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一家人》林洛香

1、第 1 章

　　刚开学的第一天就收到了父亲的来信，邮戳日期是一个月前的，它迟到了一个多月。我没看就把它塞进了柜子里，因为我早已知道了信的内容。我不想让那些简单的文字提醒我，我又一次失去了“母亲”。这样做丝毫没有减轻我内心的痛苦，但至少让得到一点自我安慰。
　　两个多月后，在整理衣柜时无意中翻出了那封信，忍不住拆了开来。出乎我意料的是原本以为父亲要报丧的信中却只字未提后妈的去世的事情。父亲没读几年书，信写得极其简单。他在信中说后妈那天没生我的气，小妹更是天天盼着我能回家过年。家里一切都很好，叫我别担心他们，叮嘱我要注意身体，好好学习。看完信，我泣不成声。我很感激父亲，感谢小妹的原谅，更为后妈的宽容和善解人意深深打动。
　　五岁那年，母亲被突发的疾病夺去了年轻的生命，让初懂人事的我未能深尝母爱却要承受失去母亲的痛苦。在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了母亲，曾经活泼调皮的我变得沉默寡言。父亲天天在忙地里的农活，没时间管我，我几乎变成了一个没人看管的孩子。衣服脏了没人洗，小伙伴们都嫌弃我，不陪我玩，让我感到无比的寂寞。我没了娘，还处处受到欺负，这些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刻下了深深的伤痕。那时的我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妈妈。我多么羡慕那些有妈妈的孩子，我甚至不恨那些因为我没娘而欺负我孩子，反而有些起埋怨母亲，是她丢下我独自跑到另一个世界。
　　一年后的一天，家里突然多了两个人，一个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和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孩。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父亲很高兴，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亲难得有笑容。
　　父亲把我叫到跟前，让我管那个女的叫妈，叫那个女孩妹妹。我不肯，父亲有些生气，伸手要打我时被那个女人劝住了。她笑着看着我和蔼地说道，以后叫阿姨就行。还让那个小女孩叫我哥哥。那小女孩似乎并不怕生，甜甜的叫了声哥哥。我不理她，因为先前我听见他叫父亲爸爸。她是和我来抢爸爸的，我一想到这就很不高兴。
　　她们就是我的后妈和小妹。我从来没叫过她一声妈妈，连叫起阿姨也很不情愿。尽管如此，后妈对我一直很好，视如己出，有时甚至比亲生母亲还好。从那以后我再不是个没娘的孩子，上学时穿上了干净的衣服，还有个可爱的妹妹陪我一起玩，我不再那么孤单了。
　　后妈和小妹来到这个家以后，家里渐渐有了久别的温馨。一家四口人其乐融融。后来我表面上依然装作对后妈和小妹不欢迎，但内心里早已欣然接受了这个“事实”。那时虽然贫穷，但与以前相比一家人已经很满足了。我想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这个家会一直很幸福。
　　炎炎夏日里，在地里忙了一整天的父亲和后妈在吃过晚饭后都喜欢在院子里乘凉。村里虽然通了电，但那时电视机对于农村人来说仍然是件奢侈品。晚上又不能出去玩，我和小妹就会抬着小凳子挨着父亲和后妈比赛数星星。我已经上小学一年级，而小妹还没上学，她会数数完全是我教会的，她当然比不过我。每每这时她都会天真的瞪着大眼睛很不服气地对我说，等我上学了一定会比你数得快。但是这永远只能是一个愿望了。
　　小妹还喜欢缠着后妈讲故事。后妈似乎只会讲那《牛郎和织女》的故事，每次小妹要她讲故事，她都会很认真的先清清嗓子：好！我给你们讲《牛郎和织女》的故事，从前，天上有七个仙女……一开始，我和小妹都很专注，不时还打断她提这样那样的问题。后来就只是默默地听着，再后来，等她还没有讲完我和小妹都已经睡着了。所以，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后妈至今都没讲完过。
