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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冤情 ...

  •   第七章、冤情

      苏合全甚至觉得,那婢女庭雀就仿佛是海氏的催命符,本来皇帝还是倾向相信海黎的,结果她私下里传出的两封信,一封提示海黎小心千娇一事,一封警示海清联系千娇的情郎未婚夫,并且小心鲛绡的材质,这简直真是坐实了海氏之罪啊!得知她是细作之后,皇帝就连问都不问,直接密令典刑司严审,而且还说只要结果,人扒掉几层皮都没关系。如此一来,那庭雀就算不知道什么,也必须知道什么了,就算没有招供什么,临了死路也得画押了。
      “陛下圣裁,江南女子娇,哪比得上银姬娘娘丽容,江北女子俏,哪比得上燕妃娘娘美貌?”苏合全把话茬调转了方向,只听皇帝哈哈笑了两声,说了句“你这个老滑头”,他才舒了口气,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
      “那舞服确实出自两家商户,都是有织场也有铺子的织造大户,其中六件舞服和那件珠巾是越家所做,另外六件乃虞家所做。珠巾为真品,舞服一半真品,一半赝品,珠巾上的刺绣与真品舞服上的刺绣,针法完全一致。虞家是海氏的亲家,现被密查司的江南暗探查出其所织造的鲛绡多有掺假,就连最近新出的货物都有假货,经比对查证,造假之处雷同。苏合全,你说,那赝品是出自谁之手?”
      “自然是虞家。”苏合全说出了皇帝想听的答案,从目前来看,虞家涉案无疑。
      皇帝随手摊开一封拓印的文卷,“檄文,讨伐海氏。”然后语带调侃:“什么时候,江南士子又开始搞檄文这套东西了?”苏合全又被吓住了,这东西一旦兴起来,会出很多人命的。不过皇帝此时似乎并未大怒,反而调笑道:“光看那檄文,那名唤阮文玉的书生倒是有几分才气。”
      永隆皇帝自然不知,一个没有才名的学子,又无任何官方的势力傍身,除非他是真的不要命了,也不顾及亲友了,才敢这么干!只要他还要命,还有所牵挂,那么在某些问题上,他就必须暂时保持缄默。如果想要申冤,并且能够三思的话,只能韬光养晦,争取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机。
      苏合全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圣上这是跳过了海氏最重的那个罪名,又捡回前面的罪状了,还是奸污一事,只是这次不同了,江南已经人尽皆知了,很快便会传遍京城,连带着两封公示文案的内容。
      这绝笔信,不管有多惨绝人寰,这檄文,不管怎样铿锵有力,总之,出现在此时,真的不妥。圣上已然不悦千娇的愚言,再看到这样的文章,便是再怎样惜才,也必然迁怒于典刑司里的那位。欸,千娇的日子恐怕也不比庭雀好过到哪里去。
      “只是,刚写完檄文,第二天就失踪了。朕都还没来得及察看他更加精彩的下文,就这么不见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掉到阴沟里死掉了。”皇帝这话听得苏合全也是心惊,到底是在怀疑海氏派人灭了口,算是罪加一等,还是觉得那阮文玉的失踪恰到好处,可以让某些东西戛然而止。
      “可惜了,我大夏朝又少了一个敢于直言的未来臣子。”
      合着圣上这是已经判定那阮文玉死掉了,无论如何,他这档子事算是了了。
      “欸,又可惜了,朕看走眼了啊,海黎,海上的黎明,竟掩藏着深水的黑暗。”皇帝指了指储孝南的密信,信中承认千娇一事,但是当夜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只是次日清晨听到千娇哭诉。因为证据不完全充足,事情又发生在自己府内,他担忧此事外传,影响进献,所以只得劝慰她暂且放下。
      “陛下圣明。”苏合全连忙夸赞皇帝的隐喻。
      皇帝又指向另一封密案卷宗,那是密查司上呈的关于海氏最大的罪案。“这深水可真是深,这黑暗可真是黑。密查司查出更大的案子,走私啊走私,这走的都是别人的私,可贪的却是朕的银!苏合全,你说,朕如何保得住海氏?你看,朕究竟要不要再给海氏一个陈情的机会?”
