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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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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罍浮菊催开宴。此宴,即鹿鸣宴,乃乡试放榜次日,为宴请新科举子并内外帘官所设。宴席上,陈俎豆备管弦,众举子同歌《鹿鸣》之诗。八月秋闱放榜,今科鹿鸣宴亦早于八月十九日举行。
文武殊途,这文举宴席本与武将贾代善无关。奈何他的好大儿贾政,是个会读书的种子,虽然这种子大概与手捧空花盆里那个国王的花种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贾代善当时被林踔刺激狠了,又深刻地认识到了两个儿子都是扶不上墙的癞狗,忧愁之下,独自跑到鹿鸣宴一旁的酒楼喝酒,看见一个年轻举子就喝一杯,结果宴席上尽是青年才俊,忧愁的贾代善看得更忧愁,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喝完整整一坛花雕。
小厮扶他回荣禧堂后,他却固执地要去给贾老太太请安。丫头们拗不过,只好扶了他去荣庆堂。
一进屋,贾代善一见到自己的母亲,立马挣脱丫头们,跌跌撞撞地扑到贾老太太怀里:“娘……”一声娘一出口,脸上就有两行泪簌簌落下。
贾老太太看着自己一脸皱纹的老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娘,啼笑皆非,忍笑逗他道:“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被人抢了点心不成?”
贾代善幼时在西北军中长大,那里的孩子,多是军户,自来看拳头认老大。贾代善初到西北,还是个腼腆的小公子,一见生人就往爹娘怀里躲,后来熬不住没有玩伴的日子,和军营里的孩子混到一起了。然而那时,他长得斯文白净,脾气又弱,时常被其他孩子欺负,不是被抢了点心就是玩游戏时挨了拳头。
贾源性子粗犷,不在意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更不会为这点儿事训斥下属;贾老太太倒是心疼儿子,然而那时她不惯西北水土,十日有九日都躺在床上,病了大半年才好。待她病愈,贾代善都学会自己拿棍子打回去了。
后来贾源把这些事当笑话讲给她听,她虽然生气,但都已经是过去大半年的事了,她也不能跑去质问人家小孩儿,你是不是几个月前抢过我儿子的点心?
贾代善不知道老母亲在笑话他,只是听到母亲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像是找到依靠,哭得更大声更委屈了:“娘……”
贾老太太却是找到乐子一样,一件件数着儿子小时候的糗事,笑道:“我在呢!你哭什么呀?难不成是想到你父亲的黄金子了?”
黄金子就是黄荆条,西北山上漫山遍野的长着,花籽可入药可做枕芯,老枝则又直又劲道,打起人来钻心地疼,却不会伤及筋骨,西北军中很是盛行,连将军贾源用了都说好——贾代善在军营混熟了后,抓鸡撵狗,人见人嫌,没少被贾源抓去进行爱的教育。
贾代善哭到抽噎,哼哼唧唧地喊着:“娘……”然后昏睡过去。
贾老太太看自己老儿子的笑话,乐得合不拢嘴。
这日夜里,贾府人人都知道了:老爷吃醉了酒,到老太太面前哭着喊着直叫娘。
贾代善次日醒来,脑子出乎意料地清醒,哭着喊着找娘的事记得是清清楚楚。
待请安时,贾老太太含笑问他:“你是想起被抢的点心,还是想起你爹的黄金子了?”
羞得贾代善满脸通红,恨不得变成耗子钻地洞去躲着。
没能变成耗子钻地洞,却能变成训子狼人打儿子。贾代善阴沉着脸往外书房去,恰巧遇见二儿子贾政在念诗。
然后,贾政这倒霉孩子就倒了大霉。他那日挨打又丢份,心里郁闷不已,屁股上挨的板子刚好,就跑到外书房旁边的小池塘喂鱼念诗,以抒解心中的苦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偏偏贾代善丢的份更大,心中的闷更苦,一听这诗,就炸了,喝道:“好好的不去读书,在念什么?”
贾政被吓得一抖,手里满满的一盒鱼食儿全都撒进池塘里了,磕磕巴巴地道:“老,老,老爷。”
贾代善虎目圆睁,怒喝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含含糊糊的像什么样?!”
贾政只觉屁股隐隐作痛,急得快哭了:“老爷。”
贾老太太接到史王二人组的求救信号,立马抛了鸟食扔了拐杖,跑去外院解救小孙子的屁股。她看着贾代善,脸带笑意,道:“你是想……”
贾代善一看见老母亲脸上那熟悉的笑容,就头皮发麻,赶紧截住话头:“母亲!”
贾老太太一脸笑容地看着他,贾代善吓得连连保证:“儿子绝不动手!”
