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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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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虽人多热闹,然而可玩乐之事却甚少,乾担心我会觉得枯闷,遇有求鉴物名贵新奇的便常取来予我把玩一阵,后来渐渐地也允了我以素纱覆面后出入前堂随他一同鉴赏器物。我们本非真心要讨生意,生意却意外地好,连泛舟游山的空余也是难得,人来人往忙忙碌碌间便过了一日良辰。然而我喜欢了这样的生活,比之宫里的泛味冷清,现在有着各式各样的人怀揣各式各样他们心中的珍宝来上门求鉴,光只看来人脸上行动表露的心思便已十分有趣,且每一天又都是新鲜,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兴味盎然。乾见我开心,虽不悦来客们总将视线摆在我身上,却也纵容地放手任我去玩,只偶尔忿恨:“如何从不见有女客!”我被他逗得喷笑,哪有女人为商在外奔波倒卖珍宝的呢?
如此又过了几月,乾终于不耐,宣布暂为休业,要领我到这城的周围四处游玩避暑。
时值盛夏,正是往日碧池冰莲花盛之时,这城虽是傍河而建,然而再往西便是海口,河水不宜种莲,倒是生有极茂的海带,一片片隔着清澈河水在河床上招摇铺展,隐隐可见。渔人对我们言道此产虽是入口佳物,然在水下却尤其韧滑,如若下水必得身揣利器,否则一旦被海带裹缠,便只能做那鱼食河沙。说话间从船椽倒身落下水去,果见得那海带层层叠叠就要扑涌而上,眼见即刻便要缠上,那渔人一个侧身,在腰间摸出了什么物事,一抽一横,俐落地几个回旋后凫水浮上来,手中正捧就一匹碧绿海带,带起一片清亮的水珠,断口处挂着粘稠透明的液体,飘出股股清新香气来。渔人将海带甩上后舱,再潜身,几个折转后手里又捧回了一尾鲜鱼。
乾抚掌叫好:“好功夫,好手段!”
渔人闻得赞赏,脱水出来,脸上挂着憨直的笑:“这是小人讨生活的差使,小姐倌人见笑了。”
我好奇他方才从腰中掏摸的物事,讨要来看,原来却是两片薄薄的轻钢,顶端尖锐可捕鱼,前沿呈齿状可锯物,沿后则是利刃可割可削,在阳光下泛着白晃晃的光芒。
渔人将割上来的海带撕作细细的丝拌了熟椒端上来,入口果然极佳,清凉中另附一种别样清香,在唇齿间徘徊环荡,有一种直沁肺腑的细腻。我总觉得这样的味道似曾相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这一日乾游得兴起,索性唤渔人驾船顺流直下,巧趁风便,渔人便也不撑篙,放任一扁轻舟在水上舒缓飘游,我怀捧锦兔坐于窗前,饱览两岸美景,黛山碧水,好不惬意。如此直行了小半日,只见得江面愈加宽阔,水流较来路也显见要急湍许多。渔人隔了船帘传话过来:“倌人小姐,再顺风往下就进海口了,咱们船小受不得急流,不若就此回返吧。”
“也好。”乾点头应了一声,转而伸手来顺我腮旁的发,“坐了这许久,乏吗?”说话间手一探,将我直搂过去,斜身倒入他怀里。
“乾!”我惊呼。
“嘘……”乾垂首,掌心在我面颊上轻轻地抚,“我只是想抱抱你。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好好抱过你了。”
自从那次他说不会勉强于我,之后果然严守男女礼防,算起来,确已有许久不曾抱过我了。我们自幼一齐长大,几乎从未曾试过这样长时间的循礼守度。我便安静地蜷在他怀里,闭目屏息。
乾将头倚在我额前,微合了目,一时这舱内静谥下来,只闻得船底哗哗水声。船身微微地晃着,江中粼波在般篷上折射出细碎漾荡的流光。我和乾静静相依,时光忽然分不清了是停顿还是延长,这一刻变得仿若将要恒久般不断持续,又仿若就此定格般不再流逝。这世间,便只剩得这一个依存,我在乾怀里,被他的气息包围裹覆……
怀中忽地轻轻一动,睁开眼,是锦兔若之,耸动了鼻尖在我怀里闻来嗅去。唇角抬高,这小东西,时刻嘱我不可忘却它哩。我轻抚着它,它则爱娇地往我臂弯里拱进,寻得了舒适的姿势,卷曲着身子静伏。
心里的静谥被这小东西的一动扰乱,我不再合眼,抬目复又去看那窗外山景。所见景象令我不由微微地惊。
那女子一身黛衣,立在一根青杉之巅,轻若无物,掩身在参天密林重重叠叠的枝条里,随着脚下那根细枝浮沉摇摆,如同一片挂在树梢的黑叶。隔得许远,然这镜像却在我目中分外清晰,尤其是她投射过来的目光,素淡无欲、楚楚盈然,我心尖上有如被缕白烟萦绕,蒙混钝迷,怜惜顿起。
“乾……”我扯扯乾的袖,目光仍旧凝在女子身上不能挪开。
“什么?”乾并未启眼,浅声应道,话音温存。
我抬手指向那女子方向,正要说你看,那女子却蓦地在我指尖处遁去身形,只余杉叶随风翻飞。
那岸离得如此远,为何我却瞧得那样清明,她的黛衣乌发,她的如烟眉目,她的淡锁轻愁,她瞳中我的倒影。屏住呼吸,我失却言语。
“乾,你说岸上会有人家么?”我愈想愈觉诡异,惴惴问乾。
乾闻言起眼打量山色。“这河道近海,两岸陡峭,林密叶茂,奇石高耸,平常人家是不会落户于此的,不过,或许有奇人异士者择此地而居亦未可知。”言毕,他瞅着我笑:“怎么突然问起这些?莫非,是想同我隐居于此不成?”
