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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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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一片混沌中醒来,像是被谁拨开了堵于我眼耳口鼻的污泥,又像是被谁取走了覆于我身的深黛墨衣。光源先只是米粒大小的一点,继而那一点扩散,在灼人的炽白之后是灼人的艳红。那么多的血,如同沉溺在血池,视线内所有的一切都模糊而遥远,只是红,艳艳地红,只有红。滴嗒,滴嗒。什么东西落了下来,一滴、两滴,一滴滴,带着滚热的温度,溅落在我额头。它顺额滑下,眼界由是被抹出一线清晰,之后它流落我嘴角,舌尖尝到的滋味腥、涩、咸、甜、热,这,是什么?那物事不断地滴落下,不断地冲刷着我眼界的艳红,我眨下眼,再眨下眼,这个世界在艳红之外渐渐清晰。四周是一片死寂,唯有那物事的滴落发出石入渊池般的清澄声音,涟漪般在死寂里环荡开去。几度眨眼,透过眼睫我终于看清了这世界,若之的脸就近在伸手可及处,俊秀如画,眼中汩汩地朝我坠落着清亮的液体。
“你,在哭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涸枯涩,搅碾着一地碎瓷般的刺耳尖利。这不是我的声音,我的声音,应该是甜美娇嫩,似刚出谷的夜莺,似软雀的初啼。我,这是怎么了?
若之的眼是那么地悲伤,那液体好大一颗好大一颗地坠落,有一滴直接从他的眼里落入我眼里。好烫!我如被突来的浪击中一般打了一个机伶,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上褪洪般流去了,我能听到那悉悉簌簌急促的声音。
“你,在哭吗?”迷惑中我向若之伸出手,十指出现在我的视野,而我不认识它们。这是我的手吗?这么的干枯,树皮般的褶皱粗糙,我的手,应当是有着粉粉肉色,十指纤柔,掌心绵嫩若脂膏般的啊。此刻这带着悚目惊心的艳红有若枯枝般的东西,竟是我的手么?那么地丑陋,在指甲尖还沾着几块惨白的细屑。我的手,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而这细屑,又是什么?慢慢地我把它们凑放眼前,那惨白的,还牵带着一丝丝的纤维,细细地看,那细小的东西本该是肉红的颜色,就像,就像从人身剥下的肉屑!
肉屑!我一惊,瞠眼,视线穿过指缝落在若之的身后。那么多血,那么多那么多的血,那红色如此浓艳地泛滥着,像贫瘠的地里绽开来艳红的花,像冰冻的湖里喷薄出猎猎的焰,持续地绽开,持续地喷薄,供奉着它的,是一堆堆的零碎,手、足、头、辨不清了的碎肉,互不相干又相互揉合、散开在漫漫艳红里。滴嗒,滴嗒,不是若之眼泪坠下的声音,是血液滴落的声音。滴嗒,滴嗒。
若之说:“瞳,你自去罢。”
去?去哪里?我从哪里来?这里是哪里?我又应该去哪里?若之,你为什么要哭?那眼泪源源不停,流之不尽,滴落,滴落,流过我额头,眼睑,面颊,嘴角,像是在给我洗礼。我伸手想擦去他脸上的泪痕,然而那染着艳红附着惨白的东西令我不得再近他面颊一寸,我抬手停在他面前,不得近,他的泪滴落我手心。
若之,不要哭,不是说好了,不再哭的么?你不是说,从今以后便都只是笑的么?若之,你看你漂亮的脸都被这泪水弄得湿糊了,可是我手脏,我不能用这脏脏的手来擦你漂亮的脸,所以不哭了好不好?若之,不要哭,你看这泪滴是如此的炽烫,滴在我身上,好烫好烫啊,我就快要化了。
