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先赢了你徒弟再说 ...
-
祁江沿岸山脉延绵,山间一处冷泉,泉中站立着一个男人。他身形修长,长发如墨遮去了肩背,只留胸前肤白胜雪,依稀有几处伤疤也瑕不掩瑜。
男人正于泉水中闭目养神,忽的一道身影从一旁闪出,紧接着泛着寒光的利剑就至颈间。男人稍稍后仰,一缕发擦过剑刃落在泉水之中。他非但不惊慌,反倒嘴角微斜显出些嘲讽意味。
他一掌撩起一阵水花,竟将剑身打偏。眨眼的功夫,水滴顺着男人纤长的手指飞出,在脱离指尖的瞬间化成根根银针,刺向偷袭的少年。少年一个翻身避开银针顺势拉开距离,长剑挡在胸前,虎视眈眈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看向少年,眼神调侃,“巧了,你也来泡澡吗?”
少年面上虽故作轻巧,御敌的架势却丝毫不曾放松,“是啊。听闻此处冷泉有益于筋骨,故来凑个热闹。”
男人长发散在肩上,额前那一缕还挂着水滴,分明的轮廓相较于平日柔和了几分。他微微一笑,如泉水中生出的一朵花,美得晶莹剔透,却偏偏带着刺,“哦,既然是来泡澡,怎还穿着衣服。”
少年刚想反驳,手中的剑却被铺面而来的水花卷了去,转眼到了男人手上。眼前亮光一闪,警觉之中他下意识后仰,无奈脚下打滑,还是整个人倒入泉水之中。待到他再次站起来,却发现腰带已被剑挑断,外衣狼狈地敞开来。
“还有一件,也要我帮你脱吗?”
男人讥讽的话语传来。少年先是一愣,继而满脸通红。他未给对手过多的喘息机会,右手从头上摘下一枚发扣,欺身向前送出一拳。
那一拳在男人喉前堪堪停住。
男人握着少年的手腕,仔细观察少年套在食指和中指上的发扣。
这枚发扣乍一看只是普通的红色玛瑙,可不知被设了什么机关,竟从玛瑙中央伸出一枚铁片,半指来宽,长度不足其宽之十一。刀片虽短小,但若此物真再向前半寸,必然见血封喉。
男人目光中透出兴致,用另一只手将发扣从少年手指上拔下。发扣脱离了手指,那枚铁片就立刻消失不见了。
少年骂了一声,抽回手,捂着衣服飞身而去,与他来时一样,匆忙得让人猝不及防。
他溅起的水花打在男人白皙的脸上,然而他只是眯了眯眼,并不介意。他的目光停留在玛瑙色的发扣上,发现发扣里有一个小小的凸起。他试探地将凸起按下,铁片再次从发扣里冒了出来。
男人将那枚发扣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轻声呢喃道:“有点意思。”
*********
病养好了,鬼也抓了,三人继续上路。
楚旭没料到上官黎这般爱吃甜食,出城前他竟然还特意跑了一趟糖果铺子。这个身上没有一个大子儿的太师父用徒孙的钱买了一小包青梅糖。那糖比药丸大上些许,晶莹剔透的,内里包着指甲壳大小的一颗青梅,甚是独特,据说是当地特产。
然而上官黎对晚辈的压榨还不仅仅体现在荷包上。在鬼宅里他让楚旭和冷雨潇练功并不是随口一说,这日才出锦州城他就让楚旭将马车赶到城郊树林一片空地,说是要指点他们功夫。
这可兴奋坏了冷雨潇。但长幼有序,楚旭自是那个首当其冲要遭受“指教”的。
上官黎将佩剑递与他,“今后你就用这个。”
楚旭多嘴问了一句:“那师父您呢?”
上官黎从身边树上摘下一片树叶抬袖一甩,那片树叶便如同钢刀一般扎进不远处的树干中,“你看我像是一定要用剑的人吗?”
得嘞。楚旭噤声乖乖接过剑。
上官黎目光往某处一扫,“你站过去。”
楚旭走到五丈之外,才刚转过身,一片树叶带着逼人的杀气呼啸至眼前,情急之中他肩颈后倾,顺势拔剑抬手,那片树叶碰到剑刃一分为二,堪堪从他两颊边划了过去。
楚旭从惊诧之中回过神来,站直身子向上官黎投去不可置信的眼神,“师……师父?”刚收的徒弟,就不要了?
话音刚落,又是几片树叶飞来,这回楚旭彻底傻了,心里知道要躲,手脚却僵如化石,眼见就要被“飞刀”扎成漏斗,却看后方几枚叶片带着疾风接踵而至,片片削入前方树叶,继而两者均化成碎屑,在楚旭眼前咫尺之处四散开来,糊了他一脸。
楚旭好不容易在碎叶中睁开眼,一脸无辜地看向上官黎,弄不清楚这是在闹哪样。这突如其来接二连三让人应接不暇地的一番动作让一旁冷雨潇都惊呆了,心中不由庆幸:好在先被太师父调教的不是自己!
