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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听雪楼(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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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舌取来入药,萧黛禾服下后,的确是一日日逐渐好起来。
她的脸色固然是苍白的,但是相比起萧忆情刚从荆州回来时所见那种风一吹就散了的心惊,总是好了许多。
楼中渐渐开始准备攻打南疆的事宜,也不知是因为对南疆有所了解而被分配事物繁多还是其他,舒靖容来药王轩的次数少了下来。
与之相对,萧忆情来探望萧黛禾的频率渐多。每每萧黛禾从沉睡中醒来,总有几次能看见萧忆情的。
终有一日,萧黛禾问起:“哥哥,怎么最近常常能看到你?”
“不好吗?”萧忆情反问。
“好,可是为什么?”
萧忆情沉默良久,忽然道:“阿黛,我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令萧忆情至今回想起来仍有心悸。
悠长的道路,两侧并排点着火烛,萧黛禾沉默的向前走去,一步一步没入黑暗。萧忆情伸手去拉她,前方便燃起熊熊烈火。
萧忆情早失了往日从容仪态,他目眦尽裂厉声喊道:“阿黛!阿黛!”却只能看见女子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火光中。
四周回荡起男子的声音:“以澜沧江为界,勒住你的战马!”
萧忆情毫不犹豫立刻答到:“好!放她出来!放阿黛出来!”他已看不清萧黛禾的所在,他的额头已是冷汗涔涔。
“迟了……迟了……!”
“可是,我在这里啊。”萧黛禾微笑着静静答道,她将一只手搭在萧忆情的手背上,手掌冰凉,却叫萧忆情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
萧忆情手腕翻转将那只手握住道:“待拜月教一事毕,将母亲放出,我们便成亲吧。”
“……”萧黛禾心中一颤,她试着将手抽出,却没成功,于是她只能就这样问道:“莫非你想做鳏夫?”
“如果娶你之后是注定的话。”
“可是……”萧黛禾冷静道,“这毫无意义,除了带来一大把的麻烦。”
“我所做之事绝不后悔。阿黛,一切都是因果,我母亲从你身上剥夺健康给我,我就注定在你身上丧失爱情。礼法或是未来都不是你要考虑的,我只要从此以后你的名字永远能伴在我姓名的一侧,我所成就之物皆能与你共享,无论你是生是死。”
“……”萧黛禾不说话,垂眸间却已有泪光闪过。
“我的妻子,只会是你一个。”
萧黛禾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正如萧忆情所说。万事皆有因果。
能让侍月神女执意留下的萧黛禾当然不是一个毫无作用体弱多病的孤女。或者说,萧黛禾这个人就是上天应侍月神女的祈求所赐予的。
萧黛禾天生为萧忆情而生。
奔波流离中的侍月神女某一日触发了神女“预知梦”的能力,她痛苦的看见独子未来病痛缠身死于非命的未来,在一身冷汗的惊醒之后,她就决定做些什么。
世间法术千奇百怪,有一种方法是可以将某人的部分命运转移到另一人身上的。
于是,被收养,并且取名为萧黛禾的女婴,获得了来自施恩者的独子命定的“病”,并且止步于二十七岁的未来。所以当舒靖容问起时,萧忆情只能说:“我欠她良多。”因为太过沉重的负债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这就是最初的起源,无比丑陋和公平,足以让萧忆情背负着无论何时都不可以放弃萧黛禾的罪孽。
但是“天道予之,天道取之。”侍月神女以为从萧忆情生命中分离的仅仅是令人痛苦的沉疴,实际上却远不止这些。
不过是某日注视着萧黛禾的睡颜,萧忆情却心念一动,忍不住俯下身轻轻吻上女子的眉心。
