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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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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的生活平淡而无聊。我和所有人都维持着不错的关系,但我心里明白,我们只是伙伴,而绝非朋友。伙伴是物质上的,朋友则是精神上的。无论我和他们靠得多近,灵魂却依旧隔着一条河。他们在彼岸,我无法也不想涉过这条河。
周末回家的时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子杰和一个钟点工。父亲依旧很忙,而梅姨也开始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他们在婚姻的外衣下冷战。偶尔会遇到梅姨在家,她依然笑靥如花,只是也开始有太多复杂情愫掩藏在笑容背后。
大二暑假的某个夜晚,我起来找水喝。喝完水,刚要回房时,却看见梅姨站在她房间的门旁。她冲我点点头,说,阿俊,你能帮我取下东西吗?放得太高了,我够不着。
我进了她的房间,帮她取下放在衣柜顶端的一个小红木匣子。她打开那把已经锈迹斑斑的锁,里面是她年轻时的照片。她微笑着把照片递给我,说,梅姨年轻时漂亮吗?
我随便看了看,敷衍了几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一种暧昧的味道在空气里暗涌。梅姨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手指轻触我的面颊。我心里一阵发紧,站起了身。梅姨笑了起来,用庸懒的语调说,喜欢梅姨么?
我说,对不起,梅姨,我应该回房了。
梅姨却拦住了我,关上房门。她一直笑着,像荒凉草原上一株野花,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她说,你知道吗?阿俊。你父亲从来没有碰过我。起初,我以为你的父亲嫌弃我的出身,于是我努力做一个贤妻良母,希望他有一天会对我动情。但,你父亲娶的不是我,只是因为我长的像你的母亲,他才会让我进你们家门。现在我醒悟了,可也太迟了。我不再年轻,那些曾经给我承诺的男人们,如今都只不过是想和我上床而已。我只不过是他们可有可无的消遣,如此而已。
梅姨的眼神充满幽怨,她盯着我看。她的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她突然抱住我,开始撕扯我的衣服。她低低地说,声音压抑却蕴着可怕的力量。我不要求你能给我什么,你不用负任何责任。我只是要你,现在,以后,永远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猛地推开了她,她倒在了地上。我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梅姨在我身后幽幽地说,阿俊,你的眼睛如你的父亲一般迷人。只是他的是忧郁的蓝,而你却是深邃的黑。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房门悄悄地关上。
我刚走了几步,就撞倒了一个人。谁?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见子杰正从地上爬起来。我大吃一惊。小杰!这么晚了,你做什么?
子杰睡意朦胧地说,哥,我上厕所啦。他刚想走,忽然又问,哥,那么你这么晚进梅姨的房间做什么?
我?喝水,然后……然后拿……东西……帮……帮梅姨。我的声音在发颤,而且语无伦次。但幸好子杰也没有追问。
躺在床上,我却担心子杰会听到什么。他是一个思想早熟的孩子,他很容易就会猜出我和梅姨之间发生了什么。一只手搁在我的额头上,我抓住它,一拽。子杰便滚到床上来了。我抱住他,他咯咯地笑着。我问,你闹什么闹?
他笑着说,我看你睡着没。
我故作随意地问他,刚才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听到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不解。哥,那你又听到了什么?
我也没有听到什么。我松开了手,重新躺下。
子杰坐在床边,我感觉到他在看我。过了一会,他也起身离开。他用嘴碰了碰我的脸,哥,晚安。
经过那晚的事件后,我决心搬出去租房住,但我必须为外出租房寻找个合适的理由。真实情况是绝对不可以说的,那会伤害到父亲的自尊。
在大三开学前的一次晚餐上,我对父亲说,爸,我想外出租房住。当我准备说出自己经过几天精心编造的理由时,眼睛还是下意识地瞟了梅姨一眼。
父亲也许察觉到我这个轻微的眼神举动,他瞪了梅姨一眼。梅姨有点心虚,低头假装喝汤。父亲想了一会,说,也好,小孩子长大了,也该学会独处了。你选中房子了吗?租金多少?几时搬?