我是真的化了。他的泪落在我掌心,我掌心便晕开了,还有我的脸,在他清亮的泪水里,我能听到那悉悉簌簌如褪洪般急促的声音。视线又渐渐模糊了,谁将污泥掩回我眼耳口鼻,谁将墨衣重覆我身,那光芒敛去了,收拢回零星的一点,寂灭,重归混沌,虚、无。
虚、无。这里或许空空偌偌,或许满满盈盈,或许一片寂黑,或许明亮至极,或许无止无境或许微若浮尘,我或许在飘浮,或许在沉堕,或许我没有我,我不是我。
“大士,愿道慈悲,但求能替寂灭之苦。”
“量善,道取之于自然,生人而有人道,人亡亦有亡道,由前因而致后果,果复继为前因,焉得替代之说。亡人自去,生人莫再痴顽。”
“然大士即可助其魂归,必有可托之法,求大士成全。”
“喏,由其果,而寻其因。”
两个声音一个清明,若流水清澈,只是沉痛;一个哑涩,若磬石粗磨,却是淡然,划破这虚无,渐渐,渐渐,什么近了,就近了。
我所要做的,只是睁开眼。这世间一个人可以拥有的一切,宠爱、荣华、富贵、权势,无一不匍匐于我脚下,我所要做的,只是睁开眼,甚至不用任何一个动作,甚至不用任何一个示意,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捧奉着,恭送于我眼前,只求我看上一眼。然而这一切我看也不看,我的视线,自我十二岁生辰那日起,只肯为一个人停驻。
那一日,天子赐宴玉华亭。那是我刚出生时天子于万紫千红的御花园中独为我彻就的一阁玉亭,琉璃当瓦,明珠为灯,九曲的环廊浮雕的地砖全用碧玉造就。宫廷御织以终南山天蚕所吐冰丝织做的冰纱每年方才得出一匹,可在我的玉华亭里,它只能作挂窗滤尘的窗纱。玉华亭下的那一汪碧池,乃是天子命驻军从极北极寒之地凿取下整块冰山,差千里快马八百里一驿急运回京,到得京时,山般的巨冰往往也只剩得三尺见方的一块,以此融得冰水汇入池中,只为养那一池冰莲和红鲤,冰莲取子,却不是为吃,细研成粉,细兑了清明那日天降的无根水拌入上佳王蜜,做成我洗浴时所用的香波。而那红鲤,只片取了鳃边最嫩的薄薄两片细肉,以两碗之量炖煮在天山供来的一捧清泉水中,之后滤去了鱼碎,那汤汁方是我餐前润口的过茶。全天下,天子只这样疼宠我一人——下旨设宴玉华亭,罗列举国最希贵的佳肴美酿,排布最新奇的歌舞杂耍,不为皇妃,不为皇女,只为我,封号“莳桐”的郡主。
那一日,玉华亭内设席八张,十六位上已有十五位满,入座的全是各房王孙及朝内权贵府上精选来的子弟,天子拥我在席侧,浅笑柔声道:“桐儿,你且看这席中的人有哪个是最得你心意的,皇叔差他日后陪伴于你,可好?”
十六位席次上,若之的位次排布在最遥远的地方,他着一袭月白的薄衫,清亮着一双眼浅浅地对我笑着。若之是天子第十一皇子,然而却非出自任一宫妃,他的母亲只是名普通宫婢,因而,尽管他是如此美好出色,可天子眼里他却只能得到比人臣子弟更末的席次。后宫佳丽三千,皇子三十六人,皇女一十九名,所有生活在宫内的孩子里,天子只识得我和太子而已。
然而我不是看他。我的视线,越过了太子,越过了席间这些日后的权贵,越过了若之,我看的,是月华下的他。灼灼月华辉照着我的玉华亭,他一袭青衣,腰间佩一枚翠绿祥云通璧,手里握的是一管洞萧,立在一班伶人里,朗目而奏。冰纱纫制的窗纱垂落在他身后,夜风里,如烟似雾地贴和着他的广袖翻飞出水纹一般的波。四周的伶人们,亭中的舞姬们,无一个不是垂着眼睑、卑微着容颜身姿为歌为舞,唯有他,凝着一张玉石似的脸,竹一般地挺拔。
一曲奏毕,天子抚掌而笑,说的不再是之前的话题,却是在道:“建长,果然吹得一手好萧!”