上官黎难得耐心解释:“你功底都在,只是忘了如何调动。但脑子忘记了,身体却没有。如刚才这般,本能让你避开了第一片树叶,但接下来你有了思考的余地反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楚旭满脸迷茫,“所以?”
“所以干脆不要思考,随本能而动。”
上官黎答得理所当然,楚旭却依然一头雾水。
上官黎看他一眼,“放心,比你想的要简单。常年习武之人,招式功法早已深入骨血,身体的反应往往比脑子要快。你入门之时是先用脑子记再付诸实践,现在反而为之,将源于往日习惯的反应记住,待你思行合一,便不用每次等到小命堪忧再依靠那点求生本能赖以自保了。”
最后那句明显带了些奚落的意味,但楚旭早已习惯上官黎的冷嘲热讽,并未放在心上,反倒认真问道:“那如何能做到不思考却只随本能而动呢?”
上官黎未直接回答,而是对一旁的冷雨潇道:“你去将他的眼睛蒙上。”
冷雨潇“哦”了一声正要去,却又戛然停住了。
“怎么了?”上官黎问。
冷雨潇面露难色道:“太师父,我用什么蒙?”
上官黎反问:“你一个大家闺秀,身上连条手帕都不带吗?”
冷雨潇一板一眼回答道:“手帕我有,可我外公说了,姑娘家的手帕是不能随便让男子用的。”
上官黎眉眼间微露不悦,似乎是嫌弃这些个繁琐规矩,但也未曾多说,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用这个。”
冷雨潇接过来一看,是一方白丝素帕,叠得工工整整,拿在手上如碰触肌肤一般柔软温润,一看就是好东西。她感叹道:“哇,太师父你哪里来的手帕,材质也太好了!”
楚旭:“这是庭阳的桑蚕丝所制,自然好。”
冷雨潇刚要吹捧太师父的眼光,却听上官黎先一步道:“那日布行里买的。”
冷雨潇:“……”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到底被这人薅去多少羊毛……
冷雨潇用手帕替楚旭将双眼蒙上。
楚旭不安道:“师父,看不见,我不就更不知应对了?”刚才好歹还知道危险在哪里,现下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上官黎不紧不慢道:“世人多依赖于目视,但是看不见,就真不知道了吗?”
楚旭微微一愣,这句话,他似曾相识。
上官黎继续道:“既是本能,便不用多想,你只管交给自己的身体去判断。”
楚旭:“那万一我身体判断不出来呢?”
上官黎:“那便死不足惜。”
楚旭:“……”
“相信自己。”上官黎的声音由耳边传来,无来由地叫人想要相信。楚旭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上官黎拉开距离,将冷雨潇叫回身边,又从一旁树上摘下数枚叶片,丝毫未有提醒就挥袖撒向不远处的楚旭。
楚旭不知是那略有变化的风声还是隐约觉出的气流,他眼前一片漆黑,但却分明感觉到危险从某个方向直逼自己。
在他意识反应之前,身体擅自做出了应对,手中长剑一旋,将叶片尽数绞碎。然而未给他任何喘息之机,又是一波叶片杀到。他翻身挑剑,大多数叶片被他避开,为数不多近身的却又让他逐一削破了。
上官黎嘴角一抬,一脚踢在身旁的树干上,树叶纷纷落下,他一掌过去,刚才还纷飞的树叶瞬间如得号令,整齐划一地飞向楚旭。
楚旭瞬间感觉到强烈的杀意向自己袭来,远非一剑能挡。他身体中腾出一团热气,随着他长剑挥出,原本飞向他的树叶顷刻被点燃,在他身前化成点点火焰,眨眼之间烧成灰烬。
楚旭自己未知方才是何等凶险,但冷雨潇在一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上官黎用只有二人可闻的声音对冷雨潇道,“接下来,你上。”说罢一掌将冷雨潇送到楚旭面前。
冷雨潇赶鸭子上架却也不慌,大大方方就送出一剑。
楚旭离二人有些距离,并未听到上官黎方才言语,以为还是树叶,却觉章法有所不同。
“花拳绣腿!甩什么袖?你是跳舞还是挥剑?”
上官黎不满的声音传来,楚旭心中委屈。甩袖?自己甩袖了吗?
“下盘稳住,手腕打直,利用肩上的力量向前送。”
上官黎的指示不断传来,楚旭却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觉袭击愈发猛烈难缠,终于不敌倒地。他扯下蒙在眼上的手帕才发现,一直与他交手的竟是冷雨潇。
冷雨潇兴奋地看向上官黎。方才短短片刻,无论是步法还是招式,她都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酣畅之感。
她迫不及待道:“师父的功夫好厉害,我也要学!”
