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3、正文完 ...
-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自己从梦境中挣脱出来,与不见多日的尚明秋再度相见时,居然仅靠一册话本便打破了寒暄假象。他扬手,将册子抛给头疼欲裂的墨允恩,少年快速接过,粗略一翻,字字句句,悉数惨凄。
原来,柳垂泽为何会那般偏激,一切缘由皆因这则故事而起。
尚明秋道:“陛下。”
墨允恩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你莫怪他,这是他身不由己。”尚明秋垂下睫羽,困难道,“若陛下能改去这段命数,或许前坐种种……”
都能因此,而彻底改写。
墨允恩嗓音沙哑,悲痛欲绝。心道改什么命数,他已经药石无医。
*
兵马入城,破境屠贼。宋闻美所言不错,他的那批将士最是命硬难杀,鏖战几时才勉强止住,禁军伤亡惨烈。花嫁同曹衡策马歼灭数千蝼蚁,负伤冲入朝堂官道时,不禁僵在了原地。雪地朱红不绝、御史遍体鳞伤,望见胸膛毫无起伏枕于国君腿根的柳垂泽时,花嫁张口又闭上,犹豫良久,才道:“……陛下。”
陛下面如死灰,心如刀绞。六神无主瞥二人一眼,什么也没说。
此时,李权贞推着尚明秋姗姗来迟,猝不及防目睹这副惨状,倒吸一口凉气,小声兮兮:“柳大人他——”
眼前红梅斑点,将他们掩于其后。沉默观望良久,尚明秋忽然嗤笑一声,仿佛有什么在此刻瓦解:“他妈的…柳垂泽。”
音色清冷含怨,散在风里,空灵且无力。
“你活一次,是会要了你的命吗?”
*
宁雍八年,深冬。古道苍雪皎皎,溪河冰封,梅盛万里。
一朵红梅从山巅飘转而下,穿过喧嚣华街,百姓衣角;掠车而行,至多不过落在无人之地,或是朝堂金殿琉璃檐。反复跌宕,周转流浪,轻盈地歇在龙椅周边,年轻帝王伸手捻起,举到鼻前轻嗅几回。
待他轻笑完,高台之下有朝臣出列:“陛下。”
年轻帝王懒散掀眸,道:“怎么?”
“今年的梅花开得甚好,不知陛下可有去看看。”
“尚未,”年轻帝王甩了甩玄色龙袍的广袖,道,“孤家寡人的,欣赏什么梅花。”
那位臣子退下了。
不过时,又有一人出列。深紫官袍,面容干净,正是昭燕之战后被召入宫中弥补百官空缺的傅丝竹。他一作揖,道:“陛下。”
“嗯,”年轻帝王开小差,敷衍道,“你也有事?”
“有事。”
“也是让朕去赏梅的?”
“……不是,”傅丝竹噎了一下,说,“是国师托微臣向陛下捎句话——”
话音未落,满朝文武蓦地竖起耳朵。年轻帝王则是愣了愣,随即急切地倾身:“快说。”
“呃,”傅丝竹深吸一口气,语速奇快,“国师说御史大人体弱多病这才刚把伤养好又转眼染上了风寒,并且不论他与丞相大人如何强灌汤药以御史大人如今这副身子也无济于事,所以国师让微臣问一下陛下您看此事怎么整?”
墨允恩豁然站起身,果断道:“把其余人都召进来!”
片刻后,揣着看戏之心的文武百官个个侧首斜睨。走在前头的是丞相与太尉,只见曹太尉板着张脸屏息入殿,众人目光火热,饶是近乎全瞎的尚丞相也无法承受,抬袖掩面,分外汗颜。而走在……哦,不,确切之说应当是死在后面的柳御史,则由苍溪稳稳推入殿内。双目无神,血气亏空,唯有微粉肤色彰显他仍有一丝活气。淑人君子的御史大人就这么被推了进来,白纱制衣,侧尾垂襟、耳后白发与发上白昙交相错映,一股翩翩仙气散发周遭,诸位大臣不禁感叹真是天仙下凡。
老臣习以为常,按国君意思朝其作揖行礼;而新臣就显得不太端庄沉稳,一时被美色迷了心智,回神过后,便直接与走下龙椅的上司直面对视。
"......"