　　后妈生性善良，为人平和。但后妈确实很难做，尤其是在农村，一不小心就会被别人说三道四。生怕被村里人说，所以平日里后妈对我超乎寻常的好，这当然会引起小妹的不满。因为很多时候，后妈明显偏向我，而且事事以我为主，有好吃的要先给我，我的要求不管合不合理都尽量满足。这些让小妹感到很委屈，我抢走了她原本应有的母爱，而且如果她有样东西我想要，后妈就会劝小妹把东西给我。很多时候，尽管小妹很不愿意，但最终还是在后妈的“威逼”下不得已把自己心爱的东西给我。当然父亲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从来都不敢在他面前向后妈和小妹提任何无理要求。有时见到后妈对我稍有偏袒，父亲都会毫不犹豫的制止。要是后妈执意如此，父亲会很不高兴。
　　有一次，小妹的三姨来家里看望她们，给小妹带来一副小玩具太阳镜。那时在农村，对于小孩来说还是一件稀罕的玩具。小妹戴着眼镜在我面前炫耀，我见那眼镜好看得很，就向小妹要来看看。小妹把眼镜摘下来给我。我一戴上，只见眼前的景物都变成了粉红色，觉得很新奇，便想到小伙伴们面前炫耀一番。没想小妹不愿意，我有些不高兴，就想气一下她。于是逗着她玩，一直不还她眼镜。小妹非常生气，趁我不注意一把抓掉了我的眼镜，她那细长的手指戳到我的眼睛，疼得我眼泪哗哗往外流。我顿时来气，上前拍了她两巴掌。小妹没想到我会打她，又惊又怒,接着嚎啕大哭起来。这时父亲听到小妹的哭声，二话没说就拿起扫把呼呼往我屁股上打。我强忍着疼痛不叫出声来，心里很不服气。闻声赶来的后妈看到父亲在打我，好说歹说才把父亲劝住。等弄明白缘由后，后妈对小妹说：他是哥哥，他只是想借你的东西玩一下，怎么能弄伤他的眼睛呢！父亲见后妈又在向着我，很不理解，为此两人差点就吵起来。
　　我被小妹抓伤了眼睛，又挨了父亲的打，因此一直对小妹怀恨在心。那时，村里偶尔有放映队来放电影。我在那些武打片中看过有些阴毒的人往别人脸上撒石灰粉，那人的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于是就想到了一个幼稚而又歹毒的办法报复小妹。那时的我哪知道这样做的危险性，一半出于气愤，另一半则出于好奇和模仿。我当然不会亲手往她脸上撒石灰粉，那样的话父亲非把我打死不可。为此我曾经想过很多实施方案，但都被我自己否定了。过了很久这个想法仍没有付诸实践，我对那天的事情仍然耿耿于怀，当然不会放弃任何机会。
　　夏天里酷热难当，我们当地最爱吃一种用大米做的食物叫“凉虾”，而做凉虾必不可少的是石灰粉。于是我就缠着后妈说想要吃“凉虾”，小妹知道后也很高兴，后妈就欣然答应了。
　　家里没有现成的石灰粉，后妈到村里关系较好的人家讨了一些。农村人都很热情实在，一次就给后妈够用好几次的。做凉虾那天，小妹和我都很高兴，围着后妈帮着做这做那。没多久，全家人便吃上了细滑可口的凉虾。
　　品尝美味过后，我就帮着后妈收拾东西。后妈让我把用剩的石灰粉放到储藏室里，我如获至宝，但是同时更是忐忑不安，想到我的目的就要达到时手不禁有些发抖。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后妈没告诉我因该放在什么地方。石灰粉是用一个塑料袋装的，我没把口封起就放在了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过了很久，我期望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后来，我甚至把这它忘记了的时候它却突然发生了。
　　不久后的一天，当我放学后背着书包走到家门时，听到小妹撕心裂肺的哭声。当时我早已把那事给忘了，便有些纳闷，小妹怎么了，竟然哭得这么凶。那时我对小妹的气早已烟消云散了。赶紧跑回家里，小妹的哭声是从储藏室了传出来的。我来到了储藏室，看到小妹像是刚从面粉堆里钻出来一样，全身洒满白色的粉末。她一边哭边用手擦着眼睛。我顿时明白原因。
