。一位身着紫衫、肩背短弓之人为首,四位黑衣人辅侧在旁,目光幽冷。
不由一愣:这架势,与以往还真不一样……
“不是找你的,这些人,是冲展某而来。”
诧异转头,只见展昭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手中长剑色冷锋寒,那个对他浅笑温润的青年,气势已变。
周遭风声隐晦,北斗光敛。冷月悬空,其色却含而不发,四下里,愈发的迷蒙惨素。
“展昭,”紫衣人缓缓开口道,“我们门主请你回去。”
展昭以剑指地,目光一一扫过面前数人,周身戒备,默然不语。
倒是少年连退两步,指着展昭惊讶道:“你竟然是展昭?哎呀,我怎么捡了这么个大麻烦?真是的,我可不可以现在回避,你们自己解决啊?”
那后一句话,却是冲着为首的紫衣人去的。
紫衣人一笑阴森:“既然阁下如此识抬举,自然是最好的。不如……我送阁下一程吧?”
音罢,左肩微微一抖,弓已弹出。执弓、抽箭、搭弦,一气呵成,三箭珠联!
展昭亦动,剑气持凝,笔直的追向紫衣人。
少年“哇哇”大叫:“展昭,你都不救我么?”
嘴上调笑,眼中却光华乍现,并气于刀,对着袭来的三箭横斩而下。
展昭剑也至。紫衣人反手转弓,弓弦与剑脊相错,如利器相碰,刹那间金铁交鸣。
另有两个黑衣人同时从旁而上,齐齐扑向展昭。
最后两人相机而动,身形才起,却被当空一刀截住——那白衣少年眸光明亮,笑得几分懒洋洋:“怎么,当小爷我是死人么?”
这边,展昭剑再出,剑走千相,变化由心。回身一式将三人齐来的攻击拨挡开,虽身处在三方的环伺之下,身形却不见丝毫涩滞。先时剑式如雨织丝瀑,绵绵密密;瞬时,却剔雨如刀,紧凑凌厉。只听接连两声惨呼传来,两名黑衣人已经倒毙在地,独剩紫衫之人游弦走弓,勉力支撑。
展昭出剑更紧,剑光如水,一波即动,万波顷刻相随。紫衣人眼光一厉,手中弓弦割影而上,眼前剑光四散,徒然一花,再复清明时,原本直逼身前的剑却恍如未来般消失不见,心头顿时莫名惊悸,震颤如鼓,一身冷汗才起,已觉剑气已经近了左肋——倾倒长河灌顶,避无可避!
同时同刻,破天光起。展昭背身相立,却也能感觉到背后一片刀色飞鸿,仿佛刹那间日出云开,斩出一道清明天地。
刀光行至高处,将欲扩向四宇,却听“锵啷”一声,瞬间光华尽去,满溢周围的气势一时间竟消退的半分也无。
展昭转身,少年扬了扬手中的半截断刀,尴尬的笑道:“哎呀,不好意思,火候不够……”
脚下是两个已经倒伏在地的黑衣人。
展昭周身一晃,一口血破喉而出。
少年急忙两步上前将人扶住:“哎,你怎么样了?”
展昭摇摇头,冷汗透衣:“天门众人向来守望互通,既然有人找到这里,其他人也定然不远,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少年正要应好,却听有人悠悠一叹——
“展昭,我既然来了,你还能逃到哪里?”
展昭浑身一僵,两人反应不及,身后一道挟夹着剑气的莫大压力已如光闪电掣般直压了下来。透体如割,受此剑气一迫,似乎穿堂的风都被阻在了二人的丈许方外。
回身已是不及!展昭脊背一挺,将少年一把推开,脚下连错数步,将先至身前的剑气卸下几分,同时手臂一转,反剑向后——漫天月华凝起,盈盈于野——凝聚了展昭全身功力的一剑,在展昭回身一半的同时,撞上了袭来的剑锋!
这一撞,旷野惊雷!