上官黎扫她一眼,“他的功法不适合你。”
冷雨潇:“功法还有适合不适合的吗?”
上官黎:“习武之人内力初成之时都会在体内形成聚气本元,可称之为筑元。本元会因启蒙心法之不同而属性不同。而后所学的功夫,若与其相配修炼起来则能事半功倍,若属性相左,则容易走火入魔。”
冷雨潇琢磨着上官黎的话,问道:“筑元?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
上官黎:“那帮杂碎,自然不知。”
冷雨潇一时无言,她自认为接触到的那些个叔叔伯伯也都能算得上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高手,竟然被上官黎称之为“杂碎”……
她又问:“那如何知道哪一种功法适合自己?”
上官黎:“你将你的启蒙心法默写给我,我自会帮你看。”
楚旭闻言恍然大悟,难怪上官黎说世间功法他都知道,莫不是都以这般手段骗来的吧。
上官黎哪里知道楚旭在心中早已给他扣上了一顶“骗人”的高帽。
他对冷雨潇道:“先不论心法,你招式太花,过于累赘。你要记住,至简致臻。打架不是舞剑亦不是过招,不要想着如何赢,而是要想,如何才能取对方性命。”
冷雨潇似懂非懂,楚旭却不禁一愣,被他忘却的记忆隐隐泛起一丝波澜,然而很快又归于平静。他反应过来,立即为自己鸣不平,“师父你偏心,你这不是让潇潇取我性命吗?”
上官黎冷眼望去,“先打赢你徒弟再跟我说偏心不偏心。”
上官黎将两人折腾了满满两个时辰才继续赶路。楚旭和冷雨潇上马车的时候默默对望一眼,眼神中尽是惺惺相惜的苦楚。
上官黎像是非要雪上加霜,漠然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今后每日两个时辰,不许懈怠。”
出了锦州便算正式入了中原地带。渝国中原水路发达,河流众多,最负盛名的有两条。一为祁江,汇着望神山上流下来的雪水从北境淌入中原,拐了个弯又涌向东南蛮荒之地。二为上阳河,位于祁江以西从北至南,将中部平原一分为二。渝国所有的大江大河里,祁江最长,上阳河最宽,而皇都就位于祁江与上阳河中段之间,与两条大河相隔不到两百里。
楚旭一行人离开锦州城以后就沿着上阳河往北走。途中时常能见到戒备森严运送货物的大型船只。
见楚旭看得出神,冷雨潇解释道:“那是兵部运送火矿石的船。”
在渝国有两种东西绝不可私自贩卖——盐和火矿石。一旦被查出贩卖私盐或走私火矿石,就地正法,无一例外。
火矿石能用于提炼火药,火药易燃易潮,所以多以矿石之形运往边疆,就近提炼。火矿石的存在从根本上稳固了渝国作为武力强国的根基。元成帝甚至专门成立千机阁,专门研究如何利用火药制作兵器。装备了火药的兵器,其威力之大非刀枪能比,称之为火器。
火器又分为轻火器——比如炎羽箭火管枪之类,和重火器——比如火炮。
轻火器中最常用的便是炎羽箭。箭如其名,羽箭离弦自燃,火焰划破虚空,射中的无论是人是物都难逃被炸成粉碎的命运。炎羽箭的制作相对其他火器而言也较为简单,只要看过设计图纸并有火药,一般工匠都能打造。
绕是如此,炎羽箭也并非随处可见。究其原因便在于火矿石矿的稀有。从元成三年渝国境内发现第一处火矿石矿,到世人发现它的威力,到各国将各自地界翻了个底朝天,也就只有渝国北漠有几处火矿石矿。它就像是老天给渝国扔下的一块馅饼,开着后门要将渝国命定为赤州兵力最为强大的国家。
亦因为如此,敌国暗探想方设法窃取火器设计图和火矿石,为求能在边境与渝国抗衡,争他个一某三分之地。而火矿石也堪比黄金,巴掌大的火矿石在黑市上值三个金锭,够普通人家活上一年有余。因此也不乏不法之徒妄图从运送火矿石的军船上偷出些许于黑市贩卖。
不知是有幸还是无幸,这些楚旭都清楚。他回冷雨潇以微笑,“我知道。”
他当年被老乔救起是在位于中原的祁江支流,后来那一带遭了涝灾才移居到西境。他们沿途迁徙之时也看见过许多这样的船只。
冷雨潇继续道:“原先火矿石是漕帮负责押送的,但漕帮私吞火矿石犯了朝廷大忌,所以如今运送火矿石的就成了兵部。”
“漕帮?私吞火矿石?”楚旭问道。这他倒是初次耳闻。
“对啊。漕帮帮主上官仪私吞火矿石被满门抄斩,这事儿是当年一等一的大事,师父你不会不知道吧?”饶是那会儿仍是孩童的冷雨潇也有所耳闻。
楚旭一愣,随即望向上官黎,“上官……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