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年冬》许棠知

5、下一年冬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叶喃的精神高压，许久没能休息好。
　　长时间精神紧绷的结果就是连睡觉都会觉得状态疲软，脑袋发胀。

　　夜里，她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的她回到了小时候，矮矮小小的她还没有别墅里的桌腿高。

　　她从小长得水灵，眼睛又黑又大，笑起来时显得特别乖巧。
　　生活在神侍世家里，叶喃与姐姐、姐夫一样，每年都在期待着神明大人的到来。

　　叶喃会在神明到来之前，跟着姐姐一起祷告，擦地，铺床，给每间房里熏上好闻的香薰。

　　受大人们的影响，她从小时候便知道要去讨神明的喜欢。因为只有神明开心了，他们才会满足人类的心愿。

　　而叶喃的心里一直都是有所求的。
　　她体质差，一年四季手脚冰寒，每逢冬日大地降温之时，骨血中甚至会有丝丝疼痛传来。
　　严重的时候会陷入昏迷，直接倒地不醒。

　　叶喃这阴寒体质是从出生就有的。
　　姐姐说，是妈妈在怀孕的时候身体受损，所以她才会变成了个不健康的孩子。

　　幼时的叶喃有所愿，用赤忱的心期待神明到来，花费心思照顾每一位到来的神明，只盼神明可以网开一面帮助她恢复健康，帮她抽取身上的寒筋，让她可以和其他人类一样正常生活。

　　十岁的孩童已然记事，叶喃记得那年她如同往常一般给别墅房间里点燃香薰蜡烛。
　　而后蜷缩在角落里等着这些蜡烛燃灭后将盛具拿开。
　　恍然之间，她听见外面哥哥姐姐们的交谈声
　　少年说：“你们知不知道，明天会来的那位大胡子神喜欢喝的好像是咖啡。”

　　“啊？以往的神大多爱品茶，没见过有喜欢喝咖啡的大人啊……”

　　少年挠着头，不确定道：“啊那我就不知道了，几年前我不是照顾了位新神嘛，听他提到过自己有位大胡子还是大肚子朋友的，喜欢喝手冲咖啡。”

　　“不过那么久过去，我也不太记得了。”

　　一道女音顺着他上面的话略带遗憾地说：“可是我们别墅里只有茶叶吧……”
　　顿了一秒，她又问：“那万一明天来的神真喜欢喝咖啡怎么办？”

　　少年摇头宽慰：“这个又没事，这次来的神使只是说对睡眠和空气质量有特定的要求，又没提这些要求。再说了，万一神使大人真喜欢喝咖啡，我们出去买些咖啡豆回来不就行了？”

　　少女想了想也是，冲他点了点头，“我记得隔壁街就有个专门卖咖啡豆的店吧？那要是大人喜欢喝的话，你去买！”

　　“啊？小洛洛，下这么大的雪呢，你就不能让赵毅去买……？”

　　“不行！赵毅感冒了，你去！”
　　“我也感冒了，我不要去。”
　　“那行吧，那我自己买去。”
　　“算了算了，那还是我去吧。”
　　“嘿嘿。”
　　“……”

　　哥哥姐姐们皮闹的声音渐渐远去，窝在角落里的叶喃却将他们的话听进去了。
　　她将烧完的蜡烛与模具拿出房间，准备拿自己的零花钱去给即将到来的神使买些他爱的咖啡豆。

　　南港冬日很冷，经常大雪飘飞，之前在别墅里还不觉得冷，现下出了暖气房里衣领和裤脚里被灌入冷风，瞬间觉得四肢发僵。

　　叶喃的感觉更甚。
　　她站在雪地里面，脚底似乎是有冰针在扎自己，如虫啃咬，一寸一寸的皮肤被刺得生疼。
　　但想到能让神明大人第一时间喝上咖啡，她咬了咬牙，将自己的衣服缩紧环住前胸，顶着风跑出去了。

　　隔壁巷子不远，但在这样的恶劣天气下目的地却显得格外遥远。
　　尽管这样，小叶喃还在紧咬着牙关，继续顶风雪前行。
　　到店里的时候，牙关打颤，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买了一袋咖啡豆回去的。
　　回家的路上，眼皮被风雪迷住，艰难睁开，恍惚之间，她看见了保罗哥哥。

　　脸庞稚嫩的谢保罗打着黑色大伞，在看见叶喃后当即松了口气，随即大步走来，他黑着脸：“下这么大的雪，你跑出来知不知道家人很担心你？”

　　那时候的谢保罗还未和叶琳结婚，但男人喜欢姐姐，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照顾着叶家姐妹二人。
　　叶喃信眼前的少年，她努力扬起小脸，将怀里装着咖啡豆的袋子举了举，唇角努力扯出一抹笑，“哥哥，我听说神使大人喜欢喝咖啡，便去买了一袋。”

