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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步 ...

  •   天亮后连仪便命人去京兆尹报了案。于是,不到一个上午,唐随遇害、常迩失踪的事便传开了。
      连府内外议论纷纷,不少人疑心是后者行凶后畏罪潜逃。
      但阿溪和夏锦都不信。
      阿溪较之夏锦更加忧心,生怕常迩是半夜去找唐随时无意撞上了什么被灭口。奈何她一介闺阁女子,无能为力,眼见官府的人进进出出,重点都在查唐随的命案,思来想去还是坐不住,便打算去找连仪再问问情况。
      不料一进书房,就看到连仪身边多了只兔子——白绒绒的一团,挨着连仪蜷在坐榻上。
      阿溪:“……”
      她在门口呆了会儿,方才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兄长……你这兔子,是哪来的啊?”
      “捡来的。怎么了?”连仪正在读账册,闻言一脸从容的不解。
      阿溪走上前,欲言又止,后下定决心:“是在哪捡的?我觉得有点眼熟。”
      贺老这会儿也在旁边候着,听到这话忍不住抬头看向二人——事实上连仪突然抱着兔子出现时,他便生疑了。
      最主要的……连仪从来不养宠物。
      可才问了一句,就被连仪以一句“我觉得不太像”给轻飘飘地堵了回去。
      “嗯?”连仪放开册子,道,“怎么,你捡的那只兔子不见了?”
      阿溪讪讪:“是啊,不见了。”
      连仪笑了笑,用手背顺了顺兔子毛,说:“这兔子是自己跑到我房里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之前捡到的那一只。”说到这,连仪双手抱起兔子放到小几上,松开手,冲着兔子笑了笑,说,“不如你试着抱一抱看。”
      阿溪犹豫了一下,没见兔子有什么动作,也只能试探着伸了手。
      没想到,那兔子眼珠子一动不动,见阿溪伸手,却一扭头跳下,卧在连仪膝上。
      阿溪的手登时定住,面上先是愣怔,接着便黯淡了下来,看得贺老都心疼。
      连仪不察,笑道:“看来不是。”
      “嗯。”阿溪闷闷地应了一声。
      “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连仪像是才想起来。
      阿溪压下心头酸涩,道:“我是想问一问,有没有常迩的消息。”她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看向兔子,便见那兔子也正盯着她,只是眼神懵懂无知,好似寻常。
      连仪也不意外,只安抚道:“你别担心,京兆尹的人正在查,如果有什么新进展,我一定告诉你。”
      “多谢兄长,那我先回去了。”阿溪有些沮丧。
      连仪点了下头,道:“贺叔,麻烦你送一送阿溪。”贺老闻言稍怔,但也不多问,应了。
      阿溪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直到两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见,连仪才低下头,勾着兔子的下巴,轻声开口:“她认出你了?”
      常迩飞了个眼刀,一口咬住连仪的手指——奈何咬合力度平平,不痛不痒。连仪忍俊不禁:“你这是急了?”
      常迩头皮一麻,甩开来跳到小几上,道:“阿溪抱过我,也见过我,认出来是自然。”
      连仪略一扬眉,想起之前的事,又问:“那天晚上你为何咬我?”
      常迩:“……”自然是因为发现了你表里不一。
      “发病罢了。”常迩冷哼一声,“怎么?怕我哪天又凶性大发?怕的话,还是别把我带在身边了。”
      “是啊。”连仪笑着,伸手摸了摸兔子的头,“我怕你哪天又发病,神智不清,被旁人捡走——所以,还是把你带在身边吧。”
      常迩打了个寒战,往后一让,问:“你打算就这么一直把我放在身边?”
      连仪略笑了笑:“只是权宜之计。”
      “我知道,”常迩仰头,眼神有点麻木,“但就这么整天待你身边发呆的话,我会无聊死的。”
      连仪:“……”
      他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是我欠缺经验。”
      常迩:“……”
      这种经验没有也罢。
      “跟我来。”连仪说着站起身,又低头向她伸手,“或者我抱你?”