      “陛下圣断,老奴请旨,海大人即刻进京述职。”苏合全知道,海氏完了,但是在完了以前,皇帝需要稳固政局,哪怕是杀一儆百,也得要那“一”伏诛得心服口服,不给后世留下话柄。
      皇帝点了点头,苏合全正要拟旨,殿外的侍卫传报,说是庭雀的供文出来了。苏合全询问皇帝是否要连夜察看,皇帝又点了点头,于是他将供词呈递。
      看完供词,皇帝拍案,“庭雀是典刑司司长秘审,她交代海氏在宫中其他司务也多有打点!这是要把朕置于何地?是不是朕下旨查抄海氏的时候,在朕的皇宫里都能被行刺?”
      苏合全赶紧跪地,“陛下息怒,这,这这,这有近侍,暗卫,禁军,还有清义法师,他可是大法师的大弟子,只要在陛下身边,自然实时能够洞察危险气息,陛下放心。”
      又有侍卫急报,说是典刑司的女嬷嬷传禀,舞女千娇咬舌自尽了,自尽前曾有宫女送饭。经勘察发现,千娇怀里多了一个半块玉环,与她入典刑司搜身前搜出的那半块刚好合成一对,似是定情信物,密查司的人怀疑可能是阮文玉的贴身物品被秘密送到千娇手里,正在确认,前去索拿送饭的宫女时,那宫女失足跌落池塘淹死了。
      皇帝听闻,怒笑:“自尽?怀着情郎的玉佩?失足?走在熟悉的池塘边都能落水?苏合全,这就是你跟朕说的放心?海氏的手都伸进典刑司了,是不是连朕的密查司跟法师府也要有异心之徒了?”
      苏合全赶忙跪地磕头,“圣上息怒,老奴失察,奴才有罪,这就与密查司、宫人司将宫中的奴才们一起筛查一遍,包括,包括老奴自己。”
      皇帝听到苏合全的后半句话,怒气消散了一些,调笑道:“说说怎个自己查自己啊?”
      “老奴,老奴……”苏合全不知如何回答,猛然想起皇帝以前的承诺,“请圣上赐对食,察看老奴的一言一行,实时汇报。”
      皇帝终于收起怒容,苏合全连忙谢恩。见皇帝乏了,他起身收拾卷宗,伺候皇帝就寝,那封将拟的旨意,也便没有成形。
      没有人知道,那落水的宫女阿福是燕妃安排的。送饭时,阿福拿出那玉环,告诉千娇她的情郎已被控制,他的命取决于她的选择,而且饭食早就有毒了,她已经无力回天了,现在她要做的是吃完饭之后,当着司里女官嬷嬷的面咬舌自尽,否则阮文玉性命不保。千娇被逼无奈,只得自尽。她也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中毒,这只是百媚为燕妃献的毒计罢了。
      百媚借此筹谋,入了燕妃的宫。
      不过在成为燕妃的贴身婢女之前,她还是吃了点苦头的。燕妃知道海氏案发,宫宴献舞的舞姬必然都会撤换,千娇已死,百媚投靠自己,剩下十个人很可能会因为此案牵连被没入教坊司。所以这对想要入宫的百媚来说,自然是好事。可是,有些规矩,自然是要提前教会她,否则一飞登天了,想当凤凰怎么办?
      深夜,就在雁回宫殿后的庭院里,层秋端坐在凉亭里,彩蝶站在层秋身旁,百媚跪在石板上。
      “好事多磨,百媚妹妹虽是朱大家介绍来的,可是一开始,吴氏族人就在扬州费尽心思栽培你,想必不只是想叫你成为宫女这么简单吧?”
      百媚连忙俯首:“奴婢愿意誓死追随燕妃娘娘。”
      层秋冷笑三分,“这话留到明日说也不迟。”她示意彩蝶从身后拿起棱角鞭,扬手便挥了起来。百媚尚未来得及起身,脊背硬生生受了一鞭。“可知错在哪里?”