“那如果此刻岸上站得有人的话,可以瞧见她面上的表情吗?”
“小脑袋瓜里想什么呢?”乾的笑容又深了些,“隔如许远,至多能辨出身形罢了。”
那为何我却能看见呢。我望着乾明亮的笑容,心中惴惴渐平,然而那女子的眸却仍在我眼中盘旋挥之不去。我仰视着乾,那双眸子便停留在乾的背后,像是来自暗处的藏匿,烟云般的忧伤在里面飘散回荡,楚楚盈然,凝结了世间最深的痛楚,集结了世间所有的绝望,哀伤着,沉痛着,变成一颗硌在我心房中的沙粒,硌出细细密密尖锐的疼痛来。我的视线越过乾,落在那双在我眼里臆幻出的眼睛上,它是那样疼痛哀伤,绵绵无终。
“怎么了?桐?”乾的手在我眉上抚过,双眉微拧,“怎么突然不开心起来?”
“没什么。”我合目涩然。
乾的手仍在我面上轻柔细抚,而我的心里开始涌上不绝的悲伤,她的眼睛,是否也是这样?深宫之中,她可也拥有这样的一双沉痛哀伤?看,即便是合眼,那双眸我也能看见。谨姐姐,现在的你,一定在怨我夺去了你的幸福罢?你还肯不肯让我唤你姐姐?一定是不肯的了罢……
原来那双盈然的眸子它并不是被我看见,那黛衣女子,她源出我心,所以才能如此清晰地在我眼里映像,她是我潜藏在我心中的负疚,化身成人,静静注视这个安然受用着平和安逸的我,忧伤绝望。
谨姐姐,你一定在怨我的,是不是?
回去之后我一直恹恹不喜,乾为讨我欢颜便重又开阁纳客,以往他本极不情愿我出入前堂,现在不但主动开口让我去,还特地令人为我造了一张锦椅供我坐卧。锦椅以香樟木为桩,充塞上薰了香料的天鹅柔羽,绒缎面料在外环罩,上绣兰、樱、桂、荷、莲五花,极尽华美舒适。他真的全副心思都只是要我快乐,不忍驳他美意,我作着欢喜的样子谢了,每日坐在椅上笑意盈盈地看他品览器物,其实心思早已飘远,落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时光便似那阁下流水般静静淌过,夏过去了,又一个夏未秋初踏步而至,似乎前不久还在宫中枫红宴上执绫起舞,只一晃眼,便来到国之边境,与乾相守。
我并无甚庆贺的心情,于是一早便对乾说过这次生辰不愿大费周章庆祝,只静静吃顿便饭便好,饶是如此,真到了那日,乾仍是搜罗来了几乎一屋子的物事,书画珍玩,玛瑙翡翠,首饰玉佩;菜色是早在一月之前便已吩咐客栈酒楼设下的,在亭华玉后院摆了满满一张大台,不比宫里奢华繁复,却也样样可口别致;酒酿则是沉了十八年的女儿红,酒香飘得外面街道里都能闻见。“已经很简单了啊,没有请戏也没有请杂耍,像你说的,只是吃顿饭罢了。”乾这样说着。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桐,”他环拥着我,“我想给你最好的,不要你因为跟我在一起受任何委屈。我要你的吃穿用度和以前在宫里时一样,不,要比宫里时更讨你欢喜。”
“嗯。”我乖乖伏在他怀里,心底轻轻地一声叹息。
“还记得去年的舞吗?”乾浅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团纱罗。
这是供自海外的纱罗,细密得找不见一个孔,比蝉翼更轻巧,比曦光更柔和,像截取了一段空中的烟,像手中捧生出一缕初生的雾,这纱罗,只得宫中才有,这纱罗,我曾执它为舞,那时风起,扬扬洒洒,另一头飞入乾的掌中,乾向天子乞要:“此天降之物,还请赏了孩儿罢!”
