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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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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过于安心,你在原陌怀里做了一场久违的美梦。
十五岁以后你的梦境几乎都是混乱残暴的,而鬼域的两百年,你未曾梦过故人。
红莲说,这是因为神鬼无梦。
梦里回到了你的少年时,但和残酷的现实不同,这一次你不是灾星,镇国公府未被灭门,你父母尚在,亲族和睦,阿爷老当益壮,会在每一个休沐日,背着你去远郊游玩。
你在十二岁的某一日,从河岸边给自己捡了个失去记忆的童养夫,这一次他没有死在十岁的冬夜,长成了高大俊美的——
原陌?
你一惊,醒转过来,睁眼的一瞬,身边的男人也睁开了眼,摸着你的鬓角,淡声问:“做噩梦了?”
你眉头皱得更深,像是要从眼前这张脸上看出蛛丝马迹,可记忆里的小男孩早已面容模糊,你瞪了半晌,突然道:“小竹条。”
这个封尘在记忆里的称呼太过久远,鬓边的手指却微微顿了一下,原陌的声线还是古井无波的样子,只道:“认出来了?”
他似乎微微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你十二岁的时候,从千都城外的烂水沟里捡起了浑身是伤的男孩,他失了记忆,沉默寡言,却对你异常乖顺。
你那时常常受人欺负,他便为了你,像匹悍勇地小野狼,常常将周边的顽童揍得哭爹喊娘。
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因为瘦小,你便叫他“小竹条”,可是在他十岁时,务工回来的你忽然被邻里告知,他被一群半大的孩子抓去了城外的树林,等你和阿爷匆匆赶到时,只见到了一截沾满鲜血的短衫,衣角上面还有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那是你练手时给他绣的。
所有人都说小竹条被野狼拖走吃了,你也以为他再也回不来了。
原陌的手掌滑下来,停在你下颌上,拇指一下轻一下重的摩挲着你的唇珠,目光冷寂:“我没死,濒死时的灵力外溢让我恢复了记忆,也让父亲和原颂先感知到了我的位置,从而救了我。”
他曾经如此敬仰自己的二叔,如今却可以冷漠的直呼其名,盖因设计将他推落下界的,正是这位妒恨侄儿天赋的二叔。
你拍开他的手,五指交缠进去,将他的左手抱在胸口,也压制住他的动手动脚。
原陌终于有些无奈地看了你一眼——他并没打算逾矩,在你审视的目光下,继续道:“那时候我受伤太重,灵核近乎粉碎,母亲只能将我锁在灵池里养伤,后来……我去找过你。”
他刚能动弹便直奔下界,你却恰好在那时被绯英接引入了十四洲,生生错过。
而后便是合欢宫里令人尴尬的重逢。
你掐了他虎口一下,道:“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原陌又凑过来亲了你一下,稀松平常地说:“自尊心作祟吧,毕竟我一直惦念着你,你却视我如陌生人,我心里不痛快,便不想同你说话。”
你哽住,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了少年时的原陌那副清冷孤傲又满脸委屈的模样,他的确莫名其妙地给你甩了不少脸色。
仿佛是知道你在想什么,原陌也难得淡淡笑了一下,明明没什么起伏的语气,你却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的抽痛。
原陌道:“后来便觉得没必要说了。”
*
你十二岁和原陌相识,二十岁与他重逢,二十三岁定情,又在这一年与之决裂。
因为原颂先。
说来可笑,你们真正在一起的岁月,竟也不过短短百日。
你自小灵慧,过目难忘。
镇国公府那一夜的哀嚎和恸哭响彻皇都,三朝元老,镇国之士,就因为国师轻飘飘的一句谶言,便被即刻诛杀,门庭尸骨积如山,血流可漂杵。
满朝忠肝义胆,无人敢劝一句不可。
每一个独处的深夜,只要你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亲族们死不瞑目的双眼,他们像一摞摞破败的麻袋,浸在尸山血海里,直勾勾地凝视着你,像是无声的怨恨。
你以为南靖国的祸首早已伏诛,却不会想到原氏这一代的家主有着一张和国师一模一样的脸,就连他颈上的纹身都与之纤毫不差。
你为此惊疑不定,甚至看原陌的眼神都不由带了几分审视和猜忌,却忘了他本是为了与你结契,方才带你回家。
原氏一族无疑都生有一副好相貌,只是因为执剑,多数显得锋利,唯独原颂先,生了一张格格不入的笑脸。
他和善、温吞,说话慢声细语,从不与人红脸,看上去极好拿捏,原陌对他更是崇敬有加,你一度被这表象动摇,怀疑自己疑神疑鬼。