贾老太太这才满意地点头,含笑看儿子一眼,带着人慢悠悠地回荣庆堂。
贾代善没动手,他动脑了。既然大儿子都已经去军营了,他总不能厚此薄彼,把小儿子留在家里碍他的眼。贾代善就托林踔寻找书院:“要离得远的,管得严的,休假少的。最好让他过得苦点,回家少点。若先生是个下手狠的,那就更好了。”
一听这要求,都不必找,林踔当即就热情推荐了大名鼎鼎的青山书院。
青山书院享誉文人士子与纨绔子弟两大矛盾群体中间,实在是因为其高升学率与低满意度齐飞。三年一科举,一榜不过几百人。全国数以万计的书院学府,除了国子监,没有一个山长敢保证自家书院每科必中。但青山书院就能做到。其升学率之高,让万千书院顶礼膜拜。
然而,书院的学子却并不多。倒也不是因为招收条件严格,或是山长先生挑剔,而是青山书院的日子极为艰苦。书院地处玄圃山山顶,地偏人稀,院里一切事务都需学子自己动手,包括但不限于洗衣做饭劈柴挑水种菜挖地,不仅如此,有事弟子服其劳,众先生的衣食问题也需要各学子分担。因此,书院里可谓是怨气冲天,时常有学子熬不下去,自行回家的。
但有一类人,给最多的束脩,干最多的活,却绝对不会撂挑子。他们就是被强送而来的各家纨绔。
贾代善一听,当即拍板,当天下午就把贾政连人带行李塞进马车,拉去遥远的青山书院读书去了。
等贾老太太并史王二人组晚上知道,贾政早到书院了,已经开始拔青菜洗青菜了。他被分到丁字号房,同窗徐稚纶正是贾家故交徐家的三子,一见贾政,徐稚纶大喜,拉着他就往菜地里跑,一通乱忽悠,就把呆子贾政忽悠瘸了,迷迷糊糊帮徐稚纶把他的活干完了。
贾老太太又想召唤罪魁祸首贾代善,却发现人老早就溜走了。
贾代善耻于回忆昨晚那不堪的醉酒场面,很是担心自家老娘会时不时拿出来玩笑玩笑,在把贾政丢到马车上后,几张包袱皮一裹,自己就跑军营住去了。
直到九九重阳,要开祠堂祭祖,实在挨不住了。他这才磨磨蹭蹭回家。
见儿子这般行为,贾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倒也不再笑话他,让他喝了杯茶便放他出去了。
不想第二日,进宫请安时,皇帝百忙之中,竟然抽出空闲与他闲扯,开口就问:“你是想起被抢的点心,还是想起你爹的黄金子了?”
贾代善呆住,一脸懵然。
皇帝与贾代善年岁相差无几,先皇在时,贾代善时常随贾源入宫请安,与当时还只是皇子的皇帝也时常见面,偶尔还一起打猎出游,后来一个做了皇帝一个当了将军,君臣之间倒比其他人亲近些。
在听说贾代善住军营半个月了都不回家后,也是心下奇怪,贾代善可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对贾老太太敬爱非常,从前出去打仗巡边,都惦记给母亲写平安信。好端端的,大孝子突然不肯回家了。皇帝实在好奇,特意招来大孝子他哥询问。
贾代化憋着笑叙述了贾代善醉酒一事,道:“二弟当时哭得凄惨,抱着婶娘直叫娘,倒让婶娘哭笑不得,问他为什么哭,二弟也不肯说,只是一声声叫娘。陛下也知道臣婶娘的脾气,最是爱玩笑的,好容易有机会逗弄亲儿子,怎么会放过?就一件件数着二弟幼时的糗事。第二天二弟酒醒,婶娘还专门问他为什么哭,‘是想起被抢的点心,还是想起你爹的黄金子了?’”
皇帝哈哈大笑,抚掌道:“源婶子还是这个脾气,代善从前就时常气鼓鼓地跟我说,他娘又捉弄他。”
这会儿,见贾代善呆呆地,皇帝不由大笑,促狭地道:“卿可想好了?你是想起被抢的点心,还是想起你爹的黄金子了?”
贾代善的眉毛都皱成麻花了,尴尬地道:“陛下!”
皇帝又是一阵爽朗大笑,许久才止住笑,道:“罢了,也不为难你了。你且说说,怎么就突然喝成这样了?”
贾代善忍不住叹气,道:“臣是看到自己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想到臣的母亲为了臣在西北吃苦许多年,觉得对不起她老人家。”
皇帝对重臣家眷也算熟悉,知道贾代善二子都不是什么才俊,亦是一叹,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为人父母不易。你这个儿子已是难得,知道体谅父母的不易。”
皇帝忽觉无趣。
贾代善见他脸色不好,悄声退下。
出来时遇见太子前来请安,皇帝未见。太子脸色十分难看,匆匆回了东宫。
贾代善心下一惊。
太子是元后嫡子,自小得皇帝宠爱,三岁就被立为储君。太子幼时,皇帝即便是忙得没时间歇息,也要每日询问太子的起居。如今太子前来请安,竟都不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