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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那日猎场后,楚泠病了一场。

      她这场风寒来势汹汹,病来如山倒,这段时日神色孱弱,身形清减,楚桓也懒得再起什么兴致邀她赴宴。
      好在也终于清净了两日。

      今日郦都雪尽,久违地开了晴。
      楚泠卧病在床,午后喝完一碗苦涩的汤药后,对绛霜吩咐道:“等会给我梳妆吧。”

      绛霜接过白瓷碗,不解道:“殿下风寒未愈,身子还未将养好,怎么还要出行?”

      楚泠轻声回道:“我要去诏狱。”

      外翁与舅父还在狱中,先前她得了楚桓赦令,却因为这场风寒而搁置,现在她终于能起身,自然要先去一趟诏狱。

      冬日寒气深重,也不知他们现在境况如何。

      楚泠稍加梳妆,点了绛唇,连日生病,让她看上去病容尤甚。
      好在梳洗一番后,憔悴之色消减不少。

      诏狱位于西六宫附近,是一处极为偏僻幽深之地。

      外祖入狱已经将近十日,虽然现今楚桓还没有处置的意思,只是……
      楚泠长叹一口气。

      诏狱前的狱卒看到一位贵女前来,守在门口,语气生冷道:“刑罚重地,生人勿进。”

      楚泠道明身份后,大概是得了楚桓授意,他们并未过多盘问。
      狱卒恭敬行礼,“公主殿下。”

      楚泠应了声。

      她往里前行时,有位狱卒似是想起什么,刚要开口提醒,却见楚泠已经走远。
      他摸了摸鼻子,没有吭声。

      牢狱之内,潮湿阴冷。
      楚泠没走一会,就看到了坐在牢房里面,正在跽坐养神的外祖。

      外祖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几日不见,头上竟生出好几簇白发。
      他与其他人的牢房有所区别,面前放了张矮矮的桌案,笔墨纸砚一应皆有。

      先是舅父听到声响,双手握着栏栅,“猊奴!”

      外祖也随之睁开眼睛,迈着有些蹒跚的步伐,走近上前,“猊奴。”

      楚泠忍不住酸了鼻子。
      她走到外祖前面,轻声道:“外翁。”

      外祖未出事时,时任太史令。

      周家世代清流,传到外祖周岳崇这一代时,人丁稀薄。
      家中唯有一子一女,长女嫁入宫中为妃,幼子周荀还未娶妻。

      外祖问楚泠道:“这几日你在外面,可有受苦?陛下御极,一应冗杂的事情极多,你身为公主,可有操劳?陛下与你并无多少情谊,可有因为我的事情,迁怒于你?”

      分明是他在牢狱之中,却还在担心楚泠在外的处境。

      绛霜在一旁,手指绞着帕子。

      楚泠很快回道:“我身为公主,陛下并未为难于我。倒是外翁,你与舅父在牢狱之中可有受到刑罚?早前听闻诏狱行事残忍,非是重大过失不会被下罚至此……外翁又是因为什么事情,触怒陛下?”

      楚桓登基,已经死伤无数。
      外祖不过一介并无权势的史官,怎么会开罪楚桓,让他震怒到把周家上下都打入诏狱呢?

      周岳崇低咳两声,摆摆手道:“陛下……还没有用刑。猊奴不必担心我,在外照顾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舅父周荀也大着舌头,插话道:“爹说得对,你一个小姑娘家家,也别知道这么多。你能来看看爹和我,也算没白疼你。咳,不过猊奴,你要是能记得给我带瓶那个玉浆酒就更好了……”

      他越往后说,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声音越来越小。

      外祖都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楚泠却出乎寻常的执着,她问道:“外翁还当我是小孩子吗?与我一般的年纪,许多贵女都已经成婚生子,母妃仙去,整个周家未入狱的只剩我一个人,难道外翁也希望我不明不白地活在外面吗?”
      她步步紧逼,“倘若外翁执意不愿意告诉我,那我便当面去问陛下。”