      百媚痛得龇牙咧嘴,颤抖着说:“奴婢不知,求层秋姐姐指教。”
      “那日你在星云宫,说自己出身舞女,不敢入宫为妃,要知道燕妃娘娘的出身,乃制香局女官,照样得了圣上恩宠,十余年如一日,而你的言辞,不仅贬低了你自己,更得罪了燕妃娘娘。”层秋说着,抬手又挥了两鞭。
      百媚“啊”了两声,却不敢发出再大的动静,她将手绢塞进了口中,以免惊扰到殿内休息的燕妃娘娘。
      “还算是乖巧。”层秋晃了晃鞭子,鞭尾落在百媚的衣角,“背过身来,直起身子。”百媚不敢有半分违逆,连忙转换了方向。
      “在主子面前谨言慎行,在主子背后更要谨言慎行,这是雁回宫的规矩,能做到,则生,而且活得比各宫宫女都要光鲜,还能得了娘娘的恩宠。做不到,有一千种法子叫你生不如死,一万种法子叫你即刻惨死。”层秋边说边挥动棱角鞭,百媚痛得凄厉哀嚎,即便咬着手巾也无法压制,可她却不敢求饶,只含糊着说自己知错。
      就这样,生生落了二十鞭在百媚的身上,层秋都没有眨一下眼。彩蝶看得脊背发凉,对于自己的将来很是惶恐。这百媚虽说也不懂燕妃娘娘的规矩,但看起来已然替娘娘办成了事情,尚且如此境地,倘若自己行差踏错,而燕妃身边已有了层秋跟百媚,自己岂不是更容易随时毙命?
      她搀扶着百媚到偏房,然后替她敷药。从头到尾,百媚没有抱怨一句话,只是不停地发抖渗汗还有轻声呻吟。
      她心里暗道:这倒是个狠人,能成大事。只不过,得先能保住性命才行。
      苏合全与密查司的侍卫们一夜未眠,连夜查档,将除皇室在外的所有宫人都过了一遍,是为宫中的清查行动,有好些人因此入了典刑司。
      皇帝醒来之后,对苏合全道:“把海黎奸污一事,海氏宫中探秘一事,虞家造假一事,处理了。先叫密查司在江南的副司长拿着朕的御剑,问问海清,造假一事究竟是虞家所为还是海氏指使,倘若海清的回答是虞家所为,那便问问他打算怎么处置虞家。他怎么处置是他的事,朕怎么处置是朕的事,朕只想看看,掉脑袋的事情面前,海清会怎么做。宫中出自海氏族人的奴才,招供这些年替海氏递出的消息之后,全部处死。至于海黎,先将他软禁起来,待海清那边的上奏传回之后,一并索拿。”
      皇帝更衣洗漱之后,继续对苏合全道:“走私大案,继续暗查,朕要的是全部结果,包括历年来海氏贪污的账本!”
      宫中的旨意自早朝之后秘密传出,海黎在不知内情的状况下就被软禁了,他一直惶惑宫中没有传来召见令,家中也不见亲笔信,原来是出事了,可是,究竟出了什么事。此时此刻的他,并不算慌张,因为他自认没做什么错事,惟一可能出差错的就是那献上去的宝珠。
      不久之后,江南传闻从民间传入京都。图木尔在街上听闻这些传言震惊不已,从他与海黎的交往来看,他认为这位海大人是绝对的正人君子,断不会如此行事。同样震惊的还有凌霄,他本就与海黎是故交,这两三年来虽不在同地任职,但也有书信往来,要说海黎犯罪,那是不可能的,要说海黎奸污,那更是不可能。只是如今看来,形势颇为不妙,宫中已经派人软禁,定是查到了什么,还在确认另外一些东西,很可能牵涉更大的案子,否则如果仅是事涉奸污之嫌,皇帝必然宣召令海黎进宫解释。于是凌霄判断,江宁官场恐怕要有大的动荡,特别是海氏,甚至牵连到整个江南政局。
      该怎样通知局中人呢?
