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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3.疑云 ...

  •   离开时,高孝瑜长了个心眼,偷偷问送行的命妇:“太后病中,见过哪些人?”
      那名命妇知道河南王由太后抚养长大,关心太后也是常事,但她不敢多话,有些犹豫。
      河南王知她犯难,故意脚下一软,作势就要跌倒。
      那妇人便本能地伸手去扶住郡王,贴上来小声道:“赵王。”
      高孝瑜不太相信,赵郡王怎么看,也不像多事的人,他反问了一句:“高睿?”
      命妇点头,扶正他的身子,送到宫门口,待郡王远去,她才在无人处摊开掌心,里头躺着一颗沉甸甸的金豆子。

      太宁二年春,四月末,宫墙内外,繁花似锦。
      太后又一次召见了河间王高孝琬,却在没有提及那件事情,寝宫内烟雾袅袅,巫婆们四处挂满符咒,烧纸念咒,下人们熙熙攘攘地进出,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恍惚之中的老太后凝望着孝琬,忽地长长叹气,摇着头,用鲜卑话小声道:“贺六浑,你走吧。”
      满宫的太妃命妇和仆从都不解其意。
      孝琬也疑惑,方才还握着他的手腕,絮絮叨叨的老祖母下一刻忽而冷淡地推开他。
      李昌仪跟随太后多年,知道她意思,太原长公主听见父亲的名字,也知道这是母亲的幻觉,流着泪对孝琬说:“母亲不想见你,你走吧。”
      孝琬一知半解地退下。
      娄太后看着孝琬缓缓退出寝殿的身姿,苍老的面容才闪过一丝不舍,但她只是决绝地念叨着,用鲜卑话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改变她的一生:“你走吧,我不想嫁给你了。”
      是日,太后薨逝。

      消息传到晋阳,皇帝下诏,罢朝三日。
      但深宫内的皇帝并没有换上孝服,依旧如常态般着绯袍出入,惹得群臣议论非非。
      高台之上,歌舞升平,高湛醉眼迷离地看着身姿曼妙的莺莺燕燕,为首的两名妃嫔都曾是高洋的姬妾,如今也得拜服在自己脚下。
      他看着二人谄媚屈膝的姿态,才感到过去被高洋鞭笞的屈辱稍稍洗刷,于是笑得愈发得意,这样的邪火,他不愿在人前发作,便将压抑已久的怒气尽数报复在高洋的旧人身上。
      有人在他身前跪下,怯生生地唤道:“父皇。”
      高湛展眉,看清来人,原来自己的长女,才给她封了永昌公主,打扮一番后,果然有些公主的贵气。父亲的本能令他坐起身,推开两边劝酒的美人,笑着问女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公主捧上白袍,鹿眼低垂,盯着面前的白玉地砖,胆怯道:“请父皇更换衣袍。”
      父亲看着她,笑容一点一点地冷凉,一把抓过白袍,扔下高台,骂道:“说,谁教你的!”
      永昌公主吓得呜咽不知,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皇后这才登台,走来抱起女儿,对皇帝行礼道:“是臣妾教导不周,陛下可惩戒臣妾。”
      高湛看着胡皇后,只觉得有趣,她今日怎么扮演起贤后忠臣的模样来?眼神带过这娘俩身后,还有和士开。他心底猜了个大半,原来是这人在背后指点。
      和士开到底有些不识抬举。
      皇帝索性笑道:“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他一面招手,让和士开上前。
      和侍中便小步上前,跪下进言:“还望陛下停了歌舞。”
      皇帝低头看他,笑着问:“为什么?”
      “陛下容禀,臣闻民间早有童谣:九龙母死不作孝……造谣者,其心可诛,陛下万不可……”
      天子镶玉的乌靴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和士开冷汗不住,难不成这出忠臣进言的戏码不管用?
      高湛一脚踢开了他,对着皇后露出报复似的快意,吩咐道:“拖下去,鞭刑。”
      皇后抱着公主,吓得不敢多言。
      皇帝一声令下,台上歌舞依旧,台下惨叫不已。
      高湛冷笑:“皇后既然来了,不妨和朕共赏。”
      胡氏在和士开的惨叫声中坐定,颤抖着看向丈夫……看向这个这个日渐乖戾的君主。心下了然,皇帝这是故意要使她难堪。胡皇后暗想,今后要收敛许多。
      高湛一眼带过她,眼神冷然无波,让宫人将公主带下,复而醉卧在美人膝上,举杯独酌,旁若无人。