      周岳崇听她说话,随后长叹一口气。

      他看向楚泠,似是在她脸上找出长女留下的痕迹,最后才无奈道:“猊奴啊猊奴,你这性子,和你娘执拗起来,还真是起来一模一样。”

      他也知道,这件事终究瞒不过楚泠。

      周岳崇缓声道:“陛下登基那日,召我进宫面圣。”

      当日几近血洗郦都,皇亲所居的街巷十室九空,官吏更是死伤无数。

      新帝登基的当晚,居然就单独召了外翁进宫。

      楚泠心下稍顿。

      周岳崇继续,“他来找我,只为了一件事,让我改史。写新帝楚桓乃是正宫嫡出,自幼德才兼备,颇得民心,而废太子楚明瑜,不过一介废妃所生,待到楚桓长大,废太子自觉地位受到威胁,唯恐地位不稳,发起宫变,被楚桓平定叛乱,自此新帝登基。”

      楚泠脑中轰然一下。

      楚桓怎么敢?
      历代史官无不书史记实,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自然有出生低微者,也都是被史官尽数记载在册。
      功过后人评,是要流传百代的。

      周家世代都是史官,外翁怎么可能违背祖训,做这样的事?

      怪不得。
      怪不得楚桓提到外翁,都有些咬牙切齿。
      外翁这样正直耿介的性格,只怕当时不但不从,还说了些触怒楚桓的话。

      楚桓出身冷宫,自幼都未曾见过几次圣面。
      他这样厌恶自己那低微的过去。
      也因此迁怒于,不愿意听从圣意的史官。

      楚泠虽然已经隐隐猜到是这个缘由,可是当真听到的时候,还是脑中一片空白。

      外祖怎么办,周家怎么办。
      楚桓绝不可能收回成命,可是外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大不韪之事。

      这是死局。

      楚泠唇齿几度开合,却又说不出只言片语。

      周岳崇面上依然是淡淡的笑,只是似有感慨。
      “这些事情,外翁本不想让你知道,只是猊奴长大了,周家数百年来秉公执笔,一向将晋董狐笔奉为圭臬,现今无论陛下如何处置,这都是外翁的命,猊奴知道吗?”

      舅父听到他们说话,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
      等到一炷香的时间到,他才惊醒,看到楚泠快离开,不忘叮嘱道:“猊奴,别忘了……那个,玉浆酒。”

      舅父说完这句话就飞快闭嘴。
      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原地,神色平静自若。

      楚泠应下知道了,身边的侍女为她穿上氅衣,她不舍地回头望去。
      外翁神色分外慈祥地看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往前走。

      楚泠往前走出诏狱时,光亮逐渐覆盖她周身。

      她却在这时突然听闻一声极熟悉的笑。
      她在原地顿住,看到左边审讯室中,有个身形熟悉的内监正坐在其中。
      是周作海。

      他神色有些厌散,手中拂尘不耐地摇动。

      视线再往前。

      居然又是熟悉的人。
      宋陵游。

      他比先前要更狼狈,粘稠的血顺着他的额发黏在一起,掩住了他的神情。

      周作海看到楚泠倒是没什么惊讶,笑着作揖道:“公主殿下。”

      宋陵游随着他的声音,掀起眼皮也看向她。
      他生了一双极黑的眼睛,远不似他兄长的温敛,显得格外昳丽。

      他也只是看着她。

      没有求救,也没有出声。
      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一样,对自己的生死,淡漠到近乎无所谓。

      人都有想要求生的本能。
      外祖之所以不想自救,是因为他的肩上背负着祖训,和他身为史官的气节。

      那他呢?
      身为陇京皇子,即便是成为质子,身上也流着远比寻常人尊贵的血脉。
      也会想要求死吗。

      楚泠看向周作海,问道:“周公公这是?”