“怎么来的?”出逃的那些日子,我们朝夕相处,可从未曾见他拿出过。
乾笑了笑。“宫里带出来的。”
他说得轻巧随意,可我知道,这纱罗必定是被他一直贴身收着,这才能自宫中带出。乾一直这样珍爱我,将我看得比什么都重,早在宫里时,我绘的第一张画,临的第一张字帖,他都支专人他细收着,奉若珍宝。可是,这样待我的乾……“为什么那天你要将我嫁给他人呢?”若不是若之,此刻我已是他人妇了罢,在京都某幢天子赐下的华盖屋宇里,空守每个日出日落。
乾的脸在我的问话里显得有些萧瑟,他伸出手,指尖在我的眉目间抚过。
“桐……”他低低地唤,低低地叹,“我一直以为我的心思你是懂的,可是,到底却已不再信任我了罢?”叹完,他不再说话,不解释,不申辩,他只是看着我,眼神无奈低迷,他的指间在我眉目往返回旋,是一种寂寂的失落。
我心中一动,突然醒悟。是了,正如乾说的,其实我心中已不再信任他,我始终记恨着他将建长调离我身边,我将我的得不到归责在乾身上,我其实心里总归是在排斥别扭,所以当那晚乾向天子进言时我便认定他是要将我嫁予旁人,嫁予一个我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我气恼他看透了我对建长的感情,我气恼他利用我对建长的痴迷,我看不到他对我的在乎,我不曾在乎他对我的在乎,直到现在……
乾的眼神那样无奈,我自进宫便与他在一起,他总是最在乎我,他总是只看着我,他曾为我驱赶儿时的梦魇,他愿为我的泪水放弃自己的坚持,他甚至连皇位江山也舍却了,然而对着这样的他,我竟会看不到他的心思。为什么我不曾想起,他做的一切,一定全都是为了我。那么清楚明白的事实,为什么我竟会看不明白以为他要将我嫁予旁人?那人出身太子府,必是乾为我做下的安排,婚姻不过是演在外面的场面戏,乾为的,是借助婚姻将我暗地纳入他的羽翼。乾眼神里的无奈,是他的疼痛……
“乾……”我唤他,然而却不知道我应该要说些什么才可以表达我的歉意。何况,乾要的,并不会是我的歉意。
“许久没见过你的舞姿了呢。”乾把低沉抹去,脸上泛起笑容,“不开心的便再也不想了,反正那已过去,而从今往后,总归只有你我了。桐,为我再舞一曲吧,我一直记得那夜你跳的舞,因为,你说过那是为我舞的,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舞,你唯一只为我舞的。”
好的,乾。抖开丝罗,曼身踏步,无须乐音,我的举手抬足便是音节,清朗月辉里,只得我和乾,只得身边和风和天上明月,拧身、踏步、呼臂、盘膝、回旋,踩着记忆中的舞步,这是独为一人的舞,在人影幢幢中只为了一人,感恩谢情,发上不再系有驼铃呤当,身外不再有目光双双痴迷,我娉娉婷婷,仍旧娇娆更胜落叶翩飞,一头乌发在脑后身前铺展如缎。手拈凤喙诀,回眸望乾,立定,我望着他展颜,轻轻露出笑,乾,这是为你的,只为你。下一个转眼,罗素轻纱飘飞在我身后,我归于乾的怀抱。
“桐,七夕的时候,做我的妻吧。”
乾每次抱我的时候,一定不会留一丝一毫空隙,完完全全密密实实,那样踏实,那样安稳,我侧头停靠在他肩上,乾的肩宽阔厚实,我知道,这肩头可以为我担负起一切,在很早很早以前,当我们还在幼时,乾便已会这样来抱我,让我停靠在他怀里,像归家一样,安稳,宁静。我在乾的怀里合上了眼。
乾的吻便落下来,像忽涨的潮将我瞬间掩盖,掠去我所有的呼吸。
从逃出宫的那日起我便已想到这生必然要做乾的妻,我做了很久的准备,把乾放到夫君的位置上去看待,我很笃定乾他一定会对我好,笃定他一定会尽全力给我这世间最好的东西,然而却始终心里悴悴,牵挂着太多,直到这夜,我终于肯接受我们的结局。将对建长的痴迷、对太子妃的欠疚收起,照着乾为我们绘制的幸福蓝图,走出我当走的那一步。
我们的结局便是这样子了吧?婚配,生子,数着寒暑,一日日在这亭华玉里相对变老,过着最平凡最普通的日子,只在偶尔的时候,凭着星空,找一找北方,找一找京都……
乾拥着我,像是拥着整个天下一般的满足。
就这样子吧,我伸出手,环住乾的颈,就这样子吧,让我们这样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