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 ...
-
晨风微解宿醉。丁薇萝奔跑着,竟然感到身体里有一种热烈的力量涌动,催促她不断加速,直到筋疲力尽,满头大汗也不想停下来。
此时是10月某,早上7点40分,初升的太阳透过无云的大气层向西北的这座小城放射出橘色的光辉,驱除一夜积下的薄薄的寒凉。西牧城虽是一省的省会,然而地处西北苦寒之地,面积不大,人口也不超过70万,经济以农业为主,辅以耕牧相关的出口贸易,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加工业、制造业,所以这个小城放之全国并没有什么存在感,里里外外透着三四线小城市的气息。这是一个移民城市,绝大部分的居民都是因为各种政策、自然以及个人的原因从全国各地迁居至此。由于是天南海北,风情各异,在西牧城没有什么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或者千年传统习俗,粽子有甜有咸,月饼可荤可素,春节既可以吃饺子也可以吃汤圆。这个城市气候极其干燥,每年都有漫天的沙尘暴。可是却让人感到舒适,夏天白天再燥热,只要太阳一落山,气温马上降下来。冬天虽然寒冷,会下好几场大雪,可是因为有集中供暖,所以冰淇淋什么的依然热卖。因为是农业地区,所以环境还好,空气干净,水质几乎可以直饮(但是碱性略大),物价尤其是农副产品价格很低。只是因为地理位置缘故,这个城市总显得“尚待开发”。
丁薇萝要去入职的单位叫东川银行西牧分行。东川是本省第二大城市,与西牧相邻。这个东川银行原本是东川市的城市信用社,十多年前改制成为以本市为依托的股份制商业银行,最大的股东是东川市政府。牌面似乎只比那些农信社好了一点,实在是只小麻雀,好在五脏俱全。东川银行进驻西牧市才两年多,目前只在此地扩展了8个分支行。董事会有“迁都至此”的规划,打算在这里开枝散叶,把根扎下来,因此需要大量新人加入。这个决策也没错,因为西牧城实在太小了,那些全国性的大银行根本没放在眼里,短期内不会对这些小银行造成威胁。
可是211,985大学经济系毕业的丁薇萝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小单位栖身呢?这就要说说我们的女主角的过往经历了。丁薇萝,22岁,身高170,体重50千克,身材纤细,皮肤白嫩泛点粉红,齐肩短发微卷,泛着一点红棕色,这都是她与生俱来的体貌特征。她高鼻梁,高眉骨,五官纤细,嘴唇小而有棱角,眼睛不大,却形状精致好看,内敛的双眼皮。她皮肤白里透红,其实是非常敏感,风吹日晒,外力拍打都会留下红肿,甚至是黑色的斑点或又痒又红的疹子。加上她自来卷的红棕色头发,很多人说她像混血儿,这就有些夸张了,虽然丁薇萝的确有一点点少数民族血统,但她的相貌,顶多是放在全国任何地方都让人觉得她不是本地人而已。丁薇萝的妈妈陆瑜妍是本地出生人,外公是从华北地区移居至此,外婆是本地名门后代,有一半前朝贵族血统。也正是因为这八分之一的少数民族血统,丁薇萝的爸爸妈妈非常担心自己女儿会像该民族绝大部分女性一样,成年后会无症兆地开始发福,最后变成一个永远瘦不下来的老妈。