      台下和士开的求饶声渐渐衰弱,胡皇后如坐针毡,却不知如何开口求情,当她看到奉旨而来一身孝服的河南王时,竟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求助般的看向他。
      高孝瑜日夜兼程而来,没想到皇帝竟真如传闻一般,肆意享乐,他走上前,冲着帝后二人跪地行礼。
      高湛见到他,酒后醉态中笑得像个孩子,伸出手,要高孝瑜拉他起身。
      当着外人的面,河南王不敢造次,也不起身,只是平静道:“太后薨逝,望陛下以国体为念,莫要动怒。”
      皇帝见他这副做派,有些扫兴地收回手,好笑地看着他:“好吧。”于是让宫人停手,把遍体鳞伤的和士开抬走。
      他看着高孝瑜,问道:“你还有什么要对朕说的?”
      河南王让随从再次捧上白袍。
      皇帝居然也没生气,只是酒醒了大半,对他道:“你从邺城来,应当知道,太后临终前,未给朕留下一字一句。”
      高孝瑜不语,只是点头。
      高湛晃晃悠悠地支起身子,在两侧妃嫔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她到死都在怀疑我!太后疑心朕,却从不给朕申辩的机会,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也要来苛责我!”
      他越说越气,对着高孝瑜,似乎又回到孩提时期,愤怒而无助地吼道:“为什么,六哥和母后,都对我疑心至此!”
      他说着,摇摇欲坠,在倒地的前一刻,被高孝瑜稳稳接住。
      河南王在宫人们惊讶的目光中,横抱起皇帝,坦然走下高台。

      年幼的高孝瑜在树下仰着脖子,冲着树上的高湛喊道:“九郎,祖母已经说过三叔了,你快下来吧。”
      快要爬到树梢的高湛低头看他,累得手脚都有些打抖,面色苍白,额间都是冷汗,却不愿服输:“哼,老三被骂了也只会说爹娘偏袒我。小鱼,你看好了,到时候要帮我作证!”
      高孝瑜着急地原地打转:“我作证,你不是痨病小子,快别再往高处了!再往高一点,你掉下来,我就接不住了!”
      高湛不管他,继续爬树,这棵古木平日枝叶繁茂却总不开花,今年不知怎地竟然在树顶开出一支奶白的花束,清香四溢,他想摘下来,给小鱼插在发髻上。
      孝瑜不知道他心思,想去喊人来,又怕自己走开了九郎真的掉下来,纠结之余见高湛已然爬到树梢,折下花枝,对他得意道:“你瞧!”
      高孝瑜被他吓得有些想哭,笑得也像哭:“厉害厉害!你小心些!”
      高湛衔着花枝,双手并用,稳稳地下到主干,离地一人高的地方,一手持花,一手扶木,说道:“走开一点,别被我压着。”
      大侄子无奈:“别,你还是压着我吧,祖父最宝贵你了,出了事我可担不起。”
      高湛笑他:“说得好像大哥不待见你似的……”话说完见孝瑜面色一暗,才有些后悔。
      他轻轻跃下,被孝瑜扶起来,把花枝插在他的腰带间,宛如长辈般拍着大侄子的额头,语重心长:“没事,大哥不疼,九叔疼你。”
      孝瑜无奈地呵呵一声,扶着他就要回去,高湛倒吸一口寒气,尴尬道:“小鱼你慢点,我小腿抽了。”
      大侄子笑的无奈,在他前头蹲下。
      高湛得逞一笑,趴在他背上偷着乐,忽而说:“九叔好不容易摘来的花,你不准送人。”
      高孝瑜认命道:“哪里敢呢。”
      高湛补了一句:“尤其不准给尔朱!那个丫头仗着你脾气好,天天从你这算计物件。”
      高孝瑜于是也笑了笑:“好,不给她。”
      高湛埋头在孝瑜的脖颈处,新洗换的牙白衣袍有着阳光的气息,用鼻尖蹭了蹭,想着,比花的味道还好闻一些。
      二人的身影倒影在庭前内湖中,明紫与牙白,被鳞波拉扯着,难解难分。

