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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步 ...

  •   朔一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跟在连仪身边长到十五岁,生平所学几乎都来自他家公子。如兄如父,也如古人云: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片孺慕之心可想而知。
      权贵高门又如何?不及公子万一。
      宫城深阔,一路无人开口,直到朔一跟着连仪被引到觥筹交错的大殿上,少年静侍在侧,三言两语间才听出原由。
      原是陛下在宫中为南衡世子和郡主设宴接风洗尘时,这纨绔世子却突然说,他听闻望京之中有一个盲眼的书商,有一手以琴声御鸟的好本事。闻弦歌而知雅意,世子有这兴致,陛下自然不好拂他意,这才命宫人飞马到连府,将连公子邀到宫中一展奇学。
      连仪听得前情稍显无奈。他看不到满座勋贵看他的眼神,只道自己并无此技,当日偶然为之,他人误传而已。
      然而无论信或不信,当众抚琴是免不了了。
      一曲毕,自然是没有当日声动百鸟的壮观景象。朔一也听不出公子这一曲是否惊绝,座中朝臣倒是很捧场,直说连先生琴艺妙极,比之教坊乐人也不逊色。连仪从容以对,进退得宜。寒暄一阵,本该到此为止,陛下也打算赐座同宴,南衡郡主却突然起身。
      她气势凌人,一开口也语惊四座。
      “连卿姿容皎皎,气度斐然,本郡主觉得甚是投缘。不知卿可有妻室,可愿与本郡主结两姓之好?”
      话音落,满堂哗然,连陛下也瞠目结舌。南衡世子略显无奈,却并不出言阻止,可见这郡主在家中也十分娇纵。群臣见世子不出声,也便静观其变——这一见钟情的好戏,传来也算佳话。
      连仪立于堂下,神色有片刻凝固,不过转瞬恢复谦恭,道:“承蒙殿下厚爱,只是草民身有残缺,微末商贾,殿下乃天上明月,与草民云泥之别,草民不敢高攀。”
      “你是说眼疾?无妨。”郡主不以为然,“南衡自有高明医者。”
      “草民的眼疾乃是天生,治不了。”
      “治不了便治不了,看不见罢了,到了王府之中自然有人侍候起居,本郡主不介意。至于身份……”她转身面对御座,“臣女听闻连卿的妹妹也将入宫,到时候连卿便是皇亲国戚,陛下不如现在就赐爵如何?也算双喜临门。”
      成衍神色变换莫名,一时无言。
      连仪一撩衣摆,却跪了下来,声如玉石:“殿下慈心一片,草民铭感五内。然而齐大非偶,萤火难与日月同光。殿下金枝玉叶,当配英雄豪杰。草民愿殿下早日觅得佳偶良缘,夫妻和睦,一世无虞。”
      话说到这里,再不似谦辞,明摆着是拒绝。郡主见状冷了神色,问:“连卿可是有了意中人?若是有,本郡主也不是那等无度之人。允你纳她为妾。”
      连仪一顿,垂眼道:“草民并无意中人。此身残躯,自不愿拖累旁人。故早早决定,终生不娶。”
      郡主既惊且怒,不等她开口,世子猛然掷下酒杯,霍然起身,冷声道:“好你个连仪!不过是个汲汲于银钱的商贾末流,我妹妹看得上你那是你的造化。如今你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等诛心之言,不必等到明日,便人人都当是我妹妹仗势欺人,逼得你自断姻缘!如此诡诈,实在可恨!”
      连仪弯腰伏地,只道:“草民所言句句真心,绝无冒犯殿下之意。”
      “咳……”成衍清了清嗓子,“罢了,区区商贾,确实配不上郡主。郡主若有心,留在望京这段时间大可在京中高门里好好挑一挑,朕到时候一定为你做主。至于连先生,刚才抚琴想必也累了。来人,赐飨,送他出宫。”
      “慢着。”在连仪谢恩之前,世子微微冷笑,而后当着众人的面扔出一把匕首,金器在地上滑过,声音刺耳。
      百官惊愕,成衍脸色大变:“世子为何带利器上殿?!”