      图木尔将一封写清前因后果的信夹在一个仿制食盒的暗格中,在礼宾部司膳调换了准备送进海黎房间的食盒。因为礼宾部都有异域人,所以什么样的厨子都有。他找的就是西域的厨子,那人是凉国细作。他的本意是提醒海黎做好准备,想好对策。
      凌霄也知道海黎被软禁,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不能贸然行事,无论是礼宾部宅邸还是江宁海府甚至虞家可能都已经被盯梢了。当务之急,是叫海黎的妻儿紧急避难。他想到了虞沉画,那个有些调皮但灵动的孩子。他上街,逛了集市,看到有卖一些小物件的铺子,恰好看到一个装饰品,是一只飞鸟与一只游鱼贴合在一起的玩物,于是他灵机一动,买来加急寄到家中,附上一张便笺:给家里的小姑娘寄的京中趣物。他想,他的管家当然知道,家里哪有什么小姑娘,只有一个婢女,被叫作“小姑娘”的自然是前些日子在家中游荡了两三日的虞沉画。
      海黎目前是被软禁而非监禁,所以用膳时,外面只有两个守卫把守。他耳聪目明,打开食盒之后,自然发现这食盒里的构造与往日有所不同,特别是底部稍微高了些,于是他尝试抠动,果然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装着一封密信。他迅速拆开来读,信中详细说明了这些天江南与京都的传闻,千娇与阮文玉之事,还有某些宫中秘闻。越往下看,他的手就越来越抖,直到看完全部字眼,信笺从他手中骤然坠落。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急忙烧掉了信笺,合住食盒。他没有吃那饭,而是倒掉了。待小厮收取餐盒之后,他倒茶不停地饮水,很快一壶水被饮尽,于是唤了守卫叫水。
      后厨的西域厨子把食盒接了过来,趁人不注意又换回了原来的食盒,他哼着小曲收拾餐厨,不经意间瞥看对面茶水间有人正在倒茶,只是不知为何,给他一种鬼鬼祟祟的感觉。
      同样的鬼鬼祟祟出现在虞家宅院与织场。饶是学过医,也逃不过败类的算计,虞夫人根本看不出自家的水井已被下药,所以从饮水、喝汤、吃粥再到沐浴,虞家上下皆在不知不觉中中了隐秘的药毒。而织场出的货品与铺子卖的商品大都被掉了包,因为送货人与掌柜都被收买了,利诱或者威逼。
      海兰在府内急得焦头烂额,原本想靠她的朱姨在京中的力量打探消息,可是海清却将她禁了足,叫她不准过问任何家族事务,安安静静在家里待着,收拾好行李,他会见机行事,找时间先把她送走。
      不久之后,密查司副司长同时也是密查司江南分司的首领闫从年带着皇帝昔日征战留在此地的御剑前往海府,海清伏跪接旨,对于鲛绡造假一事,他表示实在不知情。当他向闫大人陈言虞家是重信义的商户,不可能参与作伪之时,闫连年却道海大人此时的一举一动将会全部呈到陛下面前,建议他谨言慎行。无奈之下,海清只得说这就前往虞家质询,请闫大人稍候。
      海清带人前往虞家,质问自己的亲家可曾参与作假,虞老爷没做过的事情,怎么可能认账。可是,海清身边的密查司侍卫却拿出了虞家造假的证据,织场与商铺方才已被查抄,里面发现相当一部分假货。虞老爷震惊,连连直道“不可能,不可能”。海清知道虞家织场与商铺的长工们已经被暗卫控制起来,看架势倒不是要当场拘捕虞家老少,而是圣上想要探探自己的口风。
      虞家不会作假,海清心里清楚,可是究竟是谁在设计陷害?如今看来已经不是查清真相的问题了,因为自己没有权限查案,就连申辩都很困难,而是一个选择的问题,选择将海氏与虞家撇清,还是坚决维护虞家,前者有不仁不义之嫌,后者则会让官家觉得自己在包庇。他回想起虞夫人当日的提醒,假如是真的呢,假如设局之人意在整个海氏,那么就算此时与虞家撇清了关系,恐怕也难保全,因为自己并不知道幕后之人的后手是什么,再假如幕后之人真的与朱氏有关,那么自己可真就是引狼入室了。
      海清没有办法,当下只得先叫自己脱局,再行周旋之事。于是他当着随行侍卫的面,跟虞家老爷吵了起来,用争执的方式传递一种讯息,弃车保帅。最终,海清拂袖离去,怒气冲冲。就在他离开之时,他发现虞家宅院周围,已经有不少陌生的面孔盯梢了,加上隐藏的皇家暗卫,恐怕……