要命,这是什么眼神?
三公两病一立,两活一微死,众人皆感叹,说这可真是造化弄人。
“陛下,”尚明秋拱手,仰头道,“其实您可以下了朝再来见柳大人的。”
墨允恩火速扑向柳垂泽,确认他心口愈合,顿时放下心来。随即不顾礼部尚书沈大人一脸肉疼的神色,托起他软白无力的手,急道:“这手为何这么凉?”
“.....他现在还是死的啊,”曹衡见招拆招,毫不留情,“死人的手,可不就是凉的么。”
尚明秋:“......”
赶在墨允恩跳脚之前,他一扯曹衡衣袖,暗示他若存心找死也别在这众目之下,怪丢脸的。
“待——魂魄全部归体大抵就不会啦!”
众人循声而望。
迟来一步的是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高龄仙道,是当朝国师授恩之师。在御史刚死国君寻死之际恰巧被白聍鹤拽着闯入皇宫,七七八八一通解释,说自己观测命薄得知故御史命不该绝,有灵物可替其续命之后,便被墨允恩火急火燎送入皇宫,好吃好喝伺候。眼下他只不过是差人传话,居然就弄得如此鸡飞狗跳,居然还把尸体给推走了——仙道撇撇嘴,道,“老夫仙术向来出神入化,尔等究竟是有何不满,胆敢一声不吭将人偷走!”
有人道:“哎呦。”
“那玉佩甚是脆弱,充当人心本是无奈之举。现下肉心尚未重塑你们这群孙子便把他折腾过来,届时真死了你们又要哭!!“仙道跺跺脚,脸比身上火衣都红,“老夫爱徒何在?!老夫要叫他好好管束你们!”
尚明秋感觉丢脸死了:“......推我回府。”
曹衡也不忍直视:“......现在就推。”
*
“他的三魂都记归位,”下朝后,仙道督促墨允恩将人原封不动推回去。斜卧榻上,抓起一颗金橘,“你是聪明人,不用老夫过多提点应当也猜到了。你与他一路遇到的不速之客,例如什么温琢玉莫允恩......按你之言,大战之后接连消失,不是身陨他处,而是魂归故体。”
闻言,墨允恩看了眼死气沉沉的柳垂泽,问:“那六魄呢?”
“还需慢慢恢复。”
“不是,”墨允恩见他一副事不关心的模样,脑一热,夺走他的金橘,“怎么个恢复?您不是说经脉五脏皆已补缺完毕,怎么现在又说——”
仙道嚷嚷:“老夫说让他自己慢慢恢复神识,你不要这么心浮气躁的!!”
夺回金橘,仙道碎碎念:“年轻人哪来那么多脾气......”
乖乖挨训。仙道又道:“你这儿有涩枇杷吗?”
