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王]客从何处来》怀浓

1、第 1 章

　　*
　　高铁进站的时候，叶修从第三个梦中醒来。
　　天色已经很晚，出站口的LED屏亮着鲜红的大字：北京南站欢迎您——一种公式化的真诚。叶修插着兜，被人流裹挟着向前走，他们上了几段楼梯，才发现黄色的地标写着“进站”，又一股脑地折返，向相反的方向涌动。下行的台阶终于有了令人安心的“出站”指引，于是旅客们负箧曳屣，蹒跚着下楼。只有叶修一身轻松，把一个个与旅行箱斗争的背包客甩在身后，下楼的姿态轻盈得令人羡慕。
　　出站的路实在很长，两边除了便利店快餐店（居然已经打烊了）就是是卖特产的，不过店主们想必也觉得没人会在刚到北京时就买纪念品，连抬眼看一眼人流的意思都没有。半夜的高铁站繁忙又安静，叶修脚步不停，思绪放空，直到拉开出租车门才被司机的声音唤醒。
　　“不好意思师傅，坐后面吧。”
　　叶修楞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晚上副驾不载男乘客。他坐进后座，报上苏沐橙给他订的酒店的名字，有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刚才走神时在想什么——
　　我是个归人？还是个过客？

　　越是夜班司机越要兴奋起来，广播放着1039，声音很大，容不得叶修伤春悲秋，他听了一耳朵，不是熟悉的声音——晚间节目换了主播。
　　司机大叔看一眼后视镜，跟叶修搭话，“您哪儿人哪？出差啊？”
　　叶修从善如流，“出差嘛，我北京人啊，听不出来吗？”
　　司机有点诧异，又看一眼后视镜，说还真没听出来。
　　叶修苦笑，说我南方住了好多年，口音都被带过去了。
　　司机就感慨说那确实，我女儿在南边儿上大学，第一个礼拜听着口音就不对劲了。
　　叶修听他侃，笑笑不答话，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杭州的出租车司机问他是不是北方人，北京的出租车司机问他是不是南方人，还真是吊诡。他在心里腹诽着贺知章不说实话，什么乡音无改鬓毛衰，乡音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容颜更经得起羁旅的风雨。

　　生活的确吊诡。
　　叶修没报清楚连锁酒店的地址，司机给他送到了另一处，他办理入住的时候才发现，想着将就一夜，又偏偏客房已满。这么晚了，出租车不好叫，打给沐橙也于事无补，况且小姑娘家家正睡美容觉也不好打扰。他有意忽视了回家这个选项，且不说矛盾还没解决，就凭现在十一二点也不是拜访的好时间。他回味了一下“拜访”这个词，从乡音的话题开始的惆怅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突然就近乡情更怯。
　　最后叶修还是坐在酒店的网咖里，怀着愧疚给唯一相熟的北京土著王杰希发了消息。王杰希不愧是荣登荣耀最想嫁男神榜首的人物，当即回复说来接他，把时间、车型、车牌号交代的清清楚楚，又嘱咐他在酒店等着，到了□□通知他。
　　坐进王杰希的车时，好像这一晚上的措手不及终于尘埃落定。叶修瘫坐在副驾上，察觉到王杰希的目光，不由得坐直起来，“怎么，你也晚上副驾驶不载客？”
　　王杰希瞅他一眼，“我让你把安全带系上。”
　　叶修讪讪地转身去拉安全带，半天没插进卡扣里，王杰希从他手里接过，咔哒一声插上，然后收回手发动车子，顺手旋开了暖风的开关。
　　叶修搓了搓冰凉的指尖。