我告诉父亲房子的地点和租金,然后说,爸,我打算今晚就搬,反正那也不是很远。
父亲点头同意了,然后拿出半年的租金给我。他又有意无意地说了句,有空的话要常回来,小杰会想你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让我有点懵懂。而坐在我对面一直注意我们谈话的子杰却脸蓦地红了,他推开碗,低低地说,我吃饱了。然后就回房了。
梅姨此时却抬起头来,很暧昧地笑了。
吃完饭后,我回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子杰在一旁说,哥,别走。他一脸委屈的样子实在惹人怜爱。
我对他说,小杰,你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我旁边的。即便我们是兄弟,我们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呆在一起,我们还是会分开。这只是个迟早的事情。
子杰抢过我手上的东西,说,我不管,反正不许你走。
我不由得笑了,我一直以为子杰是一个很成熟的孩子,可他到底只有十六岁啊,耍小孩子脾气的功夫不比其他人差。我说,我又没有去哪里。那里离家不远,我会常回来的,再说你也可以来看我。
子杰突然说,哥,是不是因为梅姨……
没有!我冲他吼了一句。子杰有点失措,眼睛惊慌地盯着我。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就用平和的语调说,小杰,不管那晚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我希望你能马上全部忘掉,永远也不要再提。另外,离梅姨远点。
子杰点了点头,然后说,哥,你说我可以去看你?
是的。我对他说完后,继续收拾我的物品。当我提着行李离开家时,我忽然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这是我21年来第一次真正地离开家,或者逃离我的家,我也开始有点惊慌失措了。
我租住的地方是旧城区,过去曾很繁荣,现在却衰败了。尽管如此,这边的房租依旧不便宜。
我的租住屋在四楼。这是一栋仿苏式的四层楼房,暗红的墙壁上爬满了长青藤,角落和缝隙里则是黑绿的青苔。房东是一对老夫妇,对人总是笑眯眯的。他们说他们很开通,叫我随便一点。我猜他们可能认为我出来租房是为了和女友同居。我没有解释,只是笑笑。
房间很简陋,瓷砖都已经发黄,但很干净,空气中有潮湿的味道。房东似乎不久前打扫过这里。住屋下面有一株很高大的乔木,它的枝叶就在我的窗户旁摇曳。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在附中门口,仰着头眯眼看树叶缝隙中漏下的阳光的孩子。
十二月的雨水依旧充足,一连几天的大雨让旧城区的排水系统不堪重负,一些洼地甚至积起了水。我不喜欢雨天,这样的天气对我有催眠作用。每逢这样的天气,我只有无可奈何地选择早睡。
半梦半醒之间却听到有人敲门,我第一感觉外面可能是子杰。当我起身去开门时,才觉得自己刚才的念头荒谬可笑。他前天才来过,即使他又想来,也应该不会挑这种天气这个时候。
打开门,全身湿透的子杰靠在门边,雨水从他身上溅落到地板上,湿了一片。我很惊讶,连忙让他进来,递给他一条毛巾,说,你怎么回事?这么晚了,天又下这么大的雨,你还来?你先去洗个澡,我帮你找衣服换上。
子杰没有说话,径直去了卫生间,然后里面响起了水声。不多久,自己便擦干身子,换好了衣服。他脸色很难看,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淋了雨。
我问他,你怎么跑出来了?
子杰倒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梅姨怀孕了。
我不假思索地跟了一句,她怀疑关你什么事?话一出口,我才发现不对劲。梅姨在那晚曾说过父亲从来没有碰过她,如果那是真的,那这个孩子是谁的?难道……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浮现。我抓住子杰的手,把他拖了起来,盯住他的眼睛问,小杰,告诉我实话,这孩子是谁的?
子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哥,你已经有答案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猜对了。
我松开了手,子杰又重新倒在了床上,若无其事地看着我来回踱步。我对他说,小杰,你会伤了父亲的自尊,让他在梅姨面前无地自容的。
子杰很轻松地说,那样不是更好。然后父亲会赶她走,你就可以回来了。
我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回去?
子杰似乎发觉自己失言,便装出一脸疑惑,问,什么这么做?
我笑了。你没必要这样做的,我不想回去。再说这样不是很好吗?你想来就可以来看我的。
子杰却说,我希望你回去。都怪那个女人,要不是她……哥,你就是因为她才离开的,我要她知道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
小杰,我搬出来和那晚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的联系。即使梅姨走了,我也不会回去的。我现在要回去下。梅姨其实也很可怜,她不可以被父亲赶出去。
她可怜?她带男人回来的时候不是很快乐吗?
有些可怜是你看不到的。
子杰很失望,并因为失望而有些恼火。他从床上跳起来,往门口冲。我拽住了他,你做什么?
