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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包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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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柳潜的事,柳云窈将未竟的感情转化,对林千宴更加爱护。
而林重愈发偏执,尽管他的妻儿并不怨他。
他对“出人头地”有着疯狂的执着,已是徽州首富,仍不满足。
有了钱财,便求权与名。
他对林千宴的要求很严苛——或许也是林千宴总能做得比别人好,助长了他的欲望。
六岁时,林千宴已能在中秋诗宴上被才子们大加赞赏,道一句前途不可限量。
取得秀才功名时,林千宴才十三岁,以神童之名闻名一时。
“你竟然是秀才、秀才老爷?”余欢已经震惊到张口结舌,“你真厉害。”
“不,我一点也不厉害。”
林千宴惨然一笑,继续道: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于科举一道上更加发奋。”
“不是吗?”
林千宴摇头:“我做不到。”
余欢忍不住张口,想要反驳,可看着林千宴逐渐湿润的眼眶,又将冲动按下。
“我只不过会应试,会作些文章,书院里比我厉害的人太多。”林千宴沮丧道,“真实的我半分才学也无,我配不得这名头。”
“怎么会!你都能考上秀才了,怎么会没有才学?”
连余欢都一时无法理解林千宴。
林千宴摇头,固执地:“你不知道。”
余欢有点生气。
她怎么会不知道?一个大活人,一个生动的人就在她面前,到底是草包还是才子,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林千宴并不晓得,当他轻视自己到如此地步时,其实也小看了身边人。
“父亲和母亲也不知道,他们对我寄予厚望,可是我做不到。”
一滴泪从眼眶滚落,紧接着第二滴,三滴。
“可是你明明做到了呀!”余欢忙安慰他。
下意识地,余欢差点就为他擦眼泪,理智又将她按坐回去。
“你要往好处看,往你厉害的地方看。”
“我早晚有一天会做不到,早晚有一天,我会从高处跌下来。”林千宴的声音哽咽,鼻音略重,“余欢,你知道吗?我从来不想做什么神童,就是因为这些旁人看来光宗耀祖的声名,让我变得越来越不是我了——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你就是林千宴呀。”
“若有一天,我没有功名,没有才学,若我泯然众人,我还是什么?”
“还是你啊!”余欢有点急了。
林千宴一愣,挤出一个笑来:“谢谢你,余欢。”
余欢一时不明所以。又听他道:
“你还不习惯那个我,所以当一切消失,你仍认得我,可是——”
他抬袖擦干眼泪:“父亲、母亲,还有认识了林千宴很久很久的人,一定接受不了那样的我。”
“可是我好累,好累。”
眼泪又滴落。他解剖自己,把伤口完完全全展示给余欢。他的脸通红一片,看上去即将窒息。
余欢忽然理解了他,抬手为他擦去眼泪。
反应过来,两人均怔了片刻。
余欢只当不觉,又开解他:
“事情还没发生呢。而且就算真的发生,不管旁人怎么看你,你父亲和母亲是不可能对你做什么的。”
“是,父亲与母亲不会对我做什么,可比起打骂,我更怕他们的失望和不耐。”
余欢一时哑然,许久方又说话。
“不管怎么说,一家人没有隔夜仇。你看,你外祖与你母亲当年闹得那样难看,最后不也释怀了吗?”
“那太久了,也太痛苦了,我看得见母亲的痛苦。”林千宴喃喃,“我承受不了。”
“可是一切都还没发生——”
话语是最广延的丝线之一,总在不知不觉中,勾连无边意识,无垠天地。
一股冥冥之力让余欢抓住林千宴的肩膀,微微用力。
“眼下,你在这里,我在这里。那些狗屁功名、狗屁神童、狗屁功名,是你的,但不是你。”
林千宴长目微睁,瞳中一点亮光现灭。他微怔,若有所悟。
“你一直背着这些包袱,习惯到将之认作是你生息的一部分,可是包袱是可以被卸下的呀。你觉得这包袱太重,里头装的东西太重,那就放下,换些其他物件。”
“许多人,只识得我的包袱。”林千宴涩声道。
“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以包袱作自己的头脸!”
“是这样吗?”
他目露迷惘,恍惚着。
良久,林千宴忽而自嘲一笑,笑中带泪。
“竟然真是这样,我只道旁人不认得真正的我,原来连我自己都不允许他活过。”
见他走出自画的牢笼,余欢如释重负。
暗暗吐出一口气,惊觉后背、颈上淋漓浸湿。
藏在裤管里的腿微微抖着。相较信口胡言的后怕,反是愉悦叫嚣得更要猖狂些。
真畅快!
她怎么会说出来这些话的?
原来她这么厉害!
“其实,我丢过包袱。”寂静中林千宴忽然开口,“但我仍不觉轻松。”
“怎么说?”
“我同你提过,我来到临江府,是随师父学画的。”
“嗯,对,你说过。”
“起初父亲并不支持我来学画,我的画虽不差,可比之科举,并不是更好的选择。父亲想让我步入官场,而不是为权贵作画。”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偷偷出来的么?”