　　是不是所有司机夜间驾驶的时候都喜欢说话？叶修有一搭没一搭地答话，脑子里胡思乱想。
　　王杰希的聊天风格和他本人一样天马行空，猝不及防就能给人打个僵直，他问：“你不就是北京人吗？还要住酒店。”
　　叶修的脑子完全活泛过来，偏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王杰希倒是没看他，直视着前方一片亮着刹车灯的车流，“群里有提到过，我看见了。”
　　叶修存疑，看一眼能不能记住暂且不提，知道他情况的几个老朋友也不至于在群里大聊特聊。正要追问，身体就往后一仰，他合理怀疑王杰希起步时踩猛了油门。
　　被质疑驾驶技术的司机点开车载广播，头也不回地说，“你别说话。我开的我爸的车，手生，别让我分心。”
　　叶修一脑门子问号，是谁挑起话头的啊？但还是闭上嘴，安分地窝在靠背上。听王杰希说话其实很舒服，他的吞音连读都恰到好处，不圆滑也不生硬，是他们这一辈北京人的腔调。不过他现在不愿意说话了，叶修只好听广播里过分标准的播音腔。
　　车里的味道很干净，王杰希开车其实也很稳，他那种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的气质很能给人安心感，不知道是怎么培养的，反正不是从父辈遗传的——如果这辆车灯骚出天际的奥迪的确属于王父的话。总之，下车时叶修已经又是那个运筹帷幄稳如老狗的前辈，他客气地道谢，关上车门，示意王杰希先走。
　　王杰希今晚偏不让叶修运筹帷幄，他把车窗摇下来，说了最后一句告别的话：“欢迎回家。”

　　奥迪亮着大灯扬长而去，叶修站在原地发呆。
　　这话什么意思？他什么意思？还是就是意思意思？他的脑子好像被尾气一喷突然点透了似的，该懂的不该懂的原来不懂的，在这个他过分敏感的冬夜都懂了。过去王杰希对他的那点不动声色的热络和不甘寂寞的特殊一下子变得昭然欲揭，现在王杰希对他的那些不着痕迹的照顾和不尴不尬的冷落又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凉水。这可有点不太妙，叶修站在冷风里，但只觉得脑子和心脏都变得热乎起来。这算什么事？王杰希从暗恋到放弃已经走完一整套流程了，他这边才刚开始姗姗来迟的心动。
　　他的大脑处理不了这么多信息，干脆丢给怦怦跳的心。心也不争气，被“欢迎回家”四个字勾住，像是一只飘摇的气球被踏踏实实地牵在手里，于是安心降落。
　　叶修就想啊，大文豪果然和贺知章那个糟老头子不一样，苏轼诚不欺我，此心安处是吾乡。

　　*
　　暗恋是真的很艰难。
　　王杰希是真的很难搞。
　　屡次聊天碰壁的叶修也是真的哭笑不得。
　　王杰希是打定主意跟他保持普通同事关系，他所有的努力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推到了“很好的同事”这个高度，然后停滞不前。直到嘉世宣布叶修退役，王杰希才显出一点越界的关怀来。
　　什么叫职场失意，这就叫职场失意，什么叫情场得意，这就叫情场得意。叶修叼着根烟，沧桑地又想，什么叫友达以上，这就叫友达以上，什么叫恋人未满，这就叫恋人未满。
　　王杰希是真的很难搞，他在心里重复一遍，怀念起第四赛季那个青葱小王。

　　旅游城市的战队主场时，往往还要陪玩。年前最后一场常规赛，嘉世主场，微草客场。打完比赛就是年假，苏沐橙带着战队的女孩子往湖滨银泰一扎不出来，方士谦大手一挥带着几个男孩子去玩密室逃脱，剩下的都嫌冷早早回了酒店，只剩下两个队长。
　　王杰希眼睛亮亮地看叶修：“我们去西湖吧。”
　　叶修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嘉世就在西湖边上，往北走一点到圣塘关亭，就是西湖人流量最大的入口，即便将入夜依然游人如织。傍晚戴墨镜反而更引人注目，王杰希只是把围巾拉高，遮住大半张脸，瓮声瓮气地问叶修怎么这儿这么多人。
　　叶修对西湖全年旺季的客流量一向是服气的，朝身后虚虚一指，懒洋洋地回他，“看见那边儿了吗，凤起路地铁口，谁要在凤起路换乘去找你就从了吧，那真是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王杰希领会地点头，“人山人海。了解。”