“铮”的一声,两剑一触即分,余音犹自悲鸣不已。
展昭却已经气力枯竭。但见他身如飘叶,斜飞出去,直到撞在数丈外的门墙,才得以止住身形。
“慕门主,”展昭踉跄站起,一口血吐尽,仰首直视面前的青衣人,“久违了。”
慕其彰看着他,眼神专注,似有不尽的温柔之意,直看得一旁的少年觉得诡异莫名。
只见他抚剑笑道:“我本以为你内腑受创又身中剧毒,必然跑不出多远,却不曾想这么一个疏忽,就被你逃到了这里来。
展昭,数月相别,这三秋之念,可当真磨人的紧啊……”
少年听着这话便觉得怪异无比,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听到展昭已经一口截断慕其彰的话:“慕门主今日似乎话很多。”
慕其彰笑了:“展昭,你今日也似乎很沉不住气。还是……你就要坚持不住了?”
展昭微抬眸,语气淡淡:“门主不妨一试。”
慕其彰不以为意:“展昭,你莫不是忘了身上的毒与伤是怎么来的?其效力如何,我最清楚不过。不如……”
他说着,眼光向少年淡淡一扫。少年周身立刻冷战乍起,只觉那目光如刀,剔骨生寒——手中的刀下意识地握得更紧。
“你留下来,与我同回天门,这个小兄弟,我决不为难于他,可好?”
“门主说笑了。此番情势,你必然疑心我将消息托付给这位小兄弟,又如何会放过他?”
“不会。”
慕其彰语气愈发温柔有加,只是他气势森森,越是姿态温柔,就越是让一旁的少年觉得惊惧。
“我知你为人。这般危险之事,你定不会拖累他人。”
“门主宁枉勿纵的狠辣手段,展某早已见识多次,这种话,叫人如何能信。”
“至少我对你的一番情意,你总该相信。”
展昭冷笑于睫,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展某与门主泾水渭河,断无相信的立场。”
微一沉默后,慕其彰长长叹气:“展昭,宁王一事水深鱼乱,你听我一劝,还是不要沾惹为好。”
展昭朗声道:“门主也不妨听我一劝,庙堂之上,渊险刃绝,门主身在江湖,原本事外路远,还是切莫轻涉为上。”
“展昭!”慕其彰终于恼怒,拧眉轻喝,“你何苦对我半分不让!”
“刀锋之上,展某,不敢相让。”
一时,四周静寂。
一旁的少年被两人气势所压,寸指难动。手心身上,不知不觉间已是冷汗飒飒,风吹寒意入骨。
“展昭,”慕其彰缓缓抬手扬剑,“我最后说一遍——留下来!”
展昭脊背更挺,眼中火色跃动,手上的巨阙受沉重却四起的战意一激,蓦自颤鸣不止。
举剑相对,展昭目落星河,一字一字,按剑肃声,“不、可、能!”
“那么,”慕其彰眼中冷光一厉,旋即敛目垂眸,双眼掠过旷野天际那一线黑灰色远阑,漠声道,“就把命留下吧!”
一剑风雷引,天地共喑声!
伫立一旁的少年甚至没有看清是谁先出的剑,就已见青衫蓝影,骤然相撞后交错而过。
他心知展昭之前的话已是提醒,不论事实如何,慕其彰都不可能放过他。若想脱身,现在正是仅有的时机,只是……
他看向两人——
展昭循君之意,追君之势,趁君之隙,巨阙惊鸿掠影。慕其彰出剑看似并不快,然而纵使展昭式式出手在前,却依旧剑剑走空,招招受人所制。
少年咬咬牙,扔下断刀,一脚挑起地上的长剑,执手震力,剑声长吟,笔直冲慕其彰后心而去!
他意在制人,一出手就是全力数剑。慕其彰振气入袖,一拦,一掸,一弹,只听锵啷连响,少年的剑路悉数被徒手截于身前。
眉峰冷冷上挑,剑指过处,肃气凝风——
——混沌之初,万物惟一。天从何寿?地往何极?
一招贯地,一式——混天!
混天剑起,光华漫卷云天。
少年只觉满目虚无缭乱,长剑“叮”的一声脱手飞出,随即胸口一震,已经被一掌拍中,落地时五腑剧痛,涌到喉间的血还未及呕出,已经无法挣动半分。
便在同时,巨阙业已独力难支,受锢已久的剑气顿时突破阻挡,汹涌四泄。庙内刚刚势头见长的火堆猛地一压之后骤然炸开,细碎的火焰瞬间爆满整间庙堂,随后纷纷扬扬的荡下,璀璨明莹。
慕其彰信步般穿过这一场坠星如雨,来到被剑势抛进庙中的展昭面前。
伤重的人勉强睁眼,喘息了下之后,抬首看向慕其彰。
慕其彰一剑指了上去,却在触碰到展昭平静的目光时停了下来,目光复杂的对视片刻,终于还是俯身下去,用缓慢得近乎轻柔的动作将人提起,附耳叹气:“展昭,你说,为什么即使到了这种时候,我还是想劝你呢?”