如蝶翼的轻颤那样轻的吻,却有像泰山崩裂般的轰隆声响。
萧忆情终于知道,自己对萧黛禾的情意,但是一并的,他也在那一刻知道,此生必不能与所爱之人相携白首。
萧忆情亏欠萧黛禾的,终究要以一种方式归还。
萧忆情此去不过一月,一月后他从南疆回来,拜月教之地已悉数成为听雪楼的势力范围。
萧黛禾没想到的是,她第一个见到的人会是舒靖容。
南疆一行,绯衣的女子仍是如蔷薇一般美艳,可她的鬓边却簪了一朵白花。
舒靖容道:“阿黛,我与萧忆情终究不会是一路人。所以当初答应你的事情……抱歉。”
萧黛禾疑惑的看向她。
“这一次,我的师兄青岚,为他所杀。”舒靖容红着眼睛,立在萧黛禾面前说道。
“……”完全没有办法辩解,萧黛禾只能苦涩道,“没关系。靖姐姐。我为我哥哥……抱歉。”
苍白的言语没有任何意义,萧黛禾看着舒靖容离去的背影垂首无言
晚些时候,萧忆情来药王轩。
烛火将整个小屋照成温馨的昏黄,萧黛禾穿了一件鹅黄的衣衫,红胭点唇,眉眼温柔,宛如一个等候夫君回家的妻子,惹人生怜。
萧忆情道:“嫁给我吧。”
萧黛禾道:“好。”
听雪楼主萧忆情娶妻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听说女方是萧忆情的义妹。
此时萧忆情已是武林中当之无愧的霸主,此举虽说称得上是乱了人伦的大错,但是摄于萧忆情积威,竟没有一个人敢当众提出一句异议。
成婚当日,几乎所有武林中数得上号的人物都来了,场面盛大绝无仅有。
萧忆情难得换上红衣,牵着萧黛禾的手一步一步登上高台。武林中并不讲究陈俗,萧忆情更是有意让萧黛禾与他共享风光,所以萧黛禾并没有带上遮面的盖头。
她本就是当世无双的绝色,今日又是盛妆,原本只有一分的血色也被染成了八分,一出场便叫人惊艳的说不出来话。
更令人惊讶的是萧忆情这个素来冷淡的人竟然也会有这样柔情的一面,只是一个对视就能有无限缱绻生发。
萧忆情道:“今日诸位为鉴,萧忆情与萧黛禾结成夫妇,从此名氏相依,死生相念。”
他不说明知不可能的天长地久,却说名氏与生死。这样扎扎实实的诺言让萧黛禾不禁泪盈于睫。
萧黛禾将萧忆情的手握的更紧,十指交缠,他们终于在这一日结成了夫妻。
六年的光阴转瞬即逝。
萧黛禾于成亲次年诞下一个女孩,取名叫萧昙音。
这个女孩有着如萧黛禾一般的精致容貌和萧忆情一样的聪慧沉稳,不过五岁就读完了四书,武学的进度快的令所有人惊叹。
这也让她理所当然的被当作听雪楼的继承人培养起来。
作为母亲,萧黛禾固然为女儿的优秀而欣慰,可是更多的是为她小小年纪就背负的重担心疼。
一日春晴,萧黛禾病的几次被墨大夫判定病危,这日却难得的精神不错,于是便着人将女儿招来。
五岁的幼女睁着一双漆黑滚圆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自她出生起母亲便一直生病,到后来她也有许多的功课,母女两个面对面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萧黛禾看着萧昙音与自己仿佛的面容笑了。她抚着女儿头顶柔软的黑发柔声道:“音音累不累啊?”
萧昙音摇了摇头。
萧黛禾又问:“春天到了,今日阳光不错,咱们去外面看看好吗?”
小孩子都爱玩,萧昙音固然刻苦自律,但是本性总是克制不住的,闻言眼神里便流露出几分期待渴望。她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于是萧黛禾便牵了女儿的手,披上一件斗篷走去听雪楼后院的花园。
花园里的假山泉湖很值得一玩,可是对于一个五岁的幼童来说也着实是危险。好在出门时正好遇上交任务回来的舒靖容。舒靖容武功高强,如果真有事,到时抢救一个小姑娘也不在话下。
她们到了花园,萧黛禾让女儿自己去玩,她则同舒靖容坐在旁边的石桌旁。三月里春花灿烂,园中还种植了几株杨柳,柳枝款摆。萧黛禾心念一动,便折了几根柳条来编头冠。
她唯一一个柳枝头冠来自于幼年侍月神女的一时兴起,如今看到女儿,也想为她编一个。
远处传来萧昙音的笑声。
舒靖容坐在一旁看着她道:“音音平日表现的十分沉稳,没想到也会有这样淘气的一面。”