　　到底是天冷，走到苏堤时游人已经是三三两两。前几天下的雪还挂在树上没化，枯荷败叶看着怪萧索，什么苏堤春晓曲院风荷柳浪闻莺统统连影子都见不着。叶修不是个当导游的料子，什么美景到他嘴里一说都乏善可陈，他对王杰希感叹，“不知道你这个天儿来西湖图什么。”
　　王杰希乐在其中，给他背游客攻略，“晴西湖不如雨西湖，雨西湖不如雪西湖。”
　　叶修吐槽，“都是想太多，手给你冻掉。”
　　不知道老天爷是回应王杰希还是报复叶修，开始飘起了雪花。
　　叶修伸手一接，“得，没带伞，往回走吧。”
　　王杰希典型的北方思维，“下雪打什么伞啊？”
　　叶修把他往来路推，“鲁迅没学过？南方的雪是死去的雨的精魂。”
　　王杰希一摸刘海儿，果然略有湿意。

　　杭州冬天黑得很早，一边的西湖一片黑沉，另一边的楼外楼灯火辉煌，王杰希往里头看了一眼，叶修又开始给外地游客辟谣，“西湖醋鱼真的不好吃，怎么，你要试试？”
　　王杰希从围巾里漏出来的眼睛黑亮，定定看他一眼，说“我听你的。”
　　叶修承认被他的尾音可爱到了那么一下下，心头升起一点前辈爱，带他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吃店，点了自己常吃的几样儿，玻璃门一关，室内温暖如春。
　　填饱了肚子，王杰希活过来，话也密了起来。小王其实很健谈，点着对面的大招牌对叶修说，“你看，我昨天就发现，知味观的商标其实是错的。”
　　叶修闻所未闻，上上下下看了几眼那个麻将牌一样的小篆字，没看出什么问题，转向王杰希，说愿闻其详。
　　小王有一点点得意，很快又板正了脸色，跟叶修科普，“商标上的右半边儿换成简体字其实是朱元璋的朱，未来的未第二横也要弯上去。”看叶修一脸似懂非懂，小王就倒过筷子头儿给他在桌子上比划。
　　叶修好不容易理解，有点怀疑人生，“你还懂小篆？那你会不会看相啊？”
　　小王不说话，拄着脑袋看他，袖子滑下来，露出一截手腕，缠着小叶紫檀的佛珠。
　　叶修指指手串又逗他，“你修佛修道啊？”
　　小王就晃晃手腕，说奶奶给的，临时抱佛脚。
　　刚赢了微草一场常规赛的叶修笑的面目可憎：“那怪不得，平时不烧香，小信未孚神弗福也。”
　　小王又不说话了，用那双黑亮亮、湿漉漉的眼睛瞅他。

　　叶修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把叼着的烟点着，在陈果的咆哮响起来之前就走到吸烟区。窗外还能看见知味观的大招牌，错别字多年未改，小店却已经不在了。

　　*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陈果戳戳苏沐橙，悄悄指了指叶修。
　　那件半永久的黑色羽绒服被他换下来，穿上了苏沐橙给他新买的深灰色人字纹的呢子大衣，很像回事儿。
　　苏沐橙微妙地笑，“你问他呗。”
　　于是陈果走过去敲敲桌面问他，“你去哪儿啊？”叶修正跟他的领子作斗争，陈果顺手给他一翻。
　　叶修道声谢，语焉不详地回答，“接个朋友。”
　　包子从一边探头，“有客人要来吗？”
　　魏琛耳机摘到一半，“什么？接客？你还有这种业务？”
　　“兼职导游嘛。”叶修懒得跟他纠缠，顺口胡诌，其实心里有点紧张。中年社畜下岗再就业，醉翁之意不在酒，不仅想应聘导游，还想应聘男朋友。