　　那次我故意把剩下的石灰粉放在了盛核桃的竹筐里。这小筐核桃是后妈留着过年送人和自家吃的。小妹爱吃核桃，她总是趁着父亲和后妈到地里干活，而我又去上学的时候到储藏室里偷核桃吃。但是盛核桃的竹筐放得很高，小妹够不到。但她有一个很聪明的办法，就是拿父亲用来给稻田除草的小锄头往竹筐了捞。那小锄头很轻便，小妹使起来如鱼得水。只有我知道她的“所作所为”，所以故意把石灰粉放在竹筐上面，巴望着她哪天不小心把石灰粉碰下来，让她自作自受。
　　我又惊又怕,赶紧帮小妹拍掉身上的石灰粉，拿来干毛巾把她的手和脸上的擦干净。小妹依然在哭，因为不知道怎么处理,小妹一直用沾满石灰的手揉眼睛,已经有很多石灰弄到她眼睛里去了。我慌了手脚，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把眼睛里的石灰弄干净。看着小妹痛苦的样子，我急忙把父亲和后妈叫了回来。
　　父亲让我一个人在家里,小妹被送往乡卫生院。他们去很长时间都没回来。我心里很急，要是小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是罪魁祸首。
　　不久，父亲一个人回来了。小妹因为被石灰灼伤了视网膜和角膜，有失明的危险。卫生院根本处理不了这么严重的问题，只做了简单的处理，并建议赶快转到大医院去就诊。父亲拿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向亲戚和邻居借了一些，但总够才带了一千多块。到了地区医院，花了所有的钱不算还欠了几千块钱，小妹的眼睛还是没能保住，仅剩一点点微弱的视力。
　　后妈和父亲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击垮了。小妹失去了视力，成了瞎子，成天又哭又闹，这个家从此没有了往日的安宁和幸福，一切的一切似乎在那一刻都破灭了。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的真正主谋是我。我对小妹满怀歉疚但又不敢告诉父亲和后妈。我感到很痛苦，心里很是不安。有好几次我都梦见小妹哭着喊着要来挖我的眼珠子。
　　时间似乎能治愈所有的伤痛，好多年过去了,小妹失明的阴影早已散去，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所有的人都把小妹是瞎子当成了一种习惯。只有我不能，我一直在为我的这一个错误接受良心的责罚，并想法设法为我自己在赎罪。我一直在努力，暗暗发誓要通过学习获得更好的生活，让小妹和家人活得更好。
　　终于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在踏上大学求学之路的前一天晚上，我终于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向全家人说出了事实真相。
　　后妈哭了，哭得很伤心。而小妹早已没了眼泪，但她全身都在发抖，我知道她心里定然很痛苦。她一向认为可亲可近的哥哥却亲手毁掉了她一生的幸福。
　　父亲出乎意料的没有骂我，只是一个劲的抽烟。就这样，一家人又沉浸在了往日的痛苦中。我哭着跪下来向后妈和小妹保证：我一定会娶小妹为妻，一定会让她幸福。但后妈一直保持沉默，而小妹干脆就回房里躲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离开了，我害怕再次面对她们，所以没让他们送，我选择了逃避。
　　到了大学里，新的校园生活很快让我从过去中走了出来。直到学期快结束时，我已鼓足了勇气再次面对他们时，早已物是人。后妈又和母亲一样被疾病夺去了年轻的生命，而小妹已为人妻，丈夫是一个瘸子。
　　这些事情父亲一直在瞒着我。我万念俱灰，她们不给我机会，不肯原谅我吗？后来小妹对我说丈夫对她很好，她很幸福。她和后妈都不怪我，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因为我是她的哥哥,唯一的亲哥哥。我们至始至终都是一家人。这是后妈临终时的话，但是她没来得及亲口对我说。
　　在后妈的坟前，我哭得灰天暗地。我很后悔，后悔没亲口叫她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