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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自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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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欢回到家中时,吕桃芳还在外头找她。
趁着娘不在,她迅速将饭甕放回原处,掩盖了一切痕迹。
待吕桃芳回来,见着她安然无恙,见着那堆松毛和柴火时,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家里的柴还有,你自己去捡做什么?你吓死娘了,知不知道?”
“对不起,娘,我下次一定跟你说。”
“咱们娘俩都要好好的,谁都再也不能出事了。”吕桃芳搂着余欢,严肃道。
余欢将脑袋埋进她怀里,闷声应是。
温暖而柔软的胸脯,属于母亲的味道,暂时抚慰了心头的焦躁。
余欢贪婪地深吸一口气,放任时间静止。
当时间不存在,仿佛,她还是一个不必为任何事烦恼的婴孩。
只是仿佛。
她仍想着林千宴。
不愿被他占据心神,余欢积极地摆菜盛饭,洗碗刷锅,饭后也不允许自己停歇。
一弯弦月悬于夜空之中,无分别地朝人间清洒银辉,借着温柔月光,余欢坐在院内,又编起一双未完成的草鞋。
自卖了竹铃,都多久不碰草鞋了。
可此时心神惴惴,一下将她打回原形。
直至夜静时分,独自躺在床上,无边恐怖悄然滋生,余欢终于无法再忍受。
她摸出铜镜,焦急地呼唤小己。
“小己,小己。”
久久没有反应。
余欢皱紧眉头盯着铜镜,镜面光滑精致,一切如常,她却无端瞧出几分冰冷的意味。
心头大恸——小己也不要她了!
镜中映出余欢难看的脸,脸颊与嘴角紧绷着,有一滴两滴三滴泪滑落。
余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鼻子一酸,眼角用力,又一滴眼泪滚了出来。
真奇怪,在哭泣的时候,给她一面镜子观照,竟是能分心的。
美其名曰,顾影自赏。
她注意到她哭得并不漂亮,于是不自觉地,将散乱头发顺至耳后,又觉太光明,故捋回三两绺,欲以刻意扮随意,使发丝飘摇垂落。
姿态摆好,差一滴泪。
——搔首弄姿间,原先流下的眼泪已然风干。
回想伤心事,终于挤落干瘪的一滴。
那泪滴自右颊艰难下滑,时断时续,好容易流到下巴处,再也无力了。而面上的泪痕太过稀薄,实在也不令人满意。
余欢自己都觉得哭得很假。
哎?奇怪,奇怪?她的悲伤与难过呢?
奇怪,奇怪。当令她心烦意燥的情绪悄然离去,她反倒不适应,觉得空落落的。
不知怎么的,竟想将其找回,只是无从实现。
太费解了。
莫非不是情绪缚住了她,而是她锁缚了情绪么?
可那样做不是自己束缚自己?还是被缚亦有一番令人沉迷的滋味?
拿林千宴的事来说吧,沉溺于难过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是的,如此她才可稍稍缓解那不敢正视的愧疚。
——你看,我这么难过,我让自己这么难过,我已经惩罚了自己,你不要责备我了!我已经这么不好受,我也算补偿你了!
——求求你,放过我。
“你”是谁?是林千宴?是她自己?抑或正直乖巧的她自己?还是更多无法命名之存有?
余欢旁观自己。
一个忽然浮现的念头打断她的旁观。
小己说过,要召唤它,需静心凝神。
是呀,她每次都是这样做——
不,她刚刚没有。
她急匆匆如同蠢人,浮躁笨拙到像是刻意为之。
余欢确实如此怀疑。无觉察之间,无意识之间,她怀疑她就是想要造作这一场戏,设计小己的惩罚,叫她难受些。
借这难受,又好受些。
——为什么会这样?太没道理了。
余欢不想再思索下去。这是个无止的发问,她直觉。
于是她把注意重又落到铜镜上。
镜子里仍是她。除却些许难以自觉的迷茫,那是一张冷静的面容。
现在,她可以平静行事。
她运行吐息,闭阖双目。
沉气于心,默念。
只一声:
“小己。”
“我在。”
余欢忍不住扯开嘴角,自嘲:“这么容易。”
“当然,从来不难。”
“是的,是我把事情变难了。”
“不要怪自己啦,一切都没有对错。难与易,除非你赋予他们分别的定义,否则从来都是一回事。”
“小己,我觉得,我现在好像能听懂一点你的话。”余欢道,有点犹疑,“可是,我不知道这些道理有什么用。”
“为什么要有用?”
“为什么不有用?”余欢无法理解,“如果一个东西没用,那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我凭什么看见它?”
“这是你的包袱。”小己静静道,“你看,林千宴觉得必须做一个有用的人才敢被看见,你看见了这一点。那么现在,你与我对话,你有没有看到自己也背着同样的包袱呢?”