　　咖啡袋被谢保罗拿在手里，小叶喃再也撑不住沉重的眼皮，直接昏倒在雪地里。

　　……

　　那天说话的那个哥哥没有记错，如他所言，新来的神使与往常爱品茶的神明不同，他爱喝咖啡。
　　谢保罗在第一时间为他端了杯咖啡出来，自此，也得了大胡子神赏赐下来的机缘。

　　而叶喃还虚弱地躺在昏暗小房间的床上，她的体质一直都比普通人类差，接连烧了两天，稚嫩的脸上毫无血色，像是失去了生机一般。
　　叶琳心痛地看着年幼的妹妹，见她依旧高烧不退，含泪跪在大胡子神的门外。

　　“神明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妹妹吧！”

　　神明本不该管人类的事情，但毕竟是神侍，还需稍加照顾。大胡子神刚喝了香香的咖啡，唇角勾了勾，看起来心情很愉悦：“说说看，你妹妹怎么了？”

　　叶琳在外跪了不知道多少个钟头才碰见的神使，这样的机会得来不易，像是担心神会见死不救一样，少女嘴巴张了张，一股脑儿地说道：“前日大雪，天气恶劣，我妹妹叶喃听说大人爱喝咖啡，便拿着零花钱跑去外面买了包咖啡豆回来。妹妹年幼，抵抗力很差，到现在高烧未退，还请大人可以帮帮我们。”

　　大胡子神手摸着下巴前的胡子，他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因为我病倒的？”

　　“那必然是要去看看的。”

　　神就是这样。
　　他们会在人类面前装成友善的神，展现他好的一面。他们所付出的那些小恩小惠，会要求你用毕生的信念来侍奉。

　　这一觉小叶喃睡得一点也不踏实，耳边一直有声音在吵闹，浑身酸痛，手脚传来麻痹的感觉，脑袋也是晕乎乎的。
　　她伸手揉着眼睛清醒，看到一位大胡子神在给她传输灵力。
　　身上被冰刺痛的感觉依旧在，叶喃瞪大了眼睛连忙起身给面前这位神请安。

　　“您好，我叫叶喃。”小叶喃张着嘴巴，稚嫩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但依旧礼貌，恭敬。

　　“谢谢您愿意施法救我。”

　　大胡子神笑了，他摸着自己的胡子，摆了摆手：“听说是你让我喝到咖啡的，你因我生病，出手帮你一下也没什么。”

　　神使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留下一屋子感激他的叶家姐妹二人。
　　兴许是因为这次真正得到了神的救助，叶喃在心里对神更是增添了一抹敬畏。

　　看吧，神明现世，为了人类，提供福报。
　　只要照顾好他们，让他们开心，神是不是可以帮她化解身上的寒气？

　　一周之后，小叶喃彻底病好。
　　她跟着别的哥哥姐姐后面做着家务，学习如何去照顾神使的起居生活，甚至在神有需求时做事情首当其冲。

　　依稀记得，那日的南港不再飘雪，天空放蓝放晴。
　　地面上覆结了厚厚的积雪，化学日比下雪的时候要冷上许多。
　　小叶喃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正巧看见谢保罗端着下午茶预备去大胡子神的房间。

　　叶喃蹬着腿一路小跑到谢保罗面前，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胸前端着的餐盘，“哥哥，这个是要给大人端去的吗？”

　　谢保罗今日被分配到的活有很多，送完下午茶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这会儿也没耐心哄着叶喃，他眉心皱着，“嗯，等会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别挡着，我要先把东西给送过去。”

　　叶喃自小聪慧，瞬间接话道：“那我帮你给大人送过去吧，给你省点时间，哥哥你看可以么？”

　　谢保罗看着眼前小小的叶喃，知道她想好好表现，想看见神使大人。叶喃品性很好，诚实，善良，负责，交代她做什么事情都很放心。少年没多想，当即把餐盘往她小手里放着，“行，那你给神使大人送过去吧。”

　　小叶喃小心拖住餐盘，经其他神侍的好心提醒，她稳稳地走到大胡子神所在的阳台。
　　阳台外有层玻璃罩，挡住寒风，格外温暖。叶喃的脚刚步入这里就感受到一阵舒适。

　　大胡子神察觉到有人靠近，他偏头看去，叶喃对上他的目光后一惊，随后小心翼翼地将餐盘放置在他躺椅旁的小圆桌上。她抿了下唇，声音很小，状态很拘谨。

　　“您的下午茶。”

　　倚靠在躺椅上的神坐了起来，他抬眼轻笑了下，“你最近往我这跑的还挺勤。”

　　大胡子神看起来面善，饶是到了现在，他也是一字一句认真地问道：“你是想我赐福你解去身上的寒气？”

