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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仇雨 ...

  •   大雪落个不停,女娲补过的地方又重新裂开了似的,无数团破旧的棉絮从口子里抖撒出来,在凛冽的朔风中翻卷和飘荡。
      三井走进藤真的营帐时却发现这里火生得很旺,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驼绒毛毯,藤真背对着门口席地而坐,面前是一个乌漆小茶盘和一张半摊开的地图。
      三井站定,轻声说:“藤真,我有话跟你说。”
      藤真沉默着,不抬头,半晌说道:“好啊。”
      周围人已经很识趣地退下了。
      三井笑了:“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等我。”
      藤真冷冷地说:“我也知道你会来找我,坐下罢。”
      三井依言坐下,在藤真对面,抱着膝,凝视着对方碧色的眼睛。烛火在瞳孔里温柔地跳动着,像两个小小的太阳。
      “所有人都同意后天的和谈,就差你了。”
      藤真不答,看了看三井冻得绯红的脸,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自己脖子里围着的雪狐皮摘下,轻轻戴在三井的脖子上。他刻意不去看三井的眼睛,很久才说:“我并不是不同意和谈,我只是不同意你去。”
      “我去最合适了,南烈才不会起疑。”
      藤真嘴角弯起,像是生气,又像是自嘲:“你是为了流川枫。”
      三井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原来你发怒是为了流川?”
      藤霍然挺直了身体,眼中冒出怒火:“他关我鸟事!我只要你!”
      轮到三井身体一下子僵直,那天欢爱的场面在脑海里一闪而逝。他想起自己一声声叫着藤真的名字,声音带着浓烈而婉转的鼻音,不由得连耳根都烧红了。
      藤真盯着三井涨红的脸,忍不住笑了:“你害羞什么?”
      三井忿忿地吐出一口气,鸦翅般的睫毛垂得很低:“我没有害羞。”
      空气里一下子充满了和暖的因子。
      藤真伸手去握住三井的手,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
      “其实……刚开始是有些介意流川的,不过我发火,并不是因为他。我是讨厌你的自作主张。你怎么那么傻啊?和谈是假,内应为真,可是内应有那么好做吗?三井,你会死掉的。”
      你明白吗?我心疼你,我不想失去你。
      三井静静地感受着藤真肌肤传来的暖意,平稳,安全,听到藤真血脉的突突声,和着心跳,一声声澎湃。
      藤真苦笑:“三井,我现在很后悔,我为什么要给湘北发盟军帖,把你卷进这修罗场?当时只想着要再次看见你,心里就一千个开心,一万个满意。可是现在,我心里全是后悔!你平平安安在湘北呆着,那该有多好!”
      三井截断了他的话:“藤真,无论你怎么说,南烈那里还是要去的。”
      手腕一下子被藤真重重扣住,动弹不得,藤真眼睛里的痛似乎都要碎裂开了:“三井寿!你的血是冷的吗?你就这么想离开我?你就那么讨厌我?”
      突然有个柔软微凉的东西印上了藤真的嘴唇,堵住了他的话语。
      “我爱你。”
      三井说。
      那是个宝宝式的吻,有一点点笨拙,有一点点生涩,柔软的舌尖只是舔了舔藤真的牙齿,在藤真的舌头回缠时退了出来。
      藤真近乎痴呆地看着他,姣好的五官第一次流露出唐氏综合症患者的神气。
      他听到自己问了一个巨傻无比的问题:
      “真的?”
      问完之后他就想,老天啊来个雷劈死我吧。
      三井一本正经地点头:“真的。”
      当我终于有勇气对你承认的时候。
      他的表情严肃,眼仁乌黑澄澈,在火光里燃烧着点点碎金。
      藤真得到这句回答之后眼睛亮得惊人,嘴角含笑,情致缠绵,花动一山春色。
      三井微笑,碧色的眸子,好想溺得更深。
      两个人此时握紧了手,相对无言,却心意交通,欢喜非常。
      非真非梦非物非天非地非人事,你吻我于彤云密布风雪漫天,恋欲生死,最美瞬间。