林千宴摇头:
“后来我说服了父亲——借我师父的生平。”
余欢专注地看着,听着。
“我师从被誉为丹青神手是颜道之颜先生。他的画冠绝今世,公卿权贵倒屣争抢。先生不在朝为官,却自有权名追捧,是真正的以笔墨通显要。”
“所以你放弃了科举,想做颜先生一样的人?”余欢撑着下巴,“那也很好啊,或许还更自在清闲呢。”
“我当时是这样说服父亲的。父亲说先生能有如此成就,可遇不可求,换作是他人便是天方夜谭。我固执地列出种种好处,鲜见地与他争吵几次,不知父亲是终于意动,或是有其他考量,他同意了。”
“你做得对!”余欢以赞叹的神采鼓励他,“你看,那时你那么勇敢地扔掉了包袱,那现在也可以再扔一次啊!”
林千宴苦笑:“做得对吗?我反而觉得,我选了一条歧路。”
余欢皱眉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我一直以为,我喜爱作画,且擅长作画胜过读书,因此自傲的以为,成为如颜先生一般的巨擎并非登天难事。然而来到临江府,进入画院,我才知晓何谓井底之蛙。院中许多人,自小便像对待读书那样侍画,更有不少小师兄早早拜入师门,同他们相比,我那些曾备受夸赞的画简直幼稚可笑。”
余欢亦想不到事情会如此发展,只得安慰:“但你也说了呀,他们已经画了那么久。如果你也像他们一样,一定不比别人差。”
“偶尔,我也会这么想,聊以慰藉。可是余欢,如果二字——是一种幻想。我切切实实体会到的,是无底的挫败。我与父亲约定,若五年内我画不出名堂来,便任凭他安排。我告诉自己五年很长,足够我奋起追上;可又有一个声音嘲笑当时口出狂言的自己,五年,怎么可能!”
“仿佛一切都与我作对,我鞭策自己画得更好,却连平日水准都无法呈现。退而求其次,我暂时放弃画得好,先画得多、画得久,结果呢?你一定想不到,我竟得了一种无法落笔的怪病——我连画出来都做不到!再过些日子,我甚至不敢见人,整日缩在寝舍的床榻中,熬过了白日,又煎熬夜晚,浑浑噩噩,不知时日。”
余欢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并非可惜,而是心疼。
她的确不曾经历,但她意外地领会了林千宴的感受。
她伸出手握住林千宴的手,轻轻安慰:
“我理解你,你真不容易。”
林千宴的泪水忽而决堤了,压抑多时,他追究泣涕出声。
余欢的手,被紧紧回握。力道之大,都让她觉得疼。
“哭吧,哭吧。”余欢忍着不适,侧身用另一只手覆上他手背,轻拍安抚,“把难过都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安抚是有效的。
林千宴的手劲卸了。
他没有将手松开。
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那时我就知道我错了,父亲是对的。可我不甘心,我不愿就此折返,我恨不能身生百臂,一夜练就好画功。只是,我越急功近利,就越被按在无边的绝望里,几乎成为一个废人。画院很快觉出不对,去信给父亲,而父亲必定是耐心告罄了,马上着人来接我回去。”
“那你来到秀水村——”
“离开画院后,一路上我仿佛失魂,做了一些……一些我无法自控的事。我提出寻个清净的小寺静养一段时日,并且不得任何人打扰——包括父亲与母亲。他怕我再做些什么,只得同意。”
“然后你就来到了秀水村。”余欢了然,又好奇,“那为什么会偏偏来了这里呢?”
“我也说不清。”
“大概就是明觉师父说的缘吧?”
“嗯。”
默契地,两人沉默。
此刻,此间,借一时停顿,叫林千宴得以喘息。
日光与曛暖的风爱抚着青绿藤蔓,偶尔,也穿过罅隙,爱抚洞中的两人。
光,驱散沉闷的死寂。风,轻拭斑驳的泪痕。
天地多包容。
又过良久。余欢关切道:
“千宴,你怎么样?”
“我没事。”
林千宴朝他露出一个笑颜,仿似脆弱琉璃。
“真的?你不要骗我,你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无论你向我示现你的哪一面,我不会觉得你不好。”
林千宴点了点头,朝她一笑。
“我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这一切,长久以来,居然从未发觉自己背负的思绪有多重。方才……方才向你坦白,虽极是难堪,可现在只觉畅快许多。”
“那就好。”
余欢笑了。
林千宴亦笑,比方才的笑真实些。
又静默半晌,林千宴忽然一怔,眸中有光亮起。
“余欢,我惊觉,进画院也不算扔掉包袱,只是从一个名为科举的包袱,换成另一个名为作画的包袱吧?”
“所以——”余欢思索着,从小己曾对她说过的道理中搜寻,“有问题的不是包袱,而是你一直想要背负些什么的动作。”
林千宴薄唇微微张开,惊叹:“是是,是了!不过当真可以不背负么?若什么都不抓不负,事态会如何发展?”
“我不知道。但一定不会比现在更差了。”余欢顿了顿,“我想,不管是扔掉包袱,还是直接连背负都不做,一定不会比扔掉自己更差。”
扔掉自己?
惊雷,如遭惊雷。
好一记惊雷——
劈醒了林千宴!
原来,原来——
他这样痛苦,是因为他扔掉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