“涩枇杷?”墨允恩摇头,“没有。”
“……天天吃橘子也不怕上火,”仙道挑刺轻车熟路,忽然怀念道,“遥想老夫刚出关那回恰巧撞上秋日,乔装易容在村子走一遭,可因此得了不少枇杷。那滋味……虽是皮薄肉实,可果肉略含酸涩,啧啧啧,好吃。”
头花歪了,墨允恩伸手帮他扶好,顺口夸赞道:“嗯,您老人家吉祥……”
“老夫不是说了要簪牡丹吗?怎么又换回白昙了。”
那几朵花比头大的大红大紫吗?墨允恩头也不回:“配色有点俗。”
于是有了盼头,他便开始漫长的等候。
宁雍八年,三月初春。仙道辞别长安,万人相送,彼时桃花含露、溪河流淌;闲来之时国君为御史梳发打扮,一身紫袍收腰,头戴剑冠,太有风骚。被当朝丞相委婉更替,百官对此搭配暗地无语。
宁雍八年,五月,寒凉季节逐渐回温,国君谴工部尚书重建杭州楼宇,热火朝天。彼时青竹飒飒,柳风细细;突发奇想之际国君又为御史梳发打扮,一身白衣不染纤尘,犹如谪仙;墨发披散肩头,温柔白净,被当朝国师狠狠夸赞,好友惊奇。
宁雍八年,六月,烈阳高照。彼时粉荷绿叶,绿树浓荫;国君重游醉春楼,饮了半壶梨花白,酒量不好,醉了。
宁雍八年,九月,秋高气爽。大宏新帝微雨澹携絮王来访,有心将当期御史绑回大宏国内,被大燕文武百官围堵殿外,放目望去乌泱泱蜿蜒一道黑线,是众臣长跪在地。吓得二人抛下皇弟连夜出逃,不日后,国君特意传信以表嘲笑。
宁雍八年,十二月,初雪降临。
宁雍九年,一月,新年将至。国君常伴御史身侧,同其余臣子商讨新岁宴。火树银花下,终于感到一丝琢磨不透的伤悲。这一夜,市井喧哗,辞旧迎新千万家。城中热闹得紧,但御史大人仍旧没有恢复的前兆,依旧是行将就木之状态,国君背着所有人,偷偷流了一夜的眼泪。
几月后,新春佳节。各官可携妻与子,普天同庆,共迎暖年,共同守岁。
放下人归家,剩下步聚需得一群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朝臣来。
这些高门贵胄哪做过此等琐事,在动手前都认为是陛下吃错了药。可直到宁知檀别别扭扭将包好的歪七扭八的水饺放到竹扁上,惹得沈明玉无情嘲笑、暴起追人时,众人才迟来地反应过来,这其乐融融的一切,都是真的。
欢声笑语是真、相互祝贺是其;再无尔虞我诈是真、众生平等也是真。
此情此景,功高苦劳的大臣们皆是鼻尖一酸。怕丢脸惹同僚耻笑似的将眼中水雾逼走,牵起各自家人,去按部就班,分工做事了。
“沈明玉!!!”一阵旋风袭来。是宁知檀怒不可竭,“你有本事就别跑!看本侯不砸死你!!!”
素日以斯文薄面著称的尚书大人时不时回头作揖,然后煽风点火:“沈某只是有些弄不明白。”
“什么?”
“你那手艺,恕沈某直言,”沈明玉夺路而逃,在一众同僚震惊的目光下笑了笑,“实在是,太烂了!”
宁知檀恶声恶气:“我去你大爷的——沈明玉!!”
偌大庭院,红梅舒展芳华,暗香浮动。曲廊围栏之上,无所事事的墨承奕正偷着闲,从檀桌上顺了一小捧橘子吃。他慢条斯理剥着果皮,忽地被身边人搡了一下。连忙护住手中果肉,锦王殿下哀怨扭头,冲一脸猥.琐的萧王发出诚心疑问:“你这是做甚。”
“本王己决定好了,”墨承銮勾住毛笔,在册子上圈圈画画,打定主意,“这如今百姓之间流传的宫中秘闻,单单陛下与柳御史已是不够。本王瞅着曹太尉面若好女,独有心狠手辣的滋味,唯独待遇丞相一片真心…实不相瞒,还有那沈尚书与安成侯也有趣,而且经本王日夜盯稍,惊奇发觉原来国师太傅二人也是你情我浓、恩爱非常。若能将这些出版整理成册…岂不是赚翻了?!”
墨承奕梗着脖子咽下橘肉,对如此恶俗不厚道的行为进行严肃的言辞劝说。途中,二人争执,被抱着竹框的李权贞等人听见,初闻甚感惊世骇闻,随之坦然接受。欢欢喜喜共讨去也。
笑声响彻云霄,地动山摇,曹衡放下已被自己开膛破肚的肥美鳜鱼,应丞相要求,将他推到广庭桥边。一群你拥我攘,压低嗓音嘀咕私语,曹衡眉心猛跳,略一凑前,听清内容后顿时鼻子都气歪、脸都给气绿了。
“丞相大人举止得体,太过正经,”有人挤眉弄眼,“ 多半在下啊。”
“可这样一来不就跟陛下他们一样了吗?我认为不对,”另一个人答道,“曹太尉腰细腿长、相貌妖艳… 行事乖张,据我所知,大多在下。”
“ 不不不。你这不对——”
众人霎时躁动起来,一时间,这羞人私事从他们口中众说纷纭。不远处,尚明秋还捧着那只清洗干净的肥鱼,隐约听到“上下”“真是不像话”以及“ 丞相可真是磨人”等零碎又淫.邪之气扑面而来的几句。待曹衡去面复返,抬头道:“何事如此恼你。”
“ 无事。”
“可我方才听见他们说什么你就多半在下——”
“咒我下.盘有难。”
尚明秋吓了一跳:“?”