丁薇萝的爸爸丁贺云出生于江南沿海,很小的时候就随着家人来到这里。丁家爷爷奶奶当年是响应政策才背井离乡,来此地支援建设。他们一生都带着乡音,生活起居也依从那遥远的家乡。丁妈妈不幸在生下薇萝后就发福了,身材微胖,却常常提起当年她还是少女时,有多纤细迷人。胖却让妈妈看起来更慈祥更旺夫旺家了。大家都说陆瑜妍是一个看起来就很有福气的女人,总是微笑着,像寺里供的观世音。但是家里的亲戚都知道,她实在是一个任性大小姐,脾气说来就来,火气上来了直接抄家伙揍人。家里经常是丁薇萝和陆瑜妍追打互骂,邻居路过听到了哭笑不得。丁爸爸很瘦,1米85的大高个,由于没有护肤的习惯,皮肤看起来有些黑,但其实他的肤色也是白的。丁爸爸很帅,明星颜值,毫不夸张。除了身材板直,气质儒雅卓然,人们也会注意到他深邃的眼眶,高高的鼻梁,很多人误以为他才是家里面有少数民族血统的那一个。除了颜值意外,爸爸的声音也很好,他自己也为之得意,常常喜欢在众人面前唱歌朗诵,搞得丁薇萝很尴尬。
丁薇萝是独女,爸爸妈妈过度溺爱,从名字就能看出来。“薇”是希望她像蔷薇花一样傲然绽放,不顾世俗眼光;“萝”是愿她像一棵柔软的藤曼,永远可以依附于她的父母身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薇萝从一出生就很安静。没有哭声,也没有笑,甚至于后来她上了幼儿园,老师悄悄告诉丁妈妈说薇萝可能是一个哑巴。她总是一个人安静地玩弄洋娃娃,或者望着窗外发呆。爸爸为了逗她开心,常常把她举在头顶,让她骑在脖子上,然后爸爸又蹦又跳,学马叫,效果却不大。后来薇萝长大了,喜欢一个人读书。爸爸很高兴,因为他就很喜欢读书写文。爸爸的了一路仕途都是靠着自己的文笔,所以他很看重读书这件事。薇萝家里的书抵得上一座小型图书馆了,天上地下,从古至今,什么书都有,薇萝就一本接着一本的读,也不去和外面的小朋友玩。经常是一个暑假,爸爸妈妈上班时直接把大门锁了,她一个人在阁楼里,一连几个星期都不出家门一步。渐渐地,薇萝的性格越来越古怪,越来越不合群。那时候爸爸在基层做一把手,即使旁人觉得薇萝有多不正常,但在她和她家人面前还是满嘴奉承。爸爸妈妈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个性,不去趋附世俗,不为旁人眼光所累,所以鼓励她做自己想做的事。什么人,想见就见,不想见就直接走人,什么话,想说就说,不想说可以不搭理。因为她的傲慢任性,薇萝其实并不是长辈心中讨人喜欢的孩子,只是碍于她父母的面子,没人给她甩过脸色。薇萝知道别人怎么想,她就是不在乎。
童年时候,薇萝感到自己的身边有一个看不到的罩子保护着自己。有人说那是保护孩子的天使。是不是天使她不确定,但她清晰地记得,有种力量在保护她。她不开心的时候,天气会阴沉,她笑的时候太阳或者月亮会放出光彩。有时候,她对妈妈说:“要下雪了。”无论那天天气有多晴好,必然会在一个小时内变天,然后下雪。如果有人令她讨厌,与她作对,她不去理会,但不久后,那个人必然要遭霉运。甚至有一次,有一个经常来她家蹭饭的远方亲戚,她很讨厌这个人,有一天她突然对妈妈说那个人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妈妈大惊失色,不让她说这样可怕的话。一个星期后,那个人与人争执中被误杀了。那时爸爸妈妈怕吓到薇萝,只说那个亲戚生病了。其实不需要爸妈说什么,薇萝有感觉,她感到有一团黑影带着寒气来到她身边,在她的罩子外面久久不散。