      “我真高兴,我要与你喝交杯酒!”
      藤真突然很孩子气地大声宣布道。
      他赤着脚跳起来,奔到藤柜处,摸出两只缺了口的犀角杯,一罐土陶封纸的烈酒,拍开封口,把酒淋漓地洒到两个杯子里。
      “抱歉,行军打仗,条件艰苦一些,就将就点吧,改日补个好的。”
      三井含笑点点头,将手里的酒一仰而尽。
      藤真一把将他手中酒杯抢过,埋怨道:“说好是交杯酒的啊,你怎么一个人先牛饮起来了?”说完,将自己酒杯里的小口喝掉,辛辣而微酸,他忍不住做了个鬼脸。
      “藤真,你的酒量变好了。记得你小时候,这么大的杯子你最多喝小半就倒得不省人事。”三井慢慢地说道,眼神有些恍惚,酒意迅速从肌肤中渗透出来,麦金的肤色上仿佛覆着一层淡红的糖霜。
      藤真刚刚还在兴头上,倒酒的手突然一抖,酒撒了出来,泼在地毯上,飘得满屋酒香。
      “你从谁那里听说我小时候不能喝酒?花形?还是长谷川?”
      “藤真,我本来说过等这次战争结束后就去翔阳找你,但是后日我怕不得回来,没法亲口跟你讲明,所以只能这时候告诉你。”
      “你要跟我讲什么?”藤真的眼睛慢慢瞪大。
      三井不言,捧起酒杯,小口啜饮。
      藤真静静地看着他。
      炭火渐渐暗红了下去,腾起大片寂寞的火星。
      “我小时候认识一个人,他把我当做最好的朋友,我却使了下作手段害了他。”
      藤真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气:“讲故事么?你跟我忏悔?我又不是神父。再说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天灾人祸,下作的手段多了去了,捏死个把人有什么难?要是我跟你一样良心发现,估计整个地狱都装不下我的忏悔。”
      “我杀了他的父亲,” 三井的眼神逐渐哀戚下去,如同迅速衰败的昙花,“我却爱上他这个人。”
      一片寂静。只有帐外风雪声鬼哭狼嚎。
      “你是谁?”藤真听见手指骨节握出的脆响。
      “谷泽寿。”三井轻声回答。

      藤真怔怔地望着三井,后者的面目忽然模糊,笼罩着一团烟雾。却又忽然清晰,十三岁的谷泽寿与面前的爱人面目重叠,他的眼睛和睫毛上似乎还沾着七年前的夕阳,乌瞳晶亮,流光迤逦。
      藤真恐惧地退后几步,顺手摸到斜靠于墙角的古剑,迷迷糊糊中,一剑刺出。
      稀里糊涂的一剑,却充满了雷霆般的惊怒,带着积攒了七年的杀气与恨意,一瞬间喷薄而出!
      三井从身后拔出凰月,格挡。
      他没有用全力格挡,剑尖刺入胸口擦着肋骨滑到一边,三井可以感受到兵器冰凉的凶意,他没有动,血涌了出来,疼痛感顺着神经末梢一路通达大脑,不过这种程度的疼痛在三井生命根本已经排不上什么名次,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手里的凰月刀忧伤地掉落在地毯上。
      凰月。他用凰月挡下我的剑。
      藤真讶然睁大双眼,神情陌生,仿佛刚才出手伤人的不是他。
      他扔掉古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居然一瞬间的反映如此迅速,原来那仇恨已经并未消减半分,汹涌而出的杀意是打在血管里七年的戳印。
      “谷泽寿,你是谷泽寿。”
      藤真失神地喃喃着。
      原来刻骨铭心的爱恋换来的只是一场骗局。
      三井痛苦地呼吸,一贯笔直的身形此刻微微战栗着。
      恨我亦无妨。可我宁可听到你大声的表达,激烈的辱骂,甚至动手杀我。
      这样才有让我活着的感觉。

      藤真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以一种茫然的姿态坐了下来,握起剩余的半杯残酒。
      “如果你是谷泽寿,那我们一共对饮过三次吧。”
      “第一次是七年前,你我初识,你带我偷偷出宫听曲,你给我斟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最好的一次。我以为我寻到了最好的朋友,却不知道你其实早有二心,那晚你杀我父王,劫持我逃走,每次回想起来,都让我恨到生不如死。”
      “第二次是一年前,你做了翔阳的太常,在大殿上我让群臣为你祝贺。我还让你吹笛演奏,你装痴卖傻,像个小丑。三井,不,谷泽,你好聪明!既要韬光养晦深藏不露让人以为你不过区区市井之徒,又要时不时崭露点锋芒让我注意到你,这么深的心机,你难道不累么?”
      “今天这次,是第三次,居然还是交杯酒,你跟我坦白你是谷泽寿,是我不共戴天的杀父仇敌,是我这辈子做梦都想亲手斩毙的乱党恶人。刚才那一剑,我居然最后失了准头,三井,我并不是杀不了你,只是,最后,我居然没有舍得。”
      藤真霍然抬头,睁大了眸子深深地看着三井,大颗的眼泪不住坠落,却一声呜咽都没有,连恸哭都不肯示弱,手指指向三井,字字泣血,声声惊雷:
      “你负我!三井寿,你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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