　　不愧是神，可以一眼就洞悉人类心底的想法。
　　心底的秘密被看出来，小叶喃的脸上没有一点慌乱，她这些年尽心尽力地将神使们的事情放在心尖上，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小女孩一脸期待地看着大胡子神，大方且诚恳道：“是的。”

　　可是大胡子下一秒说出的话，却让她整个人陷入一片冰凉。

　　——“你放弃吧。”
　　——“没有神会帮助你的。”

　　像是觉得她不会死心一样，大胡子神默默地又一次开口：“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有神帮你的。”

　　大胡子神话音笃定，脸色严肃，让人很难不信。小叶喃捂着发痛的心脏，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大胡子神，“为，为什么？”

　　“你能活着，已经是神给予你最大的恩赐了。”大胡子落下这句话后，人彻底消失在别墅里。
　　之后的天数里，叶喃再也没见过这位神。

　　冬去春来，大胡子神不知道何时偷偷地离开了南港。
　　而叶喃还因他在走前说的那句话陷入悲伤中。

　　怎么会这样？
　　她坚持信奉了那么久的神，为何不愿意帮助她呢？

　　在两个自然年后，小叶喃仍不死心地跑到新来的神使面前，“大人，请问您可以帮我消除身上的寒气么？”

　　这年来的神是个暴躁不堪的神，他皱着眉看跪在地上的叶喃，语气很是不耐烦，“哪里来的脏东西？”

　　“哪里来的滚哪里去，本君讨厌你身上的气息。”

　　又两个自然年后，南港来了一位自大的神。
　　长大一点的叶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到这位神面前，“您好，我叫……”

　　这位自大的神猜到叶喃的来意，摆了摆手打断她说话，“叫叶喃是吧？”

　　“之前我的仙友们都跟你说了，少往我们面前靠。”
　　这位神捏着下巴，轻蔑地看着叶喃，语气嫌弃，且毫无顾忌地说道：“你们家人，真是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不觉得会碍眼讨嫌？”
　　“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祈愿求福，每多一件事都在耽误其他人类的救助?”

　　“我们都很忙的，没有时间因为你一点的小事在这跟你纠缠。”

　　“凡事发生，必有因果关系。如今你承受的痛苦本就是你该承受的。”

　　“你能活下来就是奇迹发生，也该知足了。希望你之后心里有点数，不要再来烦众神。”

　　叶喃嘴巴张了张，喉咙间突然发不出声音。

　　原来，她是脏东西。
　　原来，她的存在是一种麻烦。
　　原来，她看为重要的事情在别人眼里看来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原来，她不配祈求天神降福……

　　叶喃的眼眶肿胀，散发出阵阵的疼意，眼泪很快填满眼睛，少女低下头，眼泪一颗一颗砸落在地面上，像是无声的水龙头开关，不曾停止过。

　　晚上，叶琳看着少女浑浑噩噩的，不放心地询问她怎么了。
　　叶喃摇了摇头，泪水又一次不受控制流下来，她苦笑了下，“这次考试考砸了，差点没及格……”

　　叶喃从小成绩很好，从来都是名列前茅的。她这次说差点没及格，心里肯定会有落差感。
　　那哭也就是能理解的了。

　　叶琳没怀疑其他，哄着她道：“这次没发挥好没关系啊，我们下次好好考。”

　　叶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点头应着姐姐，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原先所有的信仰全都崩塌了。

　　崩得彻彻底底。

　　那段幼时的情感一触即发，睡梦中的叶喃像是再一次感受到无助一样，她的泪水肆意横流，枕边很快就变得潮湿。

　　这种绝望无助的感觉太真实了，都说人在受到刺激的时候心脏处也会疼痛的收缩，叶喃此刻的心脏处传来绞痛感，疼痛神经包裹着她，不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

　　太无助了。
　　太绝望了。

　　那她应该怎么做？
　　是该直接死掉吗？

　　梦境破碎，人回归现实，叶喃猛然睁开双眼，手捂在发痛的心口处。
　　汗水与泪水瞬间下颚向下流去，她大口喘着气，浑然来不及管满脸让她变得狼狈不堪的泪水。

　　酒店里氛围灯还开着。
　　过了几秒，叶喃心脏处的疼痛缓解了点儿，她跌跌撞撞下床去摸床头摆着的纯净水。腿脚无力，女孩儿跪在冰凉的地板上拧开纯净水瓶盖后咕噜咕噜地大口饮水。

　　她仰着头，不一会儿大半瓶水消失。
　　叶喃大喘着气，身体补到一些水分后身体机能渐渐恢复。

　　除了氛围灯外，叶喃感受到这屋里多了个光源。
　　她眼睛缓缓睁开，看到面前一双定制高级的黑色皮鞋，视线往上，是穿着黑色西裤的男人的腿。
　　就这样顺着男人的腿向上看去，叶喃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他的脸上。

　　在看见男人的脸后，叶喃忽然怔住了，她嘴巴张了张，喃喃道：“裴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