*
人间好喧嚣,水亭好孤寂。空阔雅庭有一处是冷清地,隆冬骤雪,枯枝败叶也银装素裹;连红梅都不愿装点这座荒芜水榭。这里独有一盏幽幽灯盏,映亮白氅帝王细长好看的手,再往他处一偏,另一位端坐轮椅之中的雪衣男子便朦胧隐现。披肩发,白绒衣,墨允恩牵着对方微凉的手,专心打量着盒中之物。
那是一堆发扣。前些日子听闻白聍鹤要下江南,临走前,专门托他搜集的。
物件交于他手,白聍鹤当初还阴阳怪气好一阵,直到被元易白大发慈悲,连哄带骗拐走后,他耳根才得以清净。此刻这二人远在兹州,与凌大小姐共论万寿山庄收徒重振之事,故而都不在京中。
侧目看了一眼柳垂泽,墨允恩轻叹一气,拣了只白兔式的发扣,伸手帮他别在耳后,收着那一缕雪丝。
退后观赏,墨允恩笑了笑。
嗯,很是可爱。
但兀自笑了片刻,不知有何开心,渐渐地,他又笑不出来。
轻轻吻上对方的脖颈,墨允恩轻声道:“垂泽……一年过去了。”
柳垂泽无动于衷,眼中无光,不知在看何处。
“ 你知道吗,”墨允恩揉揉他的脸,道,“前段日子我去了一趟大宏,专门拜访净玉王府。我们之前一起领养的皇子公主,如今只剩小情还活着了。你知道其他是怎么没的吗?”
柳垂泽歪了歪上半身,长发垂落襟前。斩破云霄的冬风悄然而至,扬起几缕,飘摇散在空中。
墨允恩自说自话:“相渡说,是被撑死的。你说说,这群不争气的,怎么死也死得这般没水准。”
“……”
回应他的,自然是柳垂泽的毫无动静。
“你应当嫌烦…”墨允恩苦笑,收了后话,“ 罢了。那便不说了。”身后跃腾起绚烂烟火,流光溢彩,连绵不止。少年仰头静赏良久,后指骨搭上轮椅,道,“今日春节,前庭好热闹。我陪你去那里守岁。”
互相道完祝福,用完晚膳后,所有人都绕到空旷雪地上。粉墙黛瓦,腊梅点点;柳清早些时候便吩咐柳玉将购置的烟花搬来,众人拥簇上前,各取所需。寻着地方玩烟火。
引信腾冲夜幕,四下飞溅开去。陪衬着璀璨星汉、云雾风雪,墨允恩也取了一支烟花,燃着放至雪地,不多时,绽与长空,砰砰作响。
彩光交相辉映,倒映于他们含着笑意的双眼。喃喃低语,喁喁怜词,墨允恩默默伸手,揽住柳垂泽的肩,将他的侧脑抵上腿侧。又揉了揉他的发顶,终是无奈一笑,心道……没醒便没醒吧,大不了,我就这么陪你一辈子。
可是清风明月展露世间,一漾钟声悠荡于天地。仰头方初释怀才多久,蓦然感觉广袖被轻扯……桂花清香时隔短短且漫长的一载,再次近了他的身。
呼吸霎时停了。
猝然回首,垂眸。长风掀起鸦色长发,细雪穿透袖间。香雾迷了彼此眉眼,情愁一载,多少日夜,只求,此时笑颜。
若有独梅拢清雪,散尽愁苦续相思。
从前种种,从此之后再不作数。
但至少这一世,他们不会再留有遗憾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