后来在11岁的时候,薇萝该读初中了。因为爸爸即将调任西牧城,所以安排她先行前往西牧入学。她在姑姑家住了两年。她性格不好,被同学霸凌,被老师嫌弃。期间她仍然感受到罩子的保护,身边也总有亲人朋友格外爱护她,袒护她。这样的保护一直持续到高中时期,她发觉罩子消失了,周围的人距离她格外地近。无形的保护不在了,她的性格却强势到了极点。薇萝就读的高中是全省最好的中学,薇萝凭自己的成绩考入了该校的尖子班。班里面九成以上的同学都是该校的初中部升上来的,学习不差,但最重要的是个个家门显赫,非富即贵,什么教育局局长的儿子,全省首富的次女,市长的外孙女,警察局长的长公子……班里面除了学习,社交也是一个重要活动。这些孩子带着父母熏陶下的圆滑精明,每天有聊不完的八卦,拉不完的小团体,攀比不完的物质财富。薇萝尤其讨厌那种老师和家长都默许的暧昧氛围,两个孩子,一个贵,一个富,正好配对,两家就此联姻也是好的,反正这些孩子不用高考也能出头,学习成绩用钱能砸出来,实在不行也有别的出路,好姻缘可是可遇不可求。高中时期薇萝极为暴躁叛逆,她留着男生一样的短发,每天不修边幅,因为不擦面霜,皮肤干到蜕皮,脸上常常吊着大块的白白的死皮就去上学了。她拼命读书,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学习上,但是她又极藐视大部分的老师,不相信以他们的师德能有多高的才学,所以她全靠自学。她经常在数学课看英语书,在英语课写语文作文,而语文课直接翘课去操场看小说。老师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她做题做到实在想不明白了,就跟老师约个时间答疑解惑。她要求自己在每学期开学的第一个月要把所有教科书自学一遍,第二个月要把所有老师发的教辅资料做完,剩下的时间她做自己买的更难的参考资料、习题、试卷。她的目标并不是考试,而是要获得那些知识,只有在获知的过程中,她感受到平静和安宁。她从来没有补过课,却永远是班级第一名,但也永远是最不合群的人。
后来高三的时候薇萝生病了一段时间,导致高考不幸失利,比预期的成绩差了70多分,但她还是班里的第一名。班主任当时劝她复读,她拒绝了。她心里相信,那个力量还在保护她,无论她去哪儿,做什么,即使不去顶级大学,她这一生还是会幸福。爸爸妈妈也尊重她的选择。填报志愿的时候,由于她的佛系,报的大学还不如班里第二名排名靠前。她也觉得无所谓。然而后来她才知道错了,没有什么力量在保护她了。
大学比高中更让她烦躁抑郁。当初填报志愿时,她对那些专业学校一窍不通,是爸爸妈妈帮她参谋的,但显然丁贺云也不甚明了。
“会计……是干嘛的?”
“账房先生,没什么意思,别报。”
“学法律呢?是干嘛的?”
“学法律以后就是当律师,给人打官司的,也没意思。”
妈妈插话说:“也可以做法官,检察官呀!”
“那也没意思,让女儿给人家断案去?费劲!”爸爸说。
“那刑侦是干嘛的?”
“那就是当警察咯,也不好!”
“地质?”