子杰想挣开我,他瞪着我,说,送手!我要走。
我把他扔到床上,冲他吼,今晚你哪都不许去!你现在给我呆在这里,家里的事情我解决好了,你就回去。听清楚了没有?
我大动肝火的样子显然吓住了子杰,他嗫嚅地应了一声“哦”,便闷不吭气地躺到了床上。子杰总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但这次真的让人有些无法理解。他那双特别的蓝眼睛闪出诡异的光芒。
当我赶回家时,家里却出奇地安静。父亲坐在沙发上,不发一言。梅姨也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尽管他们经常冷战,但今天的气氛却格外压抑,简直会令人窒息。我打开门后,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茫然无措地立在门口。
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父亲扭头看见了我。他站起身,对我说,俊俊,去你的房间,我有话问你。我关好门,走过客厅,尽量不看梅姨。我走进自己的房间,现在应该是专属于子杰的房间。父亲也跟着我进了房间,他突然回过头对梅姨说,你自己要考虑清楚,要么做掉孩子,要么离开我的家。父亲的话中几乎没有掺揉任何情感色彩,仿佛自言自语。
梅姨在父亲身后冷冷地笑着,她对我说,阿俊,去告诉子杰,我不会让他遂愿的。不就是去做人流吗?我也不是第一次了。然后她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眼角却分明闪着泪光。她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玩手段的功夫一点不比老子差。姓林的,不要以为过去的就一定过去了!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曝光,我看那时候你怎么收场!
父亲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嘴角不停地抽动。他甩上门,丢下一句,疯子!简直不可理喻。他的额头渗出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粗重起来。
我轻声地问他,爸,你没事吧?
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俊俊,小杰在你哪儿?
我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的语调悲凉绝望。
爸,你别怪小杰,他……
我不会怪他。父亲打断了我的话。但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想借此逼走梅姨。
小杰想要你回来?
对。我觉得,他似乎有点依赖我的感觉。
我的话让父亲很紧张,他盯住我的眼睛,问,小杰和你的关系如何?
很好啊。虽然有的时候我会凶他,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弟弟的。
你仅仅当他是你弟弟?
也算是好朋友吧。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样问。今晚我所听到很多对话动让我不知所云,像影影绰绰的雾里花,暧昧不清。
父亲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傻孩子,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却还要这样坚持。
我不明白他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只好说,爸,那我就走了啊?
父亲挥挥手。去吧。告诉子杰,无论他做了什么,这里依旧是他的家。
我打开了房门,发现梅姨还站在客厅,似乎在等我。她手里拿着的好象是子杰的那个抄本。子杰一直精心收藏它,从不给任何人看。我觉得那可能是他的日记吧。我从梅姨手里抢过抄本,问她,你看了上面的内容?
梅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觉得你应该看看里面的内容。
她不在乎的神情激怒了我。我说,我才没你那么卑鄙。
梅姨冷笑了几声,说,等你看完后,你就知道谁更卑鄙。
我没有理她,拿着抄本返回了卧室。
父亲则躺在床上抽烟,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从不抽烟的。他两眼盯着天花板,似乎在考虑什么。他见我进来,说,怎么又回来了?
我将抄本放进书桌的抽屉里,打开衣柜,取出几件衣服。小杰在我那洗了澡,我替他拿几件衣服过去。
父亲又问,你知道林家耀吗?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小杰应该跟你提及过。
我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我本不想再提及那件事情,但,我觉得我还是告诉你好些。林家耀是我哥哥。当时,我们同时喜欢你母亲,你母亲也不知道该在我们当中选择谁。你出生的前一年,堤垸溃口,他在水中救起了许多人,最后筋疲力尽被洪水卷走。我在救起你母亲后,本想再去救他,但,来不及了。一切都被大水给冲走了。父亲的声音开始哽咽。后来,我娶了你母亲,然后就搬离了湖区。我本来想永远都不要再回那里,但因为你奶奶执意不肯离开,所以……父亲埋下头,我猜他可能在流泪。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父亲,只好带着衣服,悄悄地离开了。
我摸了摸胸前的玉牌,我隐约觉得那个林家耀和我有莫大的关联,而且父亲也似乎没有说出所有的真相。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突然对二十二年前的事情感兴趣,好象不知道那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的只剩下我一人了。可我并不想知道,因为我有预感,那件事的真相会伤害到我最不想伤害的人。既然真相已经尘封了二十二年,那就让它继续沉默下去,直到有天所有人都将他遗忘。
回到租住屋时,雨已经停了,天也开始亮了。地上积着雨水和落叶,街道寂静,路灯也已经熄灭。冰冷潮湿的空气顺着鼻腔冲进体内,让我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我很小心地用钥匙开门,但子杰还是醒了过来。他打开灯,坐在床上,说,哥,对不起,昨晚我太任性了。
我关好门,把衣服放到床上。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算了。你不睡了吗?时间到了的话,我会叫你的。
子杰摇了摇头,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问,哥,家里怎么样了?