      常迩当即跳到了地上。
      ——
      身在禁宫的成衍自然也听到了连家出命案的事,只是如今南衡府的人虎视眈眈,少年天子再率性也不敢顶风作案,倒是派了下属前来问询。
      天子亲信被带到书房,不经意经抬头,便见软榻小几上卧着一只白兔。
      一截红线系在连仪腕上,另一端隐没在白兔前肢的雪色中。
      他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惊异,然则连仪看不到,兔子看不懂,而自己是天子在内宫培养的暗卫之一,甚至不够格和连仪平起平坐,因此虽然觉得怪异,也不好多事问人家怎么养起了兔子。
      何况连仪已经开口:“陛下让你来,是为我府上命案?”
      天子暗卫收回视线,不敢分心其他:“是,主子很担心您的情况,让我来问问详情。”
      连仪并不意外,抬手递出一枚纸筒,道:“都让人写清楚了,有劳你交给陛下。路上小心。”
      暗卫低头称谢,带着情报告辞。
      门关上,常迩正想说话,连仪却摇了摇头,伸出手指示意,而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常迩心中一动,忽然反应过来——连仪把信都备好了,却没有直接送进宫中,而是等成衍派人来。
      想来那暗卫没那么快离开。
      正当她想着怎么交流时,连仪起身指了指屋中的屏风。常迩意会,和他一起绕过屏风走到被隔断和内间,便恢复了人形。
      红线悬在他们之间。
      事实上,在天子暗卫来之前,常迩正躲在内间短榻上看棋谱。内间四面无窗,正好容她自己消遣。
      只在连仪拉动红线时,常迩得化出原形出去——免得因为什么都听不到,连有人进来都不知。
      连仪从架子上取了一支狼毫笔递来。笔尖干净无墨,常迩将信将疑接过,施力时,对方却没有放手。
      他顺着往前两步,在常迩狐疑抬头时,从容自如地推着她的肩膀转了半圈,随后保持着一手握笔一手按肩的姿势把常迩缓缓推到小几前。在常迩进无可进时,他又近几寸。
      衣衫几乎相触,而这点微末间隙,隔不开躯体的温热。
      常迩恍神一瞬后几乎恼羞成怒。她感觉到自己耳根的烧灼,无法明白为什么要任人摆布至此。但在她翻脸前,连仪放开左手,右手带动狼毫笔,落在小几上——“写”。
      “……”
      常迩有点僵,反应过来后,用力眨了眨眼睛,定定神,开始动笔。
      ——为何让我知道你是天子臣属?我是妖,不涉人间干戈。
      写完她似乎是忘了转身,也没有松开笔——大概是懒得反复。
      ——不必多心。只是不想事事回避你,太麻烦。
      常迩看着他写完,迟迟没动。
      论起当下状态,到底有些屈辱。但化出原形也并非连仪最初的设想——奈何常迩虽是妖却不通变换容貌之术,若不想在人前暴露身份,除了毁容,就是化出原形。
      她肯待在连仪身边,是因为玉蛹在白天要由连仪“代为”保管,直到晚间休息才还给她。
      仿佛真成了凡人的宠物了。
      常迩微叹一声。
      ——京兆尹如何?
      ——是陛下的人。
      ——唐随为何死?
      ——诱降不成,后遭南衡府灭口。
      ——目标是你耶?
      ——幸得相救。
      ——天子知你眼疾否?
      ——然。
      最后一笔停下,有那么一会儿,一人一妖都没再动。
      常迩素来防心重,如今对着人尤甚,故而消息探知到这一步也就够了。但在她打算松手时,连仪再次动笔。
      ——你的身份我会保密。
      常迩怔了一下。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想过连仪会把这件事告诉天子。思及他的身份,常迩顽心略起。
      ——说亦无妨,弑君也罢。
      连仪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休想。
      常迩忍不住笑,这回,彻底松开笔。连仪也后退,转身走开,把狼毫笔放回原位,不置一词地走出了屏风。
      内间昏昧,只有屏风的纱帷容得几许光线遁入。常迩凝目半晌,收回视线,抄起棋谱,盖在依旧整洁的小几上。
      ——
      一日一夜,风平浪静。
      天明时,连仪才从卧房密室里把睡醒的常迩带出来,阿溪便来了。
      她看了一眼兔子,有些忧愁,显然是已经从侍者那里知道,连仪晚上休息时把兔子也带回房了。
      阿溪一边担心兄长,一边又担心常迩,但看到连仪怀中抱着白兔冲自己笑时,又觉得……或许也不必太担心。
      兄长看起来很喜欢,常迩看起来也……还平静。
      “怎么一大早就来了?”连仪问道,“昨晚没睡好吗?”