      回到海府,海清向闫从年表示此案与海府绝无任何关联,至于虞家涉案与否,听凭圣裁。闫从年按照皇帝的旨意,暂时没有露出任何针对海氏的苗头。至于虞家,也只是暂定暗行控制,因为上面还需要核查涉假贩假的其他商户。
      最重要的是,走私案的风声,不能透露。密查司正在进一步搜集海氏涉案的罪证,寻找账本跟赃款。此时此刻,海氏的亲家被调查,海清若想掩盖掉所有犯罪证据,必然想方设法销毁一些东西,隐匿另一些东西。
      在闫从年走后,海清连忙叫了管家去唤朱总召前来议事,可是管家却说就在海大人出门后不久,朱总召等人带着行李离开了,说是如今海府涉案,不便留居。至于她们去了哪里,无人知晓。海清闻言气得连连拍案,急忙派人寻找朱为莺的下落,并命人紧紧盯住江宁分号。
      朱为莺离开海府之后,潜藏在海氏几年来的细作,还有细作培养的心腹,又开始动手了。这一切,瞒天过海,做得滴水不漏。因为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构陷地方世家与朝廷命官了,对于欺君罔上,残害忠良,荼毒百姓之事,他们早已“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了。
      海府动了,虞家也动了,越家同样动了。只是前者是细作在动,中者是药毒发作,后者是前来退婚。
      关于海清指控造假一事,虞氏夫妇在书房商议了甚久,确认定是遭到小人算计,只是如今院周皆是探子,宅门只能进不能出,普通商户之家又怎能有权力干涉上头的调查?如果查不出对虞家商货偷梁换柱之徒,这造假贩假的罪名虞家恐怕是背定了。
      虞老爷非常后悔没能早早觉察蹊跷,他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批货物遭到掉包。让他恐惧的不仅仅是涉嫌“造假”,更恐惧的是幕后操纵之人缜密的心思,最恐惧的莫过于欺君之罪,假如宫里的贵人坐实了虞家的罪名,那可是毁家灭族的下场啊!而今日海清的言论,何止是撇清关系,更可能是想叫虞家顶罪啊!
      虞夫人担忧的则是邓棋的提醒,她万万没想到这次的变局竟然是自己的女婿和自己的夫君率先涉案,她当然知道两人都是被陷害的,可问题她是原以为假如江南出现变故,当先的必定是政务之事,虞家多多少少还是有避难的机会的。谁曾想作为外姓的虞家从一开始就是设局人的诱饵,以此可能会勾出更多所谓的“罪证”,甚至直到整个海氏倒台。海清与虞家表面上撇清了全部关系,难道倒了一个虞家,一切都会结束吗?亲家公真是好糊涂啊!
      转眼间,虞家周围已经到处都是密探了,当下最要紧的就是两个女儿。虞氏夫妇决定等到天黑,趁着夜幕遮掩,叫沉音带着沉画从密道先行离开。随后他二人再见机行事,绝不可与两个女儿一同逃走,否则院里的主人都不见了,必然引来家仆慌张,最后一家四口可能都会很快被抓回来,他们要给两个女儿留下避难的时间,拖延得越久,她们走得就越远。
      令虞氏夫妇讶异的是,紧闭的大门依然有人叩响,来人正是越家夫人。
      待客厅内,虞夫人与越夫人端坐在方桌两旁,虞沉音则立在母亲身后,她们没有叫虞沉画旁听,可是那小妮子冰雪聪明,自从海清带人来了家里,她便知道出了更大的事情。
      不能旁听便竖着耳朵偷听。
      原来这越夫人亲自登门,竟是替儿子越明退婚。
      “虽说两家定下亲事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是海协同的名声现如今……”越夫人支支吾吾,一副难为情的模样,“真不想海氏竟如此表里不一,实在叫人不知如何评论。”
      表里不一的人是您吧?虞夫人啜茶,浩然道:“不知如何评说那便不去评说,这世间人事,真真假假,孰是孰非岂能单凭表面现象就妄下结论?我凌清然知道的,不过是一句:人在做,天在看。”
      越夫人慨叹:“可是老天不长眼啊,海氏出事,连带着拖累了虞家两个女儿,我也深感同情……”她欲言又止,停了停,继续道:“如此一来,怕是有损沉画的清誉。”
      “您知道是清誉就好。”虞夫人抓住重点。
      “我怕耽误了沉画。”越夫人回答得干净利落。
      “何谓耽误?”
