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 19 章 ...
-
翌日,慕容琮瞥着押运珠玉而来的纪含章,身上每根头发丝都浸着得意。
皇宫是天底下最森严之地,却也是最容易传出流言的地方,他刚送人进去,宫里就传出了闲话,说纪郎官夜闯宫闱,和陛下闹得很不愉快。他怕这是皇帝故意放出的消息,还让人好生求证了一通。
结果千真万确,慕容欢正和刚送进来的徐子都情意绵绵,就被突然闯进的纪含章打断了兴致,两人还因此闹了好大矛盾。
初次用计便取得如此效果,慕容琮难免志得意满,连看向纪含章的眼神都带着得色。
“皇兄还是太过客气了,本王不过送了他一点小玩意,就回赠如此厚礼。”一串光润玉珠被他捧起,在手中发着盈盈的光,慕容琮随意把玩着,一边状似关切地看向面沉似水的纪含章,“对了,纪大人昨晚在本王这喝了酒,今天这么早就起来送东西,身子可还好?往后又有什么差事?”
昨晚才跟他和皇帝闹了不快,今夜就被派来送赏赐,他那好二哥是什么意思,不问自明。
纪含章身姿笔挺,目光清明,对晋王挑衅不为所动。
似晋王这等贵人,脸面向来都是一等重要,他下了晋王脸面,被刁难几句也是应当。
但想起昨夜和陛下商讨的对策,又压了压音色,闷声道:
“臣身体尚好,至于往后……陛下让臣去修葺蓝田宫。”
蓝田宫在京城之外,方圆两百余里,本为一县,后来百多年前祺祥帝见此处水草丰沛,自有一股天然野趣,干脆撤了郡县,将整片地方都划作行猎的园林。蓝田宫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二十一观,既可策马行猎,又能游览各苑,观赏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乃至各种表演。
然而自祺祥帝后,多数先帝皆不喜游猎,蓝田宫也就渐渐荒废下来,此时把人踢到蓝田宫,无异于向世人宣告,纪含章已经失去了皇帝的宠爱。
慕容琮当即就冷笑一声:
“看来纪大人的依仗也不过如此,昨日还倍加宠信,今日就能把你一脚踢开。如此冷血之人,也就纪大人还死心塌地的跟着了,怎么,昨天本王说的话,纪大人不再考虑考虑?”
纪含章拳头倏然攥紧,半晌才缓缓放开,眼神黯淡。
“微臣还是昨天那个回答,陛下要臣去做什么,臣就去做什么……”
又在心中悄悄加了句绝不背叛。
慕容琮见他仍是嘴硬,倒也不怎么生气,道:
“看来纪大人仍不死心,但我那皇兄是什么人,本王比你更清楚,要是纪大人有朝一日走投无路,不妨想想本王昨晚告诉你的话。”
纪含章无言,只默默将宫中赐下来的珠宝送到王府下人的手中,再调转马头向宫中行去。
慕容琮立在王府高楼上,看着下方一行人的背影,阴沉的脸陡然溢出愉悦笑容,回过身大声道:
“快,给外公送信去,给他老人家报报喜!”
……
送完了礼,纪含章便马不停蹄地回了南仲宫,向皇帝复命。
之后便直接去了值房,把平日常用的东西都收起来。
房间气氛沉闷得可怕,流言蜚语更是早就传进了这群执戟郎耳中,见他进来,不少人纷纷借口有事闪了出去,只留了寥寥几人。
纪含章也不气恼,只安安静静地将平时用过的披风、水囊等物品放进包袱,又提笔伏案,细细写了一篇交接要点。平日和他交好的韩子琰、白季荣等人看不过眼,直接把他蘸墨的砚台给挪走了。
“写这些做什么,又不是谁都有心思看这个。”韩子琰拧着眉头道,“执戟郎这活说难也不难,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谁耐烦看你写的这些。再说了,你现在和陛下闹成这样,后来的还能把你写的当回事?”
白季荣也点点头,眼中露出半分惋惜,半分迷惑。
“就是,我想不明白,你不是性子一向很好吗,怎么昨晚跟陛下闹成这样?”