我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子杰,子杰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问,哥,那你看了那个抄本没有?他似乎很紧张。
我说,没有啊,我不会看你的小秘密的。
子杰松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庆幸,但看他的神情却好象又有一点失望。他没有再说什么,坐在床上开始换衣服。我忽然看见他缠在右手腕上的红线已经不再鲜艳,四年了,时间已经将子杰变成大孩子了。
子杰换好衣服后,见我在发呆,便伸出手弹了一下我的脑门,我才猛地回过神来。子杰很为他的恶作剧得意,坐在床上大笑起来。他说,哥,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我忽然间有点伤感,居然莫名其妙地说,没想到你也长大了,也会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不知要多久才可以见一次面。
不知道为什么,小杰对这句话起了很大的反应。他说,哥,不管以后怎么样,你走到哪里,我都回跟着你。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的。
我笑了。小杰,我们都会有各自的家庭去背负。我们是一棵树上掉小的两颗种子,会各自长成两棵树,我们不会再是一个整体。
哥,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听说了什么?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他越来越激动。我从没要求过什么,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你明白吗?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年,你照顾了我五年,宠爱了我五年,我们之间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兄弟。我的意识是说,你甚至取代了父亲在我心目中所缺席的位置。有时,我也会想,要是你和我之间没有一点关系会更好。哥,你知道吗?我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我怕哪天你就会真的不在我的视线里了。我真的很害怕。如果这样的结局无可避免,那我宁愿在结束之前结束。说完之后,子杰已是泪流满面。
我将自己递给他。好了,我就随便说说而已。
子杰擦干眼泪。哥,我知道有些事情没办法改变的。我只希望你能在现在多陪陪我,要是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话,至少还有些记忆可以留住。我害怕没有人可以倾诉的状态,偌大的房子,我就只可以对着镜子说话。
子杰的话让我想起了我曾经的过往,那个站在镜子前自言自语的孩子由我换成了子杰。我明白那种感觉,苍白的无能为力。我看着子杰的眼睛,他的瞳仁像一面很深的湖,积蓄了很多的忧伤。我对他说,好吧。这个寒假我哪都不去,我陪你说话。
子杰咧开嘴笑了。他说,哥,我发现我们俩长得不是很像呢。
他的话很突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想了一会说,我们又不是孪生。也许你像父亲一些,而我更想母亲呢?
是吗?子杰用暧昧的语调想告诉我什么。哥,你的生日在四月吧?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子杰笑得更厉害了。难道你一直没发现,爸妈是九月结的婚,你怎么可能是四月出生呢?除非他们是奉子成婚,先上车后买票。
我也笑了,小鬼头。
子杰却突然止住笑,问,哥,你没有什么要问我吗?
我虽然知道他话里有话,但实在猜不透他的弦外之音,只好说,问什么?
子杰看了我老半天,然后看看表,说,算了,哥,我还要去上学呢。
我见他不肯明说,也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你去吧。
子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说,哥,我可以在你这里住几天吗?