      “海府这档子事,虞家颇受牵连,短期之内沉画恐无法出阁,”越夫人抬眼看了看虞夫人身后的大女儿,“长期来看,如果此事,宫里深究,只怕……”小女儿嫁不出去,大女儿受人指点,这话越夫人没有明言。
      虞夫人眼角的怒意变得明显起来,“越夫人若是有心,沉画今日便可出阁,若是无心,我虞家也不存心攀附。”
      越夫人摆出和善的样子,说的话却像是明面上的嘲讽:“何谈攀附,若说攀附,实在是我越家高攀了海府的姻亲,思前想后觉着还是要门当户对才好。”
      “如何门当户对?”
      “实不相瞒,姑苏吴氏家的姑娘对我家明儿一见钟情,您也知道,吴氏与燕妃娘娘的母族乃是姻亲,于是前些日子,朱总召亲自上门说亲,我越家蓬荜生辉,想来明儿若能迎娶吴氏,实在是家门有幸。”越夫人满脸含光,叫人看着仿佛能滴出油来。
      虞夫人越发觉得愤怒,当即回道:“是啊,确实门不当户不对。”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华服,就好像是在弹走袍间并不存在的灰尘那般,幽幽道:“海府是官商,虞家是海府的亲家。朱氏也是官商,吴家是朱氏的亲家。自然地,要想配得上虞家,也要等越家嫁入吴家之后方才有资格入赘我虞家,不是么?”
      越夫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越家这代没有女儿,凌清然是在赤裸裸讽刺跟辱骂越家。
      姑苏吴氏家的女儿?
      虞沉画在门外听得震惊不已,震惊之余,又听到越夫人跳起脚,“吴家的女儿知书达理,现就在江宁府辖内,等着嫁入我越家,虞夫人您听清楚了,是吴家要嫁入我越家!”
      “恭喜,我虞氏在此预祝吴越两家百年好合。”虞夫人语调波澜不惊,转身对大女儿道:“音儿,去把那定亲的婚约,拿来撕了罢。”
      撕了罢。虞沉音愣了愣,转瞬也调整了自己的眼神,点头便往厅门前走去,她打开门,见到的是呆若木鸡的妹妹。
      虞沉画没有说话,直直立在原地,虞沉音看了心疼,想要安慰却不想在越夫人面前让妹妹丢了的脸面。看着同样呆然的姐姐,虞沉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打了一个手语表示与姐姐一同前去取来婚约。
      在书房里拿了婚约之后,虞沉画叫姐姐稍后片刻,然后提笔将婚书里的“虞沉画”三字涂掉,添加了另外三字。
      两姐妹将婚约递给母亲,虞夫人正要撕掉,却被虞沉画阻拦。就在大家都以为虞沉画怕是舍不得这桩婚事时,没想到她淡淡道:“越夫人难道不用再看一眼这婚约吗,鉴别一下真伪,挺好。”
      越夫人觉得这话有理,可从当事人虞沉画嘴里说出,却显得有几分诡异。她从虞夫人手上拿过婚约,打开来看,一眼便瞥到被涂改的三字,“吴喜儿”。“你怎知吴家女儿的闺名?”
      “哦,不稀奇,此女抢了我的包,又抢了我的亲,实在是,喜欢惦记别人家的东西,”虞沉画笑意盈盈,“我寻思着,可能将来她还会跟您争,啧啧,请越夫人千万注意往后的婆媳关系,以免跟儿媳争抢东西的时候,气坏了身体。”
      “……”越夫人无语,愣了半晌,“抢什么包?”