“要在野外勘探,很辛苦的,不要选这个。”
妈妈说:“上个师范学校吧,教师的子女还可以加分,有个寒暑假可以休假。”
“没意思。”薇萝和爸爸同时说到。
……
薇萝想不起来最后为什么选了经济学,但她记得为什么选西南财经大学,因为“西南”二字,薇萝曾经在《易经》上读过“西南得朋”,就心向往之,想象那个地方能够遇到很多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后来在大学里,朋友是有的,但她和她的朋友们依然是边缘人。大学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充满学术氛围,同学和老师赤裸裸地崇拜物质,钱和权依然是驱动人们向上的唯一动力。大家都很功利,生活学习中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是为了卑微的私欲。没有人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心怀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亦或者像传说中的先贤一样能从纯粹的灵魂提升中汲取快乐。而大学里有很多家境没那么好的同学,薇萝就目睹了一些她以前没有接触到没有注意到的情境,比如丑陋,贫穷,自卑,嫉妒,虚伪,轻浮,纵欲……这些让她感到既困惑又无力。好在她有极为要好的朋友陪伴,这些朋友虽然数量凑不了两桌麻将,但是很交心。最好的朋友小洛简直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版本的薇萝,两人家境相似,脾气对胃。薇萝任性孤僻,小洛却非常随和亲切,人见人爱。薇萝喜欢干净有格调的餐馆,质量好的衣服,昂贵的水果,小洛也是如此,两人都不差钱。薇萝不会主动交朋友,小洛也不会主动巴结别人,却很喜欢跟薇萝在一起。大学时候她们每天一起泡图书馆(看的却是小说),打麻将,看球赛,吃火锅,蒸桑拿,泡温泉,听歌剧,看电影……形影不离。大四的时候,同学们都在忙着找工作、考研或者准备出国留学,只有这群不务正业的朋友抓紧一切时间享乐。薇萝也有想找找工作,可是一想到要写简历就头痛。她给爸爸打电话,让他给安排一下,因为周围同学都说这就是该拼爹的时候了,她听着好像有道理。爸爸之前也给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安排了不错的国企、外企岗位,轮到我岂不是手到擒来?结果她给爸爸交待了一年这个时,到了毕业后,丁爸什么都没做,原因是,丁爸总觉得,孩子都还没毕业呢,找工作太早了,等毕业了再说。丁薇萝颓废了整个大学四年,混了个本科文凭回到家乡,发现在西牧市找个像样的工作非常难。首先是她一毕业,就对于那些大国企大外企来说已经不再是“应届毕业生”了,她连应聘的资格都没有,其次是在这个小城市里,抢手的肥差基本都是靠人情关系内定好的,人家父母铺垫了好几年的。丁爸毫无安排,他单纯低估了社会的水深。薇萝常常觉得爸爸是一个单纯到愚蠢的人,真不知道他是靠多大的运气才能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后来薇萝在家里找了几个规模比较大的私企工作,面试都过了,薪资也不错,可是爸爸妈妈却一再劝她不要去,宁可在家好好考公务员也不要去受私企老板的驱使剥削。于是她就在家准备公务员考试,考中了四次,四次都在面试的时候被刷下来了。亲戚朋友都说此类面试必须要托关系,薇萝就让爸爸找找关系,但是丁爸对这种事非常抗拒,总是说不可能的,公务员考试怎么可能徇私呢,别听人胡说,这个面试是绝对公正公平的。彼时的丁爸正经历事业的低谷期,也的确没有往日的人脉和势力。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利,薇萝感到非常绝望,似乎是老天爷在惩罚她。好在爸爸妈妈本来也不求她人前显贵,也相信自己女儿的才华不会被埋没,就让她安心在家蹲着。毕业后在家蹲了一年多,薇萝不愁吃不愁穿,有时候会出去旅行,可是她还是觉得自己快要发霉了,再不进入社会就要抑郁了。她渴望像很多□□作家描写的主人公那样,努力地为生计奔波,用工作来获得充实,以自己的劳动而创造价值,也特别憧憬美国黑白电影里的那些老派的职场精英,那种干练和优雅的气质,那种智慧和风趣的谈吐。她觉得自己读了太多的书,多到如果还不去现实中实践,她就要被那些书本向她传达的知识,信念,文化,精神,意义给撑破了。一直以来,她虽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却总觉得自己没有完全地活在这里。当她看到夜晚里,亮起的万家灯火,她渴望知道那些灯光下,每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故事,她想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每个人在从事什么工作?工资有多少?有什么烦恼?孩子准备去哪儿上学?房贷还剩多少?周末打算去哪儿玩?喜欢吃什么菜?超市里的鲜鱼什么时候涨价?为什么进口牛排比本地牛排还便宜?……
东川银行的这份工作是薇萝最终自己找到的,没有依靠任何人。爸爸妈妈看到“银行”二字,虽然嫌它规模小,最后还是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