      “行军习惯,一时忘记解下,惊扰诸位,实在抱歉。”世子说罢看向连仪,凌利眉眼含锋,“我也不是那等得理不饶人之辈,只是这位连先生今日当众辱我妹妹,巧舌如簧,若不稍加惩戒,回头传到南衡,倒显得我南衡郡府无人,可轻易折辱。这样吧,连公子用这匕首斩下自己一颗牙,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众人噤若寒蝉,成衍脸色一片阴沉,却未出声。
      连仪直起身,神色虽然苍白,语气却平静:“谢世子宽宏大量。”言罢,径去摸索地上的匕首。
      朔一终是忍不住了,上前两步,用力跪了下去,咬着牙,大声说:“世子三思!我家公子并未托词,先主人尚在时也曾为公子婚事筹划,那时公子便已明志不娶。公子自惭身世,便是寻常女子也不愿耽误他们,更何况……”
      “朔一!”连仪沉声打断,周身紧绷,语气中警告之意明显。朔一顿住,一头磕在地上,再开口时已有哭腔:“公子此番回绝,实在是因为对郡主一片敬重之心,断无折辱之意,请陛下和诸位大人明鉴!”
      殿中陷入一片山雨欲来的死寂,寒意透骨。连仪终于抓到匕首,握在掌心,道:“家仆年纪尚小,说的都是孩子话,失礼之处,都是因为家中没管教好,这也是草民之过,如有罪责,便让草民一并承担。”言罢,毫无迟疑地拔开了匕首。
      南衡世子闻言大怒:“你这……”
      “够了!”成衍已离座站在连仪身前,在他下手前止住了他的动作。连仪动作一顿,没有反抗,任成衍将匕首夺下。
      成衍冷着脸,抬手一挥,匕首扎在世子案上。
      顷刻间,众人皆离席跪下,同呼“陛下息怒”。
      唯独南衡世子和郡主依然站着,神色冰冷:“陛下这是何意?”
      成衍将连仪从地上拉起,而后神情淡漠地望向这对兄妹,道:“朕也觉得连先生该回绝。郡主为宗室女,如何能做商家妇?这婚事若当真应下,那倒是他不知好歹!传到郡王耳中,便是朕这做兄长的没能看顾好妹妹!”他盯着世子,嘴角勾了勾,透气息不善,“朕这话,世子觉得如何?可还有理?可该断齿?”
      南衡世子眸光一沉,拉着郡主便跪了下来:“臣不敢。”
      “谅尔不敢。”成衍冷笑,抬眼扫了扫殿中臣属,“今日此宴便到此为止。中车府令,好生将连先生送回家中!”
      ——
      “常先生?”
      肩上落下一只手,常迩回过神,转身看向连仪。
      这公子还好端端地站在她眼前,白衣清爽。
      贺管家正叫人抬着朔一进屋,连仪半晌听不到常迩回应,神色微凝:“常先生吓到了?”
      “……”常迩缓了缓呼吸,如实回答,“是有一点。”
      连仪默了默,道:“以朔一平时的状况,不该受不住这几鞭。”
      常迩心里顿时一跳,道:“说不定是病了。”
      “嗯,我会让大夫好好给他看看。”连仪点头,又问,“对了,刚才听你说,木雕已经做好了?”
      “是。公子要验验货吗?”常迩随口一问,连仪也便伸手来接,直到她将那个和实体等大的木雕放到连仪手中,才隐约意识到不妙。
      眼看着连仪双手寸寸抚过那死物,常迩脑海中的记忆重新复苏,脸上热度隔空攀升。
      得庆幸其他人都不在,眼前人也看不到。
      “很像。”连仪抬头冲着她笑了笑。
      常迩:“……”并不想知道这结论如何得出。
      “那就不打扰公子休息了。”常迩微微一笑,转身待要离去,门口却又匆匆跑进来一个人,面有慌乱。
      “公子,中书府令与南衡世子登门拜访!”
      话音刚落,连仪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几分。然则无论是中书府令还是南衡世子,显然都不是连家得罪得起的。
      连仪按了按眉心,缓缓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朔一那小子晕得很好。
      “把人请到会客厅,我马上来。”连仪说完就要离开,却听到常迩出声:“公子可否允许我一起去见见?”
      连仪一怔,微微皱眉:“你……”“公子放心,我并无他意,只是好奇而已。”常迩笑道,“我保证,只听公子吩咐行事,如何?”