      周作海随意扫了眼地上的人,身边有眼色的小太监立刻递上巾帕,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公主殿下一向心善,又是金枝玉叶,自然不知东西六宫之内,多得是草菅人命的人。但也没什么人管,奴婢奴才们要是死了,一卷席子丢了,埋尸也简单得很。”

      他起身,靴尖踩在宋陵游的脊背上,慢慢地碾了下。

      “但这里终究是郦都,若是有人死于异国人之手,公主殿下以为,是不是……要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异国人一点教训呢?”

      前几日这个质子到处乱跑,害得周作海整夜都没有安寝。
      现在被他逮到机会,自然要报复回来。

      楚泠很轻地皱着眉头。

      小太监也适时搭腔:“殿下有所不知,昨日西六宫附近刚死了个小太监,死状凄惨,是被人活生生掐死。这个小太监刚好与这个陇京质子有过过节,若不是这个质子,还能是谁能下此毒手?”

      楚泠并不了解宋陵游。
      对于这件事原委也不知情。

      可是他不能死。

      纵然陇京现在势弱,可是他终究是陇京皇子。
      两国关系原本就微妙,再加之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北凉。

      若是宋陵游真的死了,那么很多事情都会走向不可转圜的地步。

      他先前本就有旧伤在身,周作海手下的内侍下手又极其阴狠。
      她得救下他。

      楚泠很快厘清,随即看向周作海:“也就是说,周公公也只是推测,现在手上并没有证据?”

      周作海似乎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
      他刚想开口,就听到楚泠继续说道:“既然没有证据,就不该先动私刑。放人。”

      最后两个字,近乎是命令。

      周作海几乎想问问她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当个主子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宋陵游虽然现在是弃子,但是若是当真死了,那也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他不过是看宋陵游生得也算高挑,让人随意抽了几鞭子。
      谁能想到就蔫成这样。

      他本来还想着怎么收场,现在正好楚泠出现。
      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周作海心思百转千回,这才半笑不笑地对楚泠应道:“既是公主下令,那咱家自是没有不从的道理……”
      他说着,对身边人挥了挥手,“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放人?”

      几个小内侍赶忙应是,随后粗鲁地架起地上的人,三步并两步地往外走。

      ·

      冬日的白昼一向极短。
      才不过申时末,就已经天色极沉。

      楚泠走入诏狱之时,还是傍晚,一番折腾以后,已经月上梢头。

      霜白的明月挂在天幕之中。

      内侍随意地宋陵游丢在一处假山后,清溪绕山而过,在月色下更显清澈,莹白的珠流四溅。

      楚泠抬步上前,伸出手,指腹轻轻在他额头上碰了下。
      似乎是放下心,她呼了一口气,“好在没有继续烧了。”

      “怎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楚泠语调既缓且柔,像是潺潺溪水,“……我很担心你。”

      宋陵游掀起眼睑。

      听那个阉人说,她是公主。
      如他所想,一个出身显贵的郦都贵女。

      霜雪做骨,明月为妆。
      她垂下发丝,见他不说话,也没气馁,查看了他的伤势,用帕子覆盖在他被周作海碾过的脊背上。

      “你的伤需要上药,不然,会留疤。”
      只有养尊处优的贵女才会在意的事情。

      楚泠说了这几句话以后,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他。
      “对了,”她问,“那个死掉的小太监,你见过吗?”

      周遭的声音一瞬间远去。

      宋陵游掀开眼睑,看向面前的贵女。

      他很好奇。
      倘若她知道,她此时救下来的人,就是杀人的真凶。
      会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是愤怒,还是诧异,又或者是后悔?

      不管怎么样。
      这样的公主殿下,都会远离自己这个怪胎。

      会对他露出嫌恶的表情吗?
      就像是对路边口流涎水的恶犬一样。

      宋陵游刚准备开口,目光上移时,却看到这位公主殿下正低眉垂目看向自己。

      她生得极美。
      几乎像是志怪里描绘所说的观音面。
      普渡万千,慈悲为怀。

      她竟然不是在怀疑他。

      楚泠极有耐心地在等他回答,冗长的沉寂过后。

      宋陵游耷拉着眼睑,如黑羽一般的眼睫垂覆。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

      他说:“……我没见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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