　　在凤起路地铁站被人群挤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叶修想起来当年跟小王开的玩笑，于是有点忧愁，他这回可真的是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了，不过老王恐怕已经不是那个会认真附和的小王了。
　　叶修到的早了，坐在机场到达层的长椅上昏昏欲睡，半睡半醒间还做了个完整的梦。梦里小王陪他从白堤走过断桥，走过苏堤杨公堤，走过南山路，走到天荒地老，他抓心挠肝等一句“欢迎回家”，小王偏不说话，引他沉迷梦境，老王缓声开口，把他拉回人间。
　　“你就困成这样儿了？”
　　那点圆润的吞音和儿化像一把小钩子勾住他在空荡荡的胸腔里飘摇的心脏，于是他不再是无根之水，浮叶飘萍。他一下子抱住倾身的王杰希，像只风筝顺着线从半空里降落，紧紧缠住握线的手。
　　王杰希被拉的一个踉跄，欲言又止，最后开口，“你别是现在孤单脆弱缺爱了吧。”
　　叶修不松手，说，“我一直挺孤单脆弱的，不过不缺爱，缺你。”
　　这就算是表白了，王杰希没回话，把他扒拉开，掏出手机打车，叶修提心吊胆等答复，也不敢乱搭话。
　　沉默一直持续到坐上车。眼看着开进市区，叶修斟酌着开口，“哪儿吃啊？”
　　叶修心里想着，这次绝对不嘴欠了，王杰希想吃楼外楼就带他去楼外楼，想吃山外山就山外山，想吃刘庄西湖国宾馆他就立刻给叶秋打电话托关系。
　　王杰希心想你是真不知道多少人认识你那张脸，他头都不带转的，“再说吧。”
　　司机是个小年轻，对尴尬气氛一无所知，跃跃欲试地问，“两位是北京人吧？来旅游吗？”
　　叶修有点诧异，他还真没见过把籍贯圈定到北京这么小范围的杭州司机，升起了点攀谈的兴趣，“这都听得出来啊？”
　　小年轻笑的像朵牡丹花，“我也听德云社的呀。”

　　叶修坐在麦当劳里，心情有点复杂，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约会在快餐店，怎么看这都不是个好兆头吧。
　　但他还得没话找话说，“我看粉丝好像讨论过，你很喜欢麦当劳？”他话说了一半，其实粉丝原话是“王杰希大概会选麦当劳，因为外带的纸袋拎起来抱起来都很有质感，你王就很喜欢在这种小细节上骚一把”，话糙理不糙，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把这话说出口。
　　王杰希否认，“我没有。麦当劳自助点餐出的早，不用和收银员交流。而且，”他兢兢业业地拆着麦乐鸡的盒子，“麦乐鸡比黄金鸡块好吃，麦旋风比圣代好吃，不过肯德基的番茄酱和蛋挞真不错。”
　　叶修好像又看见了那个跟他科普小篆的小王，“研究的这么透彻？”
　　王杰希漫不经心地回答，“小时候想吃吃不着，后来就都试了一遍。不过，也没什么意思了。”
　　叶修心一提，王杰希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继续说，“我小时候特向往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说着轻轻笑了一下，笑的叶修晕头转向，“结果国都出了偏偏没去过杭州。后来倒是去了好多次。”叶修知道他在说客场比赛的事情。
　　王杰希撑着头回忆着，“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到得还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这话说的是真没错。”
　　叶修又半懂不懂了，王杰希又像以前一样给他耐心解释，“有好多曾经想要的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后来都轻而易举的得到了，但是其实已经早都不在意了，”他还是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盯着叶修，“可能这才是错过吧。”
　　叶修感觉自己的心又飘摇不定起来，连带着声音也打着飘儿，“所以，你已经不想要了？”
　　王杰希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
　　叶修突然就很委屈，那你干嘛要这样看着我呢。
　　然后王杰希眼睛弯起来，“谁说的？”
　　“物是，人非，”他的重音咬在物和人上，于是轻巧的转变了原本的含义，双唇一碰，吐出最美好的天籁。
　　“只要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