展昭却只是一笑。
慕其彰瞬间神恍。
想起初见时,他也是这般睁开眼,看到伫立身前的蓝衣青年目朗神清,脚踏黄土头顶青天,仗剑相护之余,一笑春拂遍野。
心湖又起,梦里回波。
只是……
“展昭,你为何总是学不乖呢?”
慕其彰叹了口气,挺直上身,松开手——从展昭掌中截下来的银针正莹动着绿盈盈的冷光。
揪住对方头发的手不由用力,目光森峻:“这是当初你身上的那枚?展昭,你想拿它对付我?”
一张口,血已冲喉。展昭这次却是真心笑了:“不过是……其人之道……”
慕其彰不禁怒笑:“好,好个其人之道!展昭,你真以为……”
蓦然住口!
循着胸口的凉意低头看过去,意外地看见胸前一抹雪亮的剑尖——
慕其彰讶异的回头,少年正将剑一把抽回,身体摇摇晃晃,口中的鲜血淋漓而下,落上白衣沾染如梅。
将唇角狠狠一抹,咧嘴笑道“我……呸!一个两个……真以为……小爷是死人了不成……”
慕其彰怒极,正欲站起,前胸又是一阵锐痛,四肢百骸,痛意纷沓而至。
踉跄站起,慕其彰看着展昭:“你……”
展昭已经早他一步站起。
“门主如何忘了,当初你制在展某身上的银针,可并不只有一枚。这针上毒性怎样,门主自然熟悉,那么,”将巨阙重拾手中,斜指于地,展昭身姿如树,微振腕,巨阙清吟:“慕门主,如今旗鼓相当,可还要战?”
慕其彰仗剑长笑,捂住胸前的伤口,看着展昭咬牙道:“好,很好……展、昭!”
话毕身形一闪,衣拂身去。
少年身形一矮,徒然放松了下来,咳嗽了几声后,冲展昭一笑:“原来你没事,害我担……”
言犹未毕,就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展昭一口血喷吐而出,倒了下去……
“喂喂……”
身体如油煎火烧,昏昏沉沉全然不知时岁。偶有稍微清醒的时候,能感觉到有人正在给自己喂药,又或是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絮絮不止,只是那声音时近时远,以致他还无力分辨清说的是什么,就再度陷入昏沉之中。
直到这天,有个细细的声音在耳边恨声道:“……再不醒来,小爷我可就走了……”
展昭心口一震。迷影重重浓雾滔滔,偏这一句,在脑中蓦然清晰了起来。
厚重纷繁情绪的情绪翻涌而至,展昭很想睁开眼睛问那人一句:“你不是……早就走了么?”……
前面正是歌酒江湖纵横天下,以这人白衣马上,恣意洒然的性子,如何不走?
于是前尘骤然清晰明澈——这人,确实是早就走了的……
剧烈的心跳声恍如惊雷般,顷刻就响在耳侧,一直积郁于胸的某种压力登时翻搅起来,展昭身体一振,呛咳两声后伏身吐出了什么,口中遗留淡淡的腥涩味道。
便听到身侧有人长舒了口气。
“吐出来就好,余毒慢慢调理,也就无碍了……”
意识终于清明,费力的睁开眼,勉强看清床前几个晃动的身影,公孙先生,张龙……开封府。
眼前的一切都真实可触,该在的人都在,而早就离开的人……自然不可能毫无理由的出现。
没有出声的一记轻叹,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心口,仿佛这么一按,就能把那种莫名而生的空落感压下去一般。
……至少,已是心安极处。
碧天如练,东风草绿,千朵桃花一树生。
展昭走进院子时,那位一力送展昭回开封、众人口中的段少言段小少侠正叼着个梨坐在石桌上啃,见展昭进来,扬扬眉一笑,白衣风流意气飞扬。
展昭在桌边坐下,将手中那本公孙先生塞过来嘱咐说修身养性的棋谱放下,状似无意般说道:“金家的人刚走。”
段少言的声音顿了下:“小爷又没问……”
展昭接着说:“不过据金胜堂说,风家那边最近倒是混乱的很。”
段少言一下子呛到,瞪着展昭:“关小爷什么事?”