      “小笼包。”虞沉画很认真道:“市集边铺的小笼包。”
      “……”越夫人不明所以,“喜儿跟小笼包有什么关系?”
      “她可能太过饥饿,刚进江宁城时顺走了我买的小笼包,如今看来,她不仅饥饿,而且饥渴,欸,真真是什么都敢明着抢。”虞沉画一脸非常无奈的样子,装作叹息了又叹息的模样。
      “你,你这个小妮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越夫人反应过来虞沉画是在骂吴喜儿饥不择食。与其说是在骂吴喜儿,倒不如说是在骂越夫人。
      虞沉画笑呵呵道:“难听的话说给丑陋的心,善言善行赠给善良的人。”
      “你……”越夫人气结。虞夫人见状,反而觉得出了口恶气,既然小女儿这么能说,不如就叫她说下去。
      “哦对了,我觉着,要想撕掉这婚约,自然得出个价。”虞沉画此话一出,惊呆了大家。
      越夫人以为此女竟敢进行敲诈,正要大骂之时,却听她打了个哈欠:“欸,小笼包嘛,不如灌汤包金贵,连本带息还我虞家一笼前门灌汤包吧。”
      灌汤包?越夫人满脸疑惑,又听此女幽幽道:“跟我虞沉画定过亲的男子,怎么不得是个包中极品,瞧着津城狗不理最合适。”
      她,居然将这婚约与包子等价!而且还骂自己儿子狗不理!越夫人气得浑身发抖,破口道:“真是不知羞耻!”
      “是啊,好话赖话谁都会说,关键要看做的事是什么性质的事。不知羞耻的人做的都是不知羞耻的事,知羞耻的人自然做得都是知羞耻的事。”虞沉画心想,若不是当下这种状况,虞家脱不了身,换作常日,明日满大街的新闻便是虞家小女用一笼包子撕掉一纸婚约。
      越夫人伸出手,手里还挂着个手绢,指着虞沉画:“你,你果然是个没教养的东西!幸好我越家没娶你过门,否则真是家门不幸啊!”
      “是啊,您那样的家门,真要我过,我还真真是好害怕呀!”虞沉画布吉一下做了个鬼脸。
      越夫人猛然拍桌,欲大声呵斥,双眼前却突然冒出了一红得发亮的指环。
      原来是虞沉画将怀里的红玉指环拿出来递了过去,“这是你那儿子给的定情信物,啧啧,可见他觉得,只有这上好的红玉配得了我,可惜了,夫人您说高攀不上,我便只好退了这种狗不理的夫家。”虞沉画看着越夫人气得嘴唇发紫,她也懒得安抚,伸了个懒腰:“有些规矩,小女子不懂,被退婚,也是第一次,但是我觉得,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谁说女子定要嫁人?还有您看啊,现在呢,是我们虞家拿出婚约退了,也是我们虞家归还你儿子送来的定情信物,所以,您觉得您主动退了不满意的婚事,我们也觉得我主动退了不值得的婚事。这指环便连同这婚约一并奉还罢,记得,婚约要撕了,定情信物自然要打碎了,可千万别再送给别家女子了。”
      越夫人的神情实在精彩,若不是方才那句不知羞耻,恐怕现在就要动手打人了。虞沉画又从袖间取出一对银器,用懒洋洋的语气道:“如母亲大人所言,我等预祝吴越两家百年好合。”这副百年好合的银饰,确实是她听了海兰的建议,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了海兰跟姐姐的钱买来的,只是没来得及送出,未曾想到头来竟是要给别人做嫁衣了。
      越夫人终于忍无可忍,将婚约撕了个干净,然后又将那玉环摔碎,最后又把那副百年好合扔到虞沉画脚边:“都大难临头了,一只将死的麻雀还在这里充凤凰,我劝你省省力气吧。”言罢,越夫人踩着那满地的碎纸还有断掉的玉屑趾高气扬地离开了虞家。
      虞夫人叹息了一声,是真的无可奈何,好在女儿替虞家出了口气。虞沉音扶妹妹坐下,看她在越夫人走后,脸上的神气变作了迷惘,于是前来安慰:“忍忍吧,这样的人家,罢了。”
      “姐姐,我被恶心到了。”虞沉画迷惘的神情下脸色有些苍白。
      虞沉音以为她是没有来得及缓过这口气,继续安慰道:“这样的男人,不嫁也罢。这样的婆家,不嫁更好。”
      “话是如此,”虞沉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但是姐姐,我现在觉得好恶心啊!”