“可我不是说我自己,我在假设一个没用的东西。”
“任何存在都是相对的,如阴阳,如空无,如当下在另一个时空被提出的力学。当你对任何他者产生无用即无意义的定义,其实也定义了你自己。”
仅可意会,难以言传。
这是余欢当下的感受。
习惯使然,她想说些什么维持对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当她面对小己时,她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无知的感觉无法描绘。
无知,却并不觉得羞耻。反而,她敞开着,如一池清澈的水,如山巅洁净的雪。
“再想一想,什么叫有用呢?”
余欢思索片刻,不确定道:“能让人变得更好的,都算有用吧?”
“变得更好?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你的意思是根本没有可以称之为有用的东西?”
“有,也没有。”
余欢又混乱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和没有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当你使用它的时候,要记得,它是一个假概念。”
“……”
小己说的话,从来都深奥。唯独这一次,无解到令她困倦。
“睡吧,睡吧。”小己轻笑,声音轻柔如慈母,“不用绞尽脑汁深想,一切的一切,生活会让你慢慢懂得。”
回应是均匀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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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微微亮,余欢悠悠醒来。
她昨夜睡得很好。明明昨日经历那样复杂的事后,她本不该睡好。
可日子总是如此,无法以头脑算计。
眼、耳、手、足……随着意识一一醒来。
掌心与胸口的触感很快让她知道,她捧着铜镜睡了一夜。
余欢微怔片刻,惊吓适时生起。
她连忙坐起,查看铜镜上是否有裂痕。又转头去看房门,闭合得很严实,推知半夜娘应当没来过。
还好,还好。松口气,又责怪自己,她实在太大意了。
下了床,穿好衣裳,将铜镜锁好。
打开房门,光线尚晦暗。对面的房间门还闭着,阿娘还未醒呢。
余欢走到院子的水缸边洗漱。
怕吵醒阿娘,她的动作很轻。
晨露不近人情,如常欢脱,坠在细长树叶的尖尖上,尽兴地拽曳,终于啪嗒一声抱地。
余欢一面擦干面上的水,一面饶有兴致地观察这可爱的露珠。
在人间还未完全醒来的此刻,她的心绪无比轻盈。在夜与日的交汇时分,一颗心像露珠一样单纯,比清晨还静。
余欢深深吸入一口湿润的风,享受地仰起面庞,而后才转身进灶房。
吕桃芳起床时,锅里的粥已闷声咕嘟着,即将沸腾。
她将女儿好一阵夸赞,余欢自然开心,说今日也要一起去地里。
山上不再有人需要她。
余欢自腹部缓缓吐出一口气。
想起林千宴,她犹感介怀,却不再有那么多悔恨。
她的生活,应该回归正常了。
随阿娘出门,经过村口竹蓬时,好几个人在聊天。
“说是见着他们连夜驾着马车走了。”
“那是找着了?”
“肯定的嘛!否则哪能那么大阵仗?”
“哦哟,那小公子还真进了深山啊,也不知道怎么样。”
“谁知道呢,他也是厉害,胆子那么大……”
母女俩打了招呼,并未停留,竹蓬处的人声很快便听不清了。
前行着,余欢气息微乱,心又被攥紧了。
林千宴果然被带回去了。
他们口中,林千宴的事迹里,只有找寻和被找寻的人,没有第三个角色。
许是林家的仆从走得匆忙,根本没有讲述如何寻到林千宴的机会。
呵,她感受到什么?
一点不甘心,一点空落啊。
但,这不是很好么?旁人不会知道,有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自量力地私藏过伤者。
她很安全。
至于林千宴怎么样,又会如何看她,她不敢想。
就这样过去吧。眼下,她只要做好秀水村的余欢,只要做好阿娘听话孝顺的女儿。
思想间,母女俩已到干沟边的田地。
卖过竹铃后,吕桃芳买了些种子,让荒废长久的地有了新面貌。
被打理过的土地很平整,大丛的杂草已不可见,田间青青绿绿、稀稀疏疏的,是才破土不久的萝卜秧与白菜苗。
粼粼日光下,一对对嫩叶招摇着,来日可期。
“娘,白菜应该下个月就能吃了吧?”
“二十多天,差不多。”吕桃芳笑看她,“是不是馋了?”
“想吃白菜煮豆腐。”
“前天不是才吃过?”
“不一样嘛,那是伯娘给的白菜。”余欢蹲下身,伸出手,珍惜地自那充满生机的青绿上轻抚而过,又轻声道,“这是我们自己种的呀。”
吕桃芳见她望着白菜双眼晶亮的模样,忍不住失笑:
“可别把口水沥到菜苗上面。”
“我哪有那么馋!”余欢嗔道。
“好了好了,不笑你了。不是说要帮娘种地,咱们在旁边种些荞麦。娘耙地,你来撒种。”
“好!”余欢很有精神,又好奇,“娘,荞麦要多久长成?”
“霜降前就可以收了。”
“这么快,那今年冬天不用愁粮食了!”
闻言,吕桃芳一时心酸,旋即又牵出一个笑来。
是啊,今年冬天,总算不那么难捱。
要是正青没做傻事——
她轻声叹一口气,微弱的。
即刻被风吹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