不行。我摆了摆手。小杰,你还是回家去。爸爸既然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好了。别再违逆他的意思,惹他生气了。
那……好吧。子杰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我倒在床上,回想着昨晚今晨的所有对话,很多地方让我疑惑。林家耀的死、我的身世、小杰对我的感情……太多的问题塞满了我的大脑,让我陷入了一片虚幻。没有什么是清晰的。
我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就这样沉沉地谁了过去。
临近放假的时候,天气骤然降温。过了那么多的暖冬,这真正的冬天反而让人不习惯。子杰也许久没有来我这里了。我想他可能正忙于期末考试。当我离开租住屋,准备回家的时候,蓦地发现楼下那棵树的叶子全黄了。风一吹,就飘了起来,然后远飞,消失不见。
家里依旧只充满冰冷的物质。父亲没有在家。梅姨苍老了许多,她的装扮也显得太过俗艳。她居然还抽起了烟,我厌恶地皱了皱眉。她提高嗓门,用造作的声音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让我很纳闷,为什么梅姨突然间变化了这么多。
子杰接过我手上的包,凑在我耳边说,哥,别理她。医生说她有心理障碍。
我听出了他幸灾乐祸的语调,便瞪了他一眼。我说,小杰,她成这样,你也有责任。
子杰拉下脸,撇撇嘴说,哥,别说了,那是她自找的。子杰抓住我的手往房间走。进房门时,我回头看了梅姨一眼,她很诡异地笑着。我心脏收紧,毛骨悚然。
进房后,子杰很高兴地说,哥,你知道吗?我被保送A大了呢。
你怎么选择这学校?你可以考出去啊。以你的成绩,你会有更好的选择。
你不也留了下来。
你和我不同。你还是去参加高考好些。
子杰没回话,看着窗外。他说,哥,你说今年会下雪吗?我已经四年没有看见雪花漫天飞了。我记得我来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雪。我还记得,你当时看我的眼神很温暖。——究竟是时间,还是心境改变了我们?
子杰似乎在自言自语,但我又不好离开,只好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我不明白他的心里到底蕴藏了多少忧伤。
过了不大一会,有人开门。应该是父亲。客厅又传出梅姨那夸张的问候。父亲似乎没有理他,径直走到我们的房间,他说,吃饭了。
我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点点头。带子杰出来吃饭吧。然后他转身回了客厅。
我拍了拍子杰的肩,说,出去吃饭了。
子杰没说什么,跟着我默默地离开了房间。
梅姨在餐桌旁粗着嗓门说,开饭啦。我和徐姐可是花了几个钟头才弄好的。那个叫作徐姐的钟点工只是微笑着点了下头,然后就匆匆离开了。她看上去大概四十岁左右,肤色很白,有点虚胖。我很诧异我回来这么一会了,居然没发现家里多了个陌生人。
餐桌上的气氛很压抑。子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上去很局促。父亲突然说,小杰,你不是有话要问你哥哥吗?父亲的语气很平缓,但他的样子却仿佛是在命令子杰。
我偏过头去看子杰。他更加紧张,嘴唇不停地碎动。
父亲提高了语调,小杰!
啊!子杰被吓了一跳。哦,是这样的。哥,我……我想……问你,你……有……,算了,我没什么问的。子杰突然改变了主意,推开碗,说,我现在不想吃。然后起身离开,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父亲对子杰的做法很不满,似乎有点生气。我连忙说,没事的,爸,临睡的时候我再问他好了。
哦?梅姨反问了一声,用很暧昧的语调说,只怕你问不出来,这件事情和你也有关系呢。你不知道吗?子杰一直……
闭嘴!父亲的声音很低,但所包含的威严还是震慑住了梅姨,她很知趣地闭上了嘴。
晚餐就这样不欢而散。父亲在一旁生着闷气,而梅姨则自得其乐地喝着汤。我却对这一切莫名其妙。
吃过晚饭后,我去了子杰的房间。他正伏在书桌上写着什么。我敲了敲了门。他回过头,看见是我,微笑着说,哥,有什么事情吗?
你肚子饿不饿?
哥,你有话就直说,别绕弯子。
我顿了一会。我关上门,坐到他身旁。问,你在餐桌上不是有事情要问我吗?