      虞沉音拂了拂袖,摸着妹妹的手背道:“你怎能把难过当成恶心呢?”
      “不是,我是真的觉得很恶心,快吐——”“了”字还没发出,哗一声,虞沉画感觉自己的腹部如同翻江倒海,自己的视野天旋地转。
      虞夫人连忙伸手去探小女儿的脉,不料还没来得及摸到虞沉画的手腕,她自己却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她抖着右手去摸自己的左手,脉象除了搏动剧烈,便是细沉,没有其他异常。
      虞沉音慌了,“娘,怎会,怎么会咳血?”家仆不在身边,妹妹与母亲同时突发重疾,“我去喊人找大夫!”
      “音儿,快,快关门!”虞沉音愣住,随后下意识听从母亲的指示。“将画儿扶起来到我这边,让我把她的脉。”虞沉音闻言,又赶紧扶着妹妹坐到母亲身边。
      同样的脉象,没有异常,查不出病因,可是先后发病或者说是几乎同时发病,并且发病的部位不完全一致,越是这样就越奇怪。思忖良久,虞夫人惊呼:糟了,药毒!
      等等,越家那女人临走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作“大难临头”跟“将死”?
      还有那批舞服,越家与虞家一同交付的货物,当时双方的行家都在场,怎么可能看不出真伪?
      越家,要与吴氏联姻,而吴氏是朱氏的姻亲……
      虞夫人越想越觉得可怕,心中连连道“不好”,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她抬起手抓住大女儿,把了脉,同样无异。“音儿,快去唤你父亲来。”
      虞沉音出门之后,虞夫人忍着脏腑的痛感,快速在虞沉画的耳轮上刺血,摸了摸她的四肢与肺腑,心里有了大致的判断,知道小女儿不是因为脏腑之毒呕吐,而是因为四肢无力、躯体不稳引发眩晕,眩晕之时反呕。暂时使用耳部刺血与头部行针,很快便可清醒,只是清醒之后全身症状痛苦情形的发展程度,便要看她自己受不受得住了。
      虞老爷被虞沉音搀扶着过来,就在方才的卧房里休息时,突然抽搐发作,幸好凌清然在房里留有银针,曾经教过丈夫几处应急穴位,他自己给自己扎了几针,才止住抽搐。
      虞夫人将心中的猜测与邓棋的推测尽数说出。“我们已经到了生死关头的地步,音儿,今晚你必须带着画儿离开,没有时间了,他们必定算准了毒发之时,我等丧命,又查不出死因,定会将这一切设计为我们‘畏罪自杀’啊!”
      待虞夫人刚说完话,虞老爷就撑不住了,这次不是癫痫发作,而是脑后胀痛,胀着胀着便开始呼吸困难,然后整个脑后及双耳都变得烧灼起来。虞夫人伸手去摸自己丈夫的脑后与双耳,手心里是滚烫的感觉,烫得她感到深深的恐惧,因为她懂医,知道这种“升温”对自己的夫君而言就是极其可怕的灼痛烧痛。虞老爷捂住双耳,痛苦地呻吟,整个脑袋里满是声音,恐怖至极的高音耳鸣、脑鸣持续不停,如同地狱之音。虞夫人很想竭尽全力去救自己的夫君,但是即便邓棋在此,恐怕也束手无策,顶多暂时缓解痛苦,撑不了多久了,按照如此发作形势,没有有效治疗的情况下三日之内恐将危及性命。
      可是,她不会颅内排毒啊!根本做不到啊!虞夫人实在不忍心看着虞老爷如此痛苦,他从呻吟变到哀嚎,甚至想要拿头去撞墙。她只得从医箱里拿出了强力迷魂药,送入了夫君口中,转瞬他便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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