直到有一天,这位温文尔雅、克己复礼的年轻家主在无人的庭院将你拦下,俯身在你耳边轻声呢喃。
“小郡主,你看,我弄丢了你两次,可最终,你还是回到了我身边。”
身体里忽然有剧烈且熟悉的灼热翻涌起来。
你咬牙切齿地抬头,对上了那双疯狂的眼眸。
刹那间,重堕深渊。
*
从绯英带着你修炼邪术开始,你便知道绯英背后有人指使,这位合欢宗宗主虽然生了张聪明伶俐的好皮囊,脑子却出奇的不好使,若没有靠山指点,想来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肆无忌惮地行采补之事。
最初,绯英选了一批资质颇佳的合欢宫弟子修习此术,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弟子或失踪或暴毙,你隐隐觉出了其中的古怪。
在某一日,绯英召你双修时,你趁这个蠢货沐浴时,在他房间里发现了这本邪术的秘密。
古来境界难成,像原陌这样的天之骄子到底是少数,修真界里无数修士为了突破进阶,不择手段,挣扎扭曲。
而这本邪术便记载了一种特殊的破境方法。
即施术者以自身为阳炉,辅以心血为媒介标记炉鼎,此炉鼎需得五浊缠身,以杀入道,方能成为与之匹配的阴鼎。
书上还写了一列标注:阳炉和阴鼎必须有心血结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便如同培养了一个外置的灵府,若遇修为停滞,采补同境阴鼎或多个小境阴鼎,即可破境,且阴鼎无法反噬阳炉。
你如浸冰窖,耳畔连绵不断的水声就如同催命符一般,你想到了那些无故死去的弟子以及绯英提升迅速的境界,刹那间面如死灰。
然而出乎你意料的是,运行术法的时候,你并没有被吸取灵力,灵府处甚至还隐隐有反噬对方的迹象,但彼时你和绯英实力相距甚大,你不敢托大吸收,只能将部分灵力输送过去制造假象。
所幸绯英人蠢,并没有发现异样,甚至认为你是因为玄牝之体,天赋异禀,才没有暴毙而亡。
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的阳炉不是他。
你在一开始就被别人种了心头血,那人将你养在绯英身边,极有可能是想借助绯英的愚蠢反哺于你,使你成为一个合格的阴鼎。
五浊缠身,以杀入道,种种迹象都指向了镇国公府的那场阴谋,这条附骨之疽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你。
而原颂先告诉你,你终于回到了他身边。
原颂先。
纵使将这个名字碾碎了,嚼烂了,两百余年,你仍能品出其中穿心蚀骨的恨意。
世人皆道原氏家主原颂先温文尔雅,八面玲珑,只有你知道他背后的道貌岸然卑鄙无耻,你从不后悔杀他,只后悔杀他之前没能让他彻底身败名裂。
你这一生悲苦,全都拜他所赐。
*
“小阿离,我和原陌叔侄一场,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反目,而你这种身份,注定不能同他再在一起,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去做。”
你尚记得那一天,原颂先捏着你下颌,一脸玩味的模样,看你抱着身躯瑟瑟发抖时的大笑声,他不介意你知道一切秘辛,因为他有恃无恐。
你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
告诉自己敌我悬殊,那便来日方长。
原陌为你编织的未来过于美丽,或许会使你一时耽溺,可你终究需要走回刀刃上。
“给我点时间,我会和他断干净。”
天上月,只能短暂地落入你怀中,他可以属于云端,属于苍穹,独独不能属于尘泥。
……不能属于你。
定亲的那一日,原陌的脸上挂着鲜少出现的笑容,冰冷如他,原来也能嬉笑形于色,在终于需要放手的这一刻你清晰地知晓,你贪恋他的一切,干净、纯澈、强大、温柔——
如果可以,你真的很想将这轮明月占为己有。
可你不配。
原陌的一腔痴情在你衣衫不整从原颂先房间出来时,沦为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天之骄子一心一意要娶的女人,结果是个寡廉鲜耻之辈,为了攀龙附凤,不惜以身为饵,勾引了他的嫡亲二叔。
你至今还记得原陌不敢置信的神情,他在雨夜里失魂落魄地站了一宿,只为要一句你的亲口解释,你却只是将你们彼此之间的羁绊轻描淡写成了一句“逢场作戏”玩玩而已,便再也不看他一点一点灰败下去的眸光。
可他不会知道,转身的你,竭力维持的冷酷终于奔溃,唯有借着这场震天动地的倾盆大雨,去失声痛哭,去放肆宣泄满腔的委屈和不甘。
你用最不堪、最鲜血淋漓的方式,伤害了一个真心待你的人,却还要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
你看呀,原陌,我说过,你护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