      ——
      进入会客厅前,常迩心底是防备的。
      她在朔一的记忆之中看到了宫中发生的事情,途中回忆时,隐隐觉得那对兄妹是故意为之——至于是有意冲着连仪还是偶然挑中则不好说。
      理所当然,常迩觉得这位南衡世子是来找事的。
      故而,当踏进会客厅那一刻,世子先一步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亲亲切切地喊“连卿”时,连仪和常迩不约而同地停了一停。
      常迩头皮有点麻,深觉人性反复无常。她见连仪已面不改色地向来客见礼,也便效法其后。
      中书府令已到不惑之年,这会儿肃着脸瞧不出深浅,倒是南衡世子成泽上手扶起了连仪,笑容灿烂如望京土生土长的纨绔:“连卿不必多礼。我这次,可是为赔礼道歉来的。”
      连仪一顿,客气地笑了笑:“殿下说的哪里话?”
      成泽笑着引了连仪先落座,才悠悠开口道:“连卿有所不知,我在南衡府时,父王成天念叨我,说我这急脾气要是不改改,兴许哪天就要闯出祸事来!这话我从前不爱听,哪知今日,才到京中,宴上不过多喝了几杯酒,又不似在家中有长辈规劝,一时糊涂,竟险些惹下大麻烦!”他叹了口气,“我刚才回府之后醒了醒酒,再想起宫中之事……只觉得自己真是丢人现眼。也幸亏有陛下及时制止,否则我可真是没脸来见你了。”
      连仪捧着茶盏,微笑道:“殿下言重了。酒酣耳热时率性些再寻常不过,草民平素与人外出宴饮,醉后失态见过不知凡几。此事说来也是草民的不是,头一回面见圣上,诚惶诚恐,言语之中多有错疏,才让殿下误会了。”
      “哦?”成泽摆弄茶盏,讶然,“连卿竟然也惶恐吗?我看你今日在殿中举止从容,倒像是见惯了的。”
      连仪神色如常:“说来不怕殿下笑话,草民恰恰是因为看不到,才能佯作从容。”
      成泽闻言笑出声:“连卿的气度果然不同凡响,是个妙人。”
      “殿下过誉。”
      “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成泽回头看一眼中书府令,说,“宫中之事是我失礼,现在就由郑大人替你我做个见证,咱们以茶代酒,之前种种,一笔勾销,如何?”
      连仪只微笑:“都依殿下所言。”
      郑中书也终于纡尊降贵开口:“本就是一场误会,世子和连先生能解开误会自然最好不过。”
      气氛一时松快,三人同时捧茶,常迩始终如透明人一般侍立在侧。
      不料,成泽放下茶盏后,冷不防地看向了她:“说起来,怎么不见那个叫朔一的孩子?这位……也是连卿府上的人?”
      “这是草民府上幕僚。”连仪说,“朔一他身体不适,不便见客,草民替他谢过殿下的关心。”
      成泽讶然挑眉:“幕僚?可惜了。我还想着这要是你府上侍从,我就厚着脸皮讨要试试了。”
      话一说完,连仪和郑中书脸色同时僵了僵。
      常迩几乎给这世子爷气笑了——倒不愧是一对兄妹,见个面就想直接抢人。
      这下她也不再小心掩饰,大大方方抬眼看向成泽,正想用耳疾堵回去,却被连仪抢了先:“殿下此话若当真,那恐怕是要失望了。”
      “哦?怎么说?”
      “草民因眼疾之故,知交零落,与她倒是一见如故。若殿下要夺人所好,草民只能求陛下再为我做一次主了。”连仪放下了茶盏,端然不动,神态温和,话中之意却不再迂回。
      成泽和郑中书尚且是稍愣了愣,而常迩——她盯着连仪将他所言字字句句从心中复述而出,结束时便也凝住了视线。
      直到成泽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常迩才回过神。
      “开个玩笑罢了。”成泽笑道,“连卿不必紧张。我……”
      “公子!”一道声音突然出现,却又戛然而止。成泽与郑中书同时转头看向门口,连仪神色短暂一凝,恢得从容问道:“唐先生急着找我有什么要事吗?”
      唐随停在门口,视线扫过堂上客,焦急之意尚存,但却是迟疑起来:“我……”
      常迩目光一落,注意到他手中握住的画卷,忽然感到一丝不祥。
      “这位也是连卿府上宾客吗?”成泽笑着开口,“看来起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先生不妨说出来。”他慢条斯理地捧着茶盏轻抿一口,“我和中书大人兴许还能帮上忙。”
      无声之中,似有丝弦紧绷。连仪不语,唇角的线条落在常迩眼中透着一丝冷意。唐随却似茫然,犹豫一瞬,道:“公子,在下之前为小姐作的画不知被谁换了。”
      “你的意思是,这府里……有贼?”成泽挑了挑眉,也不顾一脸异色的郑中书,便起了身,说,“这可不行。连卿不能视物,府里要是出了贼,岂不是后患无穷?”