也没什么啦。子杰停了一会,然后吸了吸鼻子。哥,你去看电视爸。我打算假期看书,明年高考的时候去另外的学校读大学。我想过了,哥,你说得对,我们反正迟早是要分开的,我不可能在你身边一辈子。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说,如果你也这么想,那真的很好。
是吗?子杰轻轻地反问了一句。假如我不在你身边,你会不会想我呢?我还没有回答,他就回过头写他自己的东西了。我不好打搅,只得站起了身,离开房间。
梅姨在客厅里一边打毛衣,一边在看无聊的肥皂剧。父亲则在他的房间里整理文件。我坐到沙发上,梅姨将遥控放在我的旁边,示意她不想看,我可以随便换台。
看了不多久,子杰提着衣服去了浴室。路过客厅时,他说了一句,我去洗澡了。然后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目光里似乎有种绝望的感觉。当我想和他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却已经进了浴室,我只得作罢。
过了大约一个钟头,子杰还没有出来,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便在浴室外,用手敲了敲门,说,小杰,你还在洗吗?但他没有回答,里面连一点水声都听不到。我心头笼罩上不祥的预感。我开始用手拍门,大声喊,小杰,你没事吧。喊了几声,我开始撞门。
撞开门后,子杰泡在浴缸里,里面的水已经变得绯红。在他右手腕系红绳的地方,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液仍不断地往外流。我找来一条毛巾将他的右腕包紧,将他从浴缸里拉了出来,用几件衣服将他裹住,抱着他往外跑。
梅姨尖叫了一声,也跟着跑了出来。听脚步声,父亲也来了。我拦住一辆出租车往医院赶。在子杰躺上推车时,又忽然醒了过来,但目光已经涣散。他有气无力地说,哥,下雪了。
我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雪。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当他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护士已经将我挡在手术室外。父亲和梅姨也随后赶来了。我不想站在这里等,便踱到医院门口等。十七年前,我失去了第一个亲人。也是在这里。
天空真的下起了雪,一场大雪降临这个城市。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我好象又看见了子杰。他走到我面前,嘴角荡漾开一丝笑意。他说,哥,我知道你会想我的。那么,再见了。然后背过身,和远飞的雪花消失在虚空中。
不要,小杰。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子杰的死对父亲的打击很大,他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衰老了。他原来坚忍冷静的目光也变得绝望无助。父亲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子杰的床上,不发一语,甚至让人觉得他是一尊没有思想的雕塑。
断七那天,我取出子杰的遗物叫给梅姨,由她在天台焚毁。当我抱着一堆衣物正要离开房间时,父亲突然开口了,俊俊,有些事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我停下脚步,立在门口。父亲继续说,林家耀并不是我的亲哥哥,我是一个弃儿,被你奶奶收养。我和他都很喜欢你的母亲,但你母亲却只喜欢林家耀,而且他们还打算在八月结婚。这一切都被七月的洪水给打乱了。他为了救人而筋疲力尽,我就在他附近。我本可以……但,我没有……
爸。我喊了一句。父亲愣住了,他看着我。我说,别说了。我在强忍泪水,声音却不受控制的哽咽。
但这关系着你的身世,你并不是我……
爸!我提高了嗓门。有些事情既然已经成了秘密,那就永远都不要提了。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二年,你是我的父亲。即便过去真的有什么,我也没有资格责咎您。我抱着衣服走出了房门,父亲也没有再说什么。我闭上眼睛,潮湿的感觉渗出眼眶,滑过脸庞。
天台上,梅姨正守着一堆火。她拿着子杰的照片仔细端详,手边是子杰的那个抄本。她见我来,将照片放进衣袋,拿起那个抄本递到我面前。她说,我还是那句话,你应该看看它。
我放下衣物,接过抄本,说,我对林家耀以及我的身世都不再追究了。
哦?他全告诉你了。
是我不想知道。
梅姨摇了摇头。但你必须了解子杰对你的感情,难道你一直没有察觉吗?
是的。我不明白,也希望你不要点破。就让他和他的感情成为永远的秘密。我送手,抄本坠入火中。梅姨很吃惊。我转过身,背对着她,我是他哥哥,他是我弟弟,仅此而已。
我和子杰只是兄弟。
我从镜子上收回目光,老屋已经空置了许多年了,这次回来我就是为了将它转售出去。那面镜子依旧默默地立在原地,只是对它讲述心事的两个小孩,一个去了天堂,一个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子杰死后不到半年,梅姨就和父亲离了婚,她说她不愿意再当别人的替身。而父亲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在某个清晨安静地从这个世界告别了。我带着父亲留下的遗产从这个五月梅雨飞的城市里出走。我在逃避,我害怕我留下来会被那些记忆纠缠,最后也沉沦而无法解脱。
忽然有人敲门,我知道是房子的新主人来了。他带着一个女孩,两人神情暧昧。我将钥匙留给他们便告辞了。当我再回头时,这里已经不再属于我,只有那些记忆如影随形。
飞机从跑道上起飞,我明白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的邻座是一对小兄弟,正在玩益智棋。看得出来,哥哥一直在让着弟弟。弟弟连赢几盘后,便失去了兴趣,于是就趴在他哥哥的腿上睡着了。哥哥看了他一眼,有看了我一眼。我说,你一直在让他吧?他微微一笑,示意我别人他弟弟听见了。然后他也弯下腰,枕着弟弟的背睡了过去。
我也将目光移向窗外,飞机正在云层中穿梭。我想,天堂到底有多高,我现在离他又有多远。可能的话,小杰,我想见见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视线开始模糊,温暖的液体沾湿了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