“哦,”展昭慢条斯理地将茶斟满,抬头道,“我本以为,段小少侠会想知道……”
段少言对着梨用力一口咬下去:“哼!她家能有什么会是小爷想知道的?”
展昭一笑:“比如,风家大小姐被人骗情骗心骗亲……”
“咕咚”一声,段少言从桌子上栽了下去!
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据风老前辈说,是前段时间风家失窃,贼人一直没有抓到;但是据江湖传闻么,却说是风家大小姐失心于人,但被风老前辈棒打鸳鸯……”
“江湖传闻?什么……意思?”原本粗率的心思,在此时竟也敏锐了起来。
“据风老前辈所说,上次风家失窃,乃是风大小姐识人不清所致,所以现在已经将风大小姐罚在家中思过了。”
段少言虽不拘小节却也本性聪明,听到此处顿时明白:“她爷爷把她关了起来?”
沉默了片刻,却又低头闷声道:“也罢也罢。风雪娇本就胡闹,被风老爷子一罚,想来也该安份了。省得扰得小爷不消停……”
展昭淡淡应声:“未必。”
段少言一愣:“什么未必。”
“风大小姐的情意,未必是胡闹。”
像是瞬间被这句话点燃了火性,段少言猛然跳起,怒道:“你知道什么?我……唉,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什么,只不过有一点,倒恰巧知道,”展昭放下杯,抬头看着段少言,平静道,“‘剑饮黄泉漠上路’,隐于漠北的段门,并没有一位叫段少言的少侠,段门主膝下,倒是有一位名唤‘少妍’的千金。”
“你……”一惊之下连退数步,瞪了展昭半晌,才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来自漠北段门?”
“那夜在荒庙遇袭,你用的剑法是段门的‘问道黄泉’。那时,也正是因为刀承剑意,剑气中直而宛转不及,才致刀折。”
漠北段门隐世不出,中原武林识之者无几。若非机缘巧合,展昭也不会与段门门主相交。
那一年,为了追缉近水楼的一众党首,他与白玉堂同赴漠上。
千里并骑孤烟起,共七月风,问八月沙。万顷壁野,一照残霞。
偶有片刻,他亦如堕梦里,恍惚间直似此番并非生死险恶之途,而正与身边这人做客天涯……
捏着杯角的手微微用力,扯回心神。却见段少妍也在怔怔看他。
“你刚才说……风雪娇并非胡闹,是什么意思?”
展昭想了想,说道:“当初风雪娇放出风声说你偷了她家的东西,满江湖找人的行为,尚可说有几分任性。但若是她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却仍是执意找你,这份情意,又怎会是胡闹?”
段少妍身体一晃,茫然道:“她怎么会知道?”
“你祖传的宝剑既然已在风雪娇手里,凭风老前辈的阅历本领,又岂会查不出来你的出身来历?”
段少妍一时无措。
仔细想来,因果便已清晰。
那一日,少女娇美如花,艳艳的逼上前来,横眉喝问:“你喜不喜欢我?”
她无言以对,连连后退。
少女秀眉一立,又问:“你娶我不娶?”
她冷汗淋漓,仓惶而逃……
被她扔在后面的少女怒骂:“段少言,我让你逃,看你还能逃出这个江湖、再也不踏入一步不?”
她本就是要趟进这江湖玩的,又怎么可能不入?
于是那满江湖仗义助红颜捉“贼”的,追得她一路东奔西躲,偏偏宝剑失于人手,她又不敢回漠北……往日的悠哉自在一时天翻地覆,有苦难言。
折腾了近两个月,忽然就安静了,她本以为是风雪娇气够了闹足了,却不知……
只听展昭说:“风大小姐这般作为,风老前辈必然不会不知。他在知悉了孙女的心意后,暗中查探孙女心仪之人的来历,也是常情所在……”
那么,段少妍怔怔的想,老爷子的满心喜意,在得知自己宠爱的孙女喜欢上的少年,竟然是个女子,又会如何?
深觉荒唐、倍感受辱?将实情告诉孙女,劝她赶紧收了满腔情意?