      “唐先生,你能确定画被换了吗?”连仪平静地问。
      “这是自然,一看便知。”唐随脱口道。
      连仪闻言却笑了笑,意味莫名。
      “失窃事小,家贼事大。”成泽慨然,看着又像是个义薄云天的好男儿,“正好郑大人也在,连卿你放心,这小贼我们一定帮你找出来。”
      常迩直觉不对,但一旁的连仪仍没有太大反应,不过淡淡笑了笑,平静起身:“那就……”
      “等等。”常迩开口了。
      ——真让南衡世子把连府给搜一遍,或许也搜不出连府多少秘密,但她院中尚有些东西不适合见于人前。
      几人看向常迩,连仪的注意力也跟了过来,常迩却只看向唐随,眼神好奇:“唐兄,你手中的画,就是被调包的赝品?”
      唐随皱眉点头:“正是。”
      “能让我看看吗?”常迩笑了笑,道,“说来唐兄好像还不知道,公子之前曾拿着原画来找我,让我照着画上的兔子雕一只出来。所以,我也算是看过原作。”
      唐随微愣,而后隐隐松了口气,又笃定几分:“还有这事?那常兄看看也好。”
      常迩含笑上前接过画,缓缓打开,视线在画上一落,旋即不由得挑了下眉,尔后,在唐随期待的目光下,疑惑道:“这……许是我眼拙,倒看不出和之前的画有什么不同。”
      唐随闻言愕然:“怎么可能?这画和我之前画的完全不同!我原本画的明明是卧在地上的白兔!”
      成泽忍不住凑上前,扫一眼画纸,奇道:“这画上的兔子可是立起来的……常先生,你确定看不出不同之处?”他视线一转看向常迩,眼神探究。
      常迩面不改色,却是想起什么似的:“俗话说,眼见为实。倒也是巧,今日我才把刻好的木雕交给公子。那木雕在下可是实打实按着原图所做,不如我现在就回去把成品拿出来,大家一看便知——公子以为如何?”
      她侧眸望去,白绫下的一双眼似乎也正瞧着她。
      连仪默了默,缓缓一笑。
      “也好。”

      常迩从连仪院中取来了木雕,一来一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然而当她把木兔子放在案上时,唐随只看一眼便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
      木头制成的兔子立在桌上,前爪挨着三瓣唇,与画上动作一模一样。
      成泽和郑中书两人看一眼兔子,再看一眼画,俱是不说话了。
      “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常迩疑道,“总不至于……这画在交到我手上时,便已经被换了吧?”
      连仪正抚着木雕,闻言微顿了一下,摇头道:“这不可能。我从阿溪那取了画,直到交给常先生前,一直是贺管家贴身保管。他老人家跟了我好几年,断不可能做出盗画之事。”
      常迩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却笑了:“我知道了,想必是唐兄作画时设想过不只一种构图,待画成了却还耿耿于怀,想多了,便记岔了。”
      成泽似笑非笑:“还有这种说法?”
      “常有的事。”常迩云淡风轻道,“岂止作画?雕刻时偶尔也这样。殿下你看这兔子,也没什么特殊之处,画上又无其他点缀,记错了再正常不过。正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布局筹划时纵有千万种念头,真正动手时却只有一种定局。弈之道,落子无悔。只是,既然动了念头,事后回想,就难免有糊涂的时候。唐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常迩面上笑意轻浅,唐随却脸色微白,额上冷汗澹澹,半晌未答。常迩便又叹道:“我看唐兄的脸色不太好,怕不是病了,才记糊涂了?”
      “这倒是我的不是。”连仪也叹气,带着歉意道,“照顾不周,怠慢了先生。”
      “春夏之交多寒症,公子倒也不必自责。”常迩温声说着,侧头拍了拍唐随僵硬的肩,神色既真诚,又关切,“唐兄既然身体不适,还是回屋去,好好休息吧……”
      唐随对上常迩的视线,唇角抖了抖,到底没能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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