      龙床上的高湛悠悠转醒,脑仁还是针扎得生疼,似乎自己喝了很多酒,然后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了,隐约记得他传召孝瑜入京。
      宫殿里烛火通明,睁眼时还有些不适应,皇帝揉揉干涩酸胀的双眸,抬手想唤来当值的宫人伺候,却发觉自己的右手正被人握着。
      他看清守在身边的人,神色回温,哑着嗓子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孝瑜将所有担忧压在心底,神态只做寻常,对他说:“才来,和侍中说陛下喝醉了,让臣在这里候着。”
      和士开这会儿倒会办事,高湛仰躺着,努力思索醉酒前发生的事情,他似乎又打了谁,是谁呢?一时想不起来,他的思绪被烈酒搅乱了。高湛环顾寝殿,让旁人纷纷出去,只留下孝瑜陪着自己。
      孝瑜问他:“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高湛望着床帐上垂下的玉色流苏,伸手去拨弄上头的璎珞珠串,铃铃作响,他说:“心烦而已。”
      孝瑜叹气,松开他的手,起身就要离开。
      高湛以为他要离宫,情急之下又不愿服软,冷淡道:“朕允许你走了么!”
      河南王好脾气地从炉子上端来一直温着的汤药,伺候他服用,一边安慰道:“哪里敢。”
      高湛觉得这句话似乎在梦中听过,才不自觉付之一笑,喝药时,似乎隐约想起晕厥前的情形。
      高孝瑜见他心情转好,才试探地问:“陛下,医官说,皇建二年,赵王来邺城宣旨时,也出现过这种情况,是么。”
      高湛被汤药苦得齁嗓子,皱眉之余示意他先把药碗放下,说:“是有这么回事。”
      孝瑜想来,九叔这样的情况频发,加上废帝退位那一次,中间相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令人心惊。从前的徐医官说不可饮酒,不可动怒。
      可古往今来,哪有从不动怒的无愁天子……孝瑜的玲珑心思流转飞快,得去民间寻回徐医官,问清九叔的病情,还要在前朝多多尽力,给他分担一二。
      高湛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在生闷气,于是稍稍放软语气:“以后,朕少喝一些,你在旁边盯紧点就是。”
      高孝瑜挑眉,问:“陛下这是要留微臣在晋阳么?”
      皇帝理所当然,对他说:“高归彦已伏诛,晋阳再无隐患,你收拾收拾赶紧过来。”
      王爷浅笑,又问:“臣来晋阳做什么?”
      皇帝也挑眉,这小子从哪学会讨价还价了,他故意道:“做个闲人,平日随你做什么,宮宴酒局替朕挡酒督酒即可。”
      高孝瑜哦了一声,端来药碗,继续喂药。
      高湛被苦得不行,只得扯开话题:“不是朕有意闲置你,现下你家老四在边境屡立奇功,总不能兄弟一起提拔,惹人妒忌。”
      孝瑜没想到这一层,也觉得有理,这才点头。
      皇帝趁机道:“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朕说嘛。”
      王爷说:“天色不早,微臣告退。”
      皇帝说:“还有呢。”
      王爷想了想:“臣代四弟谢主隆恩。”
      皇帝:“……就没了?”
      王爷耿直的脑回路想不到别的,于是自认为含情脉脉地补了句:“微臣不在时,陛下记得不要饮酒,按时吃药。”
      皇帝:“……”罢了罢了,要他像后妃们一样争着抢着为自家兄弟吹枕头风,实属不易,且闹腾了一天,现在身子虚乏的很,于是认命躺下,朝他甩甩手。
      待大侄子走后,高湛将右手的指尖放在鼻尖,嗅着,不觉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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