      阿溪看着他,神情柔和:“今天是……我的生辰。我清早去了后厨,亲手煮了一碗面,想让兄长尝一尝。”
      连仪微顿,白绫之下的目光却不可窥见。他缓缓笑了笑:“原来是生辰。好,那我是该尝一尝。”
      碗放在桌上,热气腾腾中,连仪拿起筷子,捞起香软面条,慢慢吃下。
      阿溪便静静看着他。许多年了,这一日,总无亲人相伴。
      等阿溪拿着空碗回去,常迩也不困了,甚至有点饿。
      她扒拉了一块连仪房中的糕点,问:“你的生辰在什么时候?”
      连仪闻言便笑:“怎么?想送我贺礼吗?”
      常迩一噎——本是没这个意思的,可这会儿对方提了,自己要是否了倒显得小气。
      “要是来得及,我就试试。”毕竟也不太清楚凡人怎么庆生,下厨更不可能。
      连仪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生得迟,在九九重阳。”还有半年。

      这一天连府倒是热闹了。大概是多方打听后确认了这桩命案不至于压垮连家,连仪舅家的几个主事人一早便登门来访,对连仪一番关心。没等这些人离开,平时和书坊有生意往来的商户也陆续上门,半是探听消息,半是示好。
      连仪习惯了和这些人周旋,尚且感到了疲乏,常迩自不必说——跟着连仪看了一天客,装了一天的乖,暗地里挠平了小半根胡萝卜。
      入夜后连仪回房休息,摸了摸那萝卜,神色微妙:“果然是巧手。”
      兔爪锋利,他有些疑心那木雕是怎么做出来的。
      常迩化出人形从连仪手里夺走萝卜,扔到了火盆里,怨气不小:“做人真是麻烦。做你这种人更麻烦。”
      连仪叹了口气,说:“你要是受不了,明天可以不跟着我。”
      常迩轻呵一声,说:“你要是怕我受不了,不如让我自己行动。”
      “那怎么行?”连仪面上含笑,仿佛对着不懂事的孩子,“你独自行动,万一被人抓走送到伙房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还能让人立刻昏过去吗?”
      常迩:“……”
      就很心虚。
      “算了,当我没说。”
      连仪却话风一转:“让你独自行动我确实不放心。不过我明天要出门一趟。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把你送到阿溪那边。”
      常迩一愣,下意识就想应下,忽然记起夏锦还因为命案被留在阿溪那边。
      诚然,不是个解释的好时机。
      “你出尔反尔?”常迩不悦,“说要把我带在身边,不想事事避着我,敢情只在你被困府中的时候?怎么,连公子真拿我当消遣呢?”
      连仪哑然失笑:“我以为你……罢了,你不觉得烦闷的话,带你也无妨。”
      “以为我什么?”常迩盯着他,心生疑惑。
      连仪神色转淡,若无其事开口:“我以为你应该更想和阿溪呆在一起。”
      常迩:“……”
      如果这是刚进府的时候,那无疑不假。
      然而今非夕比。
      “没什么区别。”常迩按下那点郁闷,免他起疑,“反正都不能当人。”而装傻……考验妖的耐性。
      ——
      次日早上连仪没有外出,依旧待在书房。常迩独自在屏风后看棋谱,比起前一天倒是生出岁月静好的错觉。
      作为兔妖,常迩打从记事起就有点不正常。用洞主的话来说,是“空有一身白毛”。洞里一干妖怪大多不通谋算或不屑于谋算,常迩却对此道犹其感兴趣。玄临觉得她这个爱好说不定以后会坑了自己,思来想去,开始教她下棋,以此提点她谋算之道。
      离开那天玄临和常迩下了最后一盘棋,厮杀到最后,玄临留手,说她赢了。
      常迩得以下山,跪别时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先生,我走了之后,真的不能再回来吗?”
      玄临没有说话,伸手揉了揉常迩的发顶。
      自常迩化人形以来,玄临已不再对她做这个动作。
      此时是无言的回答。
      得偿所愿,又心生不忍。常迩不肯后悔,哪怕心底怅然,也不再多问了。
      手腕上却忽然有拉扯感。
      常迩惊怔着睁开眼,不见故旧,只看到一个人逆着光站在自己面前。她眨了两下眼,看清是连仪,又用了一点时间恢复清醒。
      “我好像睡着了……怎么了?有事?”