我一讶,只见他将萧收了在袖中,双掌轻合朝座上天子微微一拱,面上绽开个率性至诚的笑容,朗声道:“皇上,今夜月色极好,何不出亭赏月?”
天子问话,居然不跪,只行拱手礼?我偷眼瞧天子神色。不见怒色,天子淡笑着朝他轻轻招了招手。
他拾步而来,闲亭信步般,脸上始终是一抹率诚的笑,曲身一揖,轻轻在太子对面席次入座。至此,玉华亭十六位次方才座无虚席。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坐在离天子如此近的席次,仅次于太子。然而我已无法细想下去,他堪堪坐在我的近前,我甚至隐约可见他脸上的轻睫。天子席侧,第一次,我见到有人可以如他这般自如地谈笑,不卑不亢,似友非臣。
从那一刻起,我很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自那一刻起,我的眼里,只看得到这个天子唤作建长的人。
这个封号“莳桐”的郡主,喜欢赤着脚在花园宫殿奔跑,雪白粉嫩的双足像鱼儿一样滑溜,礼服太监们怎么也无法用鞋袜将它套住;喜欢用一根红缨络束发,什么发髻也不编,只是高高绑作一束,任长发在身后率性飘扬,纷乱地披散满肩,红缨络两端系两只小巧骆铃,她只轻轻一扬头,便是呤当两声脆响;喜欢樱红色的衣服,不用嫡系的大红,也不用天子特赐的皇室明黄,裹着一身算不得正色的樱红,与后宫女眷们格格不入着。我与礼制不符,这我自己也知道,然而我偏就凭仗着天子的宠爱如此任性地不符着。我曾问太子乾,究竟他爱我的什么,乾抱臂一笑:世人缘何爱红梅?他伸手挑起我肩头的发,叹说:桐,因为你是这样特别。
当建长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相信自己是正如乾所说的特别,然而当建长在我的视线内时,我却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特别。建长说,桐,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很聪明的女子;建长说,桐,我今天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建长说,桐,你不知道那个女孩多有才气。四年过去,我从十二岁的女童长成十六岁的少女,和建长四年的相处,然而我只得到建长的一句:桐,你是我在这世上的红粉知已。
许多个夜晚,我睁眼躺在牙床上不能入眠,罩床的幔帐贡自南海边的子国,经纬取自海里的一种微体动物的筋。据说每百米海域方得一只这种东西,抽得的筋最长只够半米,这筋是透明的,抽取时极易断裂,然而制成纱后却很坚韧,而且带有温和药性,可以促睡养息,这世上只得两床这样的幔帐,一床罩在天子龙床上,一床则罩着我的牙床。幔帐确实如进贡使臣所说的,每根经纬都比蛛丝还要纤细,丝质透明而且质轻,有若无物,然而促睡养息之说我却不信,要不然,为何那么多晚上,我都只能在牙床上靠细辨它的经纬来打发时间?夜晚的玉华亭很安静,连风吹过亭下池水的声音也听不见,宫女们将窗都仔细掩了,只余下透气的气窗,气窗放入的风特别地轻柔,吹过人身几乎令人无法察觉,柔风吹在幔帐上,轻若无重的幔帐便鼓动飘扬起来,四壁被纱笼罩去光华的衣明珠有淡淡萦光透出来照在幔帐上,那幔帐的色彩便在我眼底流转。这用海底生物的筋制成的幔帐,并不是无色的,每一丝,每一脉,都泛着极淡的蓝,在我的眼底泛开,被轻风吹得波涛翻涌,风过后,幔帐垂落下来,重叠处的褶子交映出更深一些的蓝色,那色彩在我眼底一层层清晰,一层层浓厚,变得悲伤,那是来自深海的悲伤,那是千万只海底生物被剥头抽筋的悲伤,在这寂静的玉亭里,无声哭泣。也许,那悲伤源自我的心底——为什么,建长对我谈说旁的女孩儿漂亮聪明有才气?原来,我在他的眼里竟不是漂亮聪明有才气么?我却是那所谓的红粉知已,而不是,他的喜爱么……那飘浮在空中,鼓动飘扬着的蓝,好悲伤,好悲伤,像无声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