风老爷子一样不落的做了,那么,又为何将自己的孙女关起来严加看管不许她出门半步?
展昭的话有一次回绕耳边,风小姐的情意,未必是胡闹……
如果在已经得知她女儿身的身份,仍旧执意倾心,风老爷子如何不怒?这份情意……又怎会是胡闹?
“哗啦”一声,杯盏被颤抖的手臂撞翻。
段少妍抬头四顾,茫然惊惶。
“你是在劝我……么?”
展昭摇头。
“感情一事,旁人如何能‘劝’。”
不在情中,不知情重。但世俗之压,五伦之顾,这两个女子,又是不是真能承受?
无论是抑是扬,旁人不在局中,终究是毫无立场。
段少妍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声音恍惚。
“娘亲去的早,爹又对我千般顺从。我想学剑,他便教我剑法;我觉得像个男孩子一样更自在,他就由着我像个男孩子……我之前,从不觉得我是个女子还是男子会有何区别,直到遇见她……我才明白,原来,到底是有区别的……”
少女静伫树下,数语之间,泪眼潸然。
段少妍再次来到展昭这里,已是数日之后。
面前的人眼眶青晦面色憔悴,唯有一笑间,依稀有几分那时破庙中少年慧黠率性的神采。
将手里的酒坛往桌上一放一拍,满饮三杯后,她偏头看着展昭:“那天你说,我之所以会折刀是因为刀承剑意,可是我爹有时也会用刀,怎么不见他对敌时出这么丢人的事?”
展昭点点头,道:“以刀行剑不过是原因之一,这另一个原因么……自然是因为你那‘问道黄泉’的火候,的确不够。”
段少妍被说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一甩手将手中的桃花扔给展昭,咧嘴一笑:“给你!”
展昭笑了:“我本以为你要找我喝酒,原来就只是送我一枝桃花?”
段少妍翻了个白眼:“明明是一树春华!”
展昭愣住,心头巨震!
仿佛仍旧是那时,眼前人展身一跃,一踏一拍一拂,轻巧潇洒地立于桃树梢头,伴着一天一地的乱红妖娆,朗声笑道:“展昭,我不能分君忧解君意,便送你三千桃花、一树长春,慰你半身闲暇,如何?”
……
……下意识的一个用力,桃枝刺手。
恍如昨日,恍如眼前。
段少妍看他神色奇怪,担忧道:“展昭,你怎么了?”
他笑笑:“无妨,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只是……却原来,心意已深,承影便要四顾。
段少妍歪头想了想,肯定地说:“白玉堂。”
看到展昭诧异的目光,微有得意:“猫鼠相交在江湖中可是一时趣闻,不过你们当初那么好,后来怎么又疏远了呢?”
微合眸,敛下纷涌的情绪,淡声道:“我们……路不同。”
道同,路不同。
心下涩然风雪萧漫——那人双目流光满袖风华:“展昭,你以剑卫心,难免时有掣肘,五爷我……终究更愿意剑从心走。”
一城风柳,两川烟絮。正当春时,正是岁好。
虽非临别之语,到底是相离之因。
心底缠绕已久的种种思绪蓦然开启,仿佛含蕊长时的蕾,只需一丝破绽,就盛放出层层叠叠的牵念。
风月数朝同尘故,江湖一杯和酒饮。
终究只是当时。
展昭并没有喝酒,段少妍也不相劝,斟酒满杯,一人独醉。
直到明月沉江,晨华微曦。段少妍忽然开口:“我想去找她。”
展昭没有做声,只闻段少妍苦笑道:“我不知道这样做是错是对,我也不知道看到她之后该作何决定,只是……我既然无法放下,那么逃来逃去,也逃不出心中的寸尺江湖,倒不如……去见见她……”
长舒口气。
“就算她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但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总该是我亲口对她交待才好……”
风波际会,涛卷云舒。
饮尽坛底最后一杯余酒,掷杯一笑:“展昭,日后如有机会再去大漠,便到门上一坐吧。到时小爷招待你,万顷狂沙做客陪,豪情任侠,怎么样?”
展昭抬眸,对上段少妍被酒意洇红,却灼然闪亮的双眼,轻笑应声:“好!”
屋外金光破云,洒落在窗纸上,浅淡温金。
满目乾坤,一地霜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