      “没有。”连仪神色模糊,“是要出门了。”

      常迩没有过问连仪要去哪里做什么。她只当连仪或以书商身份去谈生意,或以探子身份暗中行事,又或者兼而有之。
      所以当常迩趴在竹篮里被连仪给提出马车时,她抬眼一瞬间,便愣住了。
      只是朔一并看不懂一只兔子的迷茫,接过竹篮跟上连仪踏进了云上楼,心中暗道公子捡的这小东西倒是乖。
      云上者,逍遥天地,极乐也。
      正是望京里风月场中头一家。
      常迩隐约见人提过,对连仪此行满腹疑问,奈何不能开口。
      天子脚下,便是风月场也要拼个雅致矜贵。踏进云上楼,除了脂粉味重了点、美人多了点、弦歌管乐多了点,乍见倒与酒楼相仿。连仪大约早有安排,进楼后,侍者来问了两句,便引着他们上了三楼一间厢房。
      房中布置得清雅,也无美人来伴,只有素淡香气。随连仪出行的两个家丁守在门口,只有朔一提着竹篮入内,勤勤恳恳地安置连仪。
      退到连仪身后时,却忽然听到他家公子道:“朔一,把帘子打开。”
      朔一怔了怔,见连仪神色如常,也不敢多问,只能上前,把正对着厢门的竹帘打开。一时间明光入户,常迩下意识转头看去,顿时微讶。
      从轩窗向外看,正好能看到楼中间搭着的一座四面不靠的方台。台面比厢房低了一丈左右,越过方台可见对面一排被竹帘挡住的小窗,形制与此间相仿。
      台上铺着红绸,四角悬红灯,艳光灼灼。
      显然这是专用于欣赏歌舞的房间。
      楼中侍者端了茶来,朔一亲自侍奉,在连仪悠然捧茶时,忽然语出惊人:“公子,要……要给兔子倒一杯吗?”
      这话一出,连仪顿住了,常迩则震惊地看着他。朔一在连仪的沉默中感到一点窒息,觉得自己怕是鬼迷心窍,正想说是玩笑话,连仪却笑道:“这不是该问它吗?”
      朔一:“……”
      常迩:“……”
      有理有据。
      “你先出去候着,我唤你时再进来。”连仪神色如常。朔一揉了把脸,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厢房。
      门关上了。连仪放下茶杯,望向常迩时便有些意味深长。常迩莫名读懂他未出之言,当下胸闷气短,几步跳到连仪肩上,咬牙切齿,口吐人言:“我没这本事。”
      鬼知道那小子好端端发什么疯,这锅她不背。
      连仪闷笑两声,递茶到常迩跟前,偏头示意。常迩低头嗅到茶香,生出渴意,就着他手抿了两口。才跳到桌上,连仪已置杯身前,唤了朔一进来。
      常迩心生不妙。
      “公子,何事?”朔一疑问。
      连仪无奈笑道:“再为我倒一杯吧。这一杯她先喝了。”
      常迩僵住了。
      朔一惊讶地看一眼桌上形似乖巧的白兔,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兔子淘气抢了连仪的茶。朔一不疑有他,再倒一杯递给连仪,而后也不急着出去,只悄悄打量兔子。
      看了几眼,居然也觉得白兔一双赤瞳中泄出几丝戾气——于是更深信不疑。
      常迩吃了哑巴亏,肝火上行,如果踹翻茶杯仿佛又坐实自己性情恶劣,郁愤之下……索性埋头喝茶。
      抬头时,却发现主仆二人都朝向窗外。
      常迩后知后觉意识到空气中异常喧嚣的振荡,也便扭头朝外看。
      这一眼让她倏然愣住。
      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琴,另有一位红衣端艳的少女端坐其间,纤指捻按。四周灯火煌煌,照得少女皎皎眉眼丝缕分明,连同她霜冷神情。
      而这姑娘,常迩不久前才见过。
      她徘徊在心上人的家门口,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机会,转托了锦囊心事。
      那时眼中泪已晕开胭脂色,笑如海棠春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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