“她还只是个小孩子呢。”萧黛禾道,此时的春风称得上是温暖了,可是吹在萧黛禾身上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萧黛禾咳嗽两声,叹了口气道,“我如今在时尚能将她带出来放松玩耍,以后……不知有谁能想到。”
舒靖容道:“你若不介意,我可以尽量……。”
萧黛禾点头笑道:“多谢你啦,靖姐姐。”
舒靖容摇头,却看见不远处萧忆情正走过来,道:“楼主来了,我的不必留了,告辞。”
这些年她竭力避免与萧忆情相见,如今只是远远的看到他便说要走。
萧黛禾知道原委,也不能说出什么,只好站起来送了她几步。
萧忆情走近,拉过萧黛禾的手,果然是冰冷的,他一边蹙眉道:“怎么这么冷,出来也不多加件衣服。”一边轻车熟路的运起内力为萧黛禾暖手。萧黛禾脸上一红,却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握住,安静的注视着两人紧握的双手。
不知过了多久,萧黛禾想起萧昙音玩了这么久,是否也该歇歇了。
萧黛禾扬声道:“音音,过来休息一会吧。”话一出口就觉得音量十分小,大概是中气不足的缘故。萧黛禾便同萧忆情道:“你来喊吧,我的声音音音或许听不到。”
萧忆情想她手已暖的差不多了,为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依言去喊萧昙音。
萧昙音很快便过来,小女孩的发髻在玩耍时已经有几分松散,脸上还有运动后的红润。
萧黛禾取了手帕上前为她擦干净额头上的汗珠,拿起桌上编好的头冠递给她,笑道:“喜欢吗?”
萧昙音兴奋的点了点头,看见站在一旁的萧忆情,顿时收敛了表情道:“爹爹。”
盖因萧忆情事物繁忙极少的时间又是花在萧黛禾身上,萧昙音的日常生活及学习就托给了紫陌等人。萧昙音对自己的父亲一向是敬畏多于亲近的。
萧忆情也不说什么,就算是训斥教导也不该在萧黛禾面前做,更何况这次玩耍也是萧黛禾的心愿,于是只淡淡的点了点头。
萧昙音松了一口气。
萧黛禾看到萧昙音背后的衣衫已经被汗湿了,恐她会受风着凉,连忙说道:“快回去吧,音音得换件衣服。”
萧昙音虽然小小年纪武功不俗,内力在身不畏寒凉,但是对母亲的关怀却不会拒绝。她被母亲牵着手去了母亲的房间。萧黛禾畏寒,在如今仅有一丝凉意的天气里也烧了炭火,室内暖洋洋的。萧黛禾从柜子中取出自己为女儿新做好的衣衫对萧昙音道:“去吧,快把衣服换了。”
待萧昙音进内室换衣后,萧黛禾才转过头向一直跟在身后被冷落多时的萧忆情抱怨道:“都是你,音音这样小还要求什么稳重,她本该是淘气玩耍的时候啊。”
萧忆情知道这不过是萧黛禾的一句不满,却并没有真正想做什么,或者他觉得就依妻子的意思也没什么,他顺着萧黛禾的话道:“好、好。这几天我放昙音些假,让她陪着你。”
这几天,萧黛禾这些天情况越发不好,墨大夫前些日子已对萧忆情说明,萧黛禾就剩这几天了。
萧黛禾也清楚,她活动了这么久,现在也是累了,索性靠在萧忆情身上道:“音音固然是下一任楼主,可她是咱们的女儿。我若不在,你多少看顾她点啊。”
萧忆情伸手揽住她应道:“好。”
萧忆情年幼丧母,与父亲也早早分离,现在有了女儿其实也并不知道如何相处,更何况他大半的精神放在听雪楼的大业上,剩下的一点也给了久病的萧黛禾。
这些年,萧忆情着实是忽视了萧昙音这个女儿。
萧黛禾知道,可是她也无力去管。可临终,她固然不会去要求萧忆情忘记他的事业,却也希望萧忆情能将放在自己身上的精力全部移到女儿身上。
就这样吧,萧黛禾闭上眼,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意识逐渐模糊,接下来的事情,终究不是自己能管的。
不能与夫君白头偕老,不能看着稚女长大出嫁当然遗憾,不过也只能到这里了吧。
萧昙音换过衣服出来,只能看见父亲将已经气息全无的母亲抱起,轻轻放在床上,动作轻柔细致宛如吹落睫上覆盖的细雪。
萧昙音心生恐惧。
她刚想出声,却被父亲凌厉的眼神制止。
“不要吵醒了你母亲。”
听雪楼主夫人萧黛禾病逝,年二十又七,葬于北邙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