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虽说平时飞扬跋扈了些,但世代耳濡目染之下,追寻权势早就成了本能,要是能用色相换取天子欢心,绝不会故意激怒天子。
而昨夜发生的一切,更是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饱蘸浓墨的笔锋在白纸上流转,直到墨色干枯,纪含章才放下笔,面色如古井无波。
“昨夜晋王邀请,喝了点酒,一时有些难以自控。”
“不可能。”韩子琰断然道,别人兴许看不出破绽,他却觉得十分蹊跷,纪含章此人虽然性子沉稳,可平时也爱同他们一起谈笑游猎,绝不是像现在那样,眉眼都沉沉的,显然有心事在身,“你有事瞒着我们。要是你真受了委屈,咱们不说找陛下讨回公道,至少陪你一道去蓝田宫是能办到的。”
纪含章伸手,把被挪走的砚台扒拉回来,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脑海中同时浮起从前陛下同他说起的话。
如今陛下虽得了文臣一派的支持,但文臣理政安民是把好手,碰上要动刀动枪的事,却是没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董氏一派的武将“带兵勤王”,宫中就会血流成河,必须在局势恶化之前将之掌控住。
如今朝廷刚打了败仗,又出了平西将军贪墨抚恤的大案,各大将门正是舔舐伤口的时候,此时打入边军内部,也不太会引发董氏一系激烈反应。
更何况,朝中的几大将门跟现在风光无限的董氏,似乎并不是完全一条心。如今韩家已经示了好,假如能提陛下拉拢些人才,也是好事一桩。
心中既然定计,纪含章看向几人的目光也就变了,低声道:
“你们要想听,得先起誓不外泄一句。”
韩子琰眸子眯起,当先喝退了门口探头探脑的其他人,又关上门拿来一壶酒,抽刀在指上一抹。
血光迸现。
“这样够了么。”
“足够了。”
纪含章眉头一挑,也跟着掏出短刀,在手上划了一道。
众人歃血起誓后,他才把两人的计划一五一十地抖出来,最后别有深意道:
“我之所以去蓝田宫,是因为陛下的命令,而你们多是董太尉的部下,只怕不那么好调动吧?”
话音刚落,白季荣就冷笑出声。
“部下?不过是看他家得势,不得不低头而已。想当年,我家还凭军功挣了个昌武侯的爵位呢,咱家老祖宗当侯爷的时候,他董家老祖还在边关当小兵呢!”
韩子琰反应虽没有如此激烈,脸色也不大好看。
若说白家还有个县侯的爵位可以充门面,他韩家可是连这个都没有。当年他家先祖智计无双,百战百胜,可惜脑子却不知怎么的缺了根弦,太宗的时候口出狂言,处处跟太宗顶牛,最后落了个削掉爵位,贬为庶民的下场。
从这以后,韩家家势就一落千丈,部曲也散了大半,转投其他有前途的将军去了。事到如今,纵然偶有几个后辈有些出息,但仍旧无法恢复到往日荣光。
如今董家出了当今太后,手里更有两个带着董氏血脉的皇子,权势之大,就连皇帝都得让上三分。他韩家若想要振兴门楣,必须另辟蹊径才是。
当今陛下论手段,比先头那位弘光帝强过太多,再加上出身小宗,弘光帝又没有明言退位,只怕弘光帝一旦回来,就要陷入危局。他韩家要是这时雪中送炭,总比给董家锦上添花强过一百倍,这位陛下要是胜了,他家自然也能凭从龙之功扶摇直上,一扫先前的颓靡。
但转换阵营毕竟是压上身家性命的一场豪赌,韩子琰足足思考了两刻钟,才道:
“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我自然听命,只希望来日陛下得胜,不要忘了我们韩家的贡献才好。”
“俺也一样!”
淡淡喜悦瞬间在纪含章眸中化开,他霍然而起。
“既然你们都决定了,那我就替陛下先谢过各位了。”
……
等打理完了宫中事物,已是日上中天,纪含章跨上青海骢,带了个老仆便赶往城外灞桥。
因他是被皇帝“贬谪”出宫,倒也没什么大张旗鼓的意思,就带了一包换洗衣裳和必要的印信银两,准备悄悄离开。
灞河柳下,聚集着稀稀落落离开京城的人群,有的痛哭流涕,百般不舍,也有人意气风发,准备到另一片天地大展拳脚。
纪含章立在柳下,结果驿卒递来的浊酒,一饮而尽。
这些年来,他都是孤身一人在世间飘荡,因而也没什么人拉着他依依不舍,哪怕在宫里交到几个朋友,也都商定了要一起出去。
他翻身上马,余光瞥见城中飞来几道烟尘,待看清面目,不由挑了挑眉。
“子琰,季荣,你们怎么这么快?”
“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韩子琰穿了一身便于外出的行装,眉宇间神采飞扬,“我爹娘已经点头了,宫里也有人打点,当然是今天就妥当了。”
白季荣笑笑,只打马到桥上,不住催人向前走。
纪含章刚扬起马鞭,却突然有根柳枝伸了过来。
低头一看,却是鱼太监戴了副假胡子,挤眉弄眼地要他往某处看去。
慕容欢挑开竹帘,隔着灞桥柳枝,夏日熏风,和马上青年的视线轻轻撞了一下。
纪含章胸口蓦地划过一股暖流,接着若无其事地扬起马鞭。
“走,咱们到蓝田宫打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