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沁安

12、神仙公主的苦日子

　　珺珂瘫倒在草席子上，从“寒冰室”出来，已过去了十日，仍旧没有多少力气能够动弹，仅有意识清晰。天已黢黑，听到笛声传来，鸠白忙累了一整天，放工后就来到这里为她吹笛疗伤。
　　十天前的上午，她被两个凶神恶煞的防卫兵连拖带拽地赶去了寒冰室，从未见过如此粗暴不堪的士兵，珺珂当时气急，她几时受过次等兵的气，不禁对着他们破口大骂，结果却是吃了一记狠鞭。

　　这两人当她是疯子，因为她又声称自己是珺珂公主，还说要将他们严厉法办。
　　“寒冰室”竟是这么个惨无人道的东西，“寒冰室”这三个字她当然听过，但这三个字就如同每天说的“饮茶”“用餐”这类话一样的，听过就忘了。

　　她知道寒冰室是惩罚精灵乐族的，三个月一次的惩罚，一年四次。可她不知原来去一次就像下了地中狱似的，实在太可怕，珺珂长这么大，从未受过一丁点的苦，没想到，一受苦就差点丢了命，丢命之前竟然还要如此痛苦。

　　还记得三月前，她一觉醒来就置身于这间破屋子中，她还以为做着梦呢！
　　她不敢相信，自己变成了镜中的那位女子，相貌庸陋，平凡至极，一身粗葛麻衣，一副受气包的胆怯衰样儿，磕碜极了。

　　她走去屋外，见到她的邻居都叫她一个难听的名字：“粼光。”那些人觉察出她不对劲儿，还故作关心地问她怎么了？
　　“粼光”，她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又记不得在何处听过。
　　她对所有人说她是天虞城的珺珂公主，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她，她狠狠打开了想要触摸她额头的粗手，回到破屋子后，她强迫自己安静下来，越想越恐怖，也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发生的事并非梦境。

　　出了大事，不可思议的大事，她变成了精灵之身，使不出一点仙法，和愚蠢的凡人无一差别。失去了珺珂公主的身份，她还有什么呢？
　　她跑去城主府邸敲门，跑得腿都快断了，她没能进去，只在大门口闹腾了一番，司阍说：“我们公主在府里好好的，你哪来的疯子？”遂叫来家丁将她赶走，她却像一头倔强的牛，不顾颜面大吵大闹，司阍和家丁早已换了新的面孔。珺珂被脾气火爆的家丁点晕，醒来时，又看到了黑乎乎的墙板。

　　一定是南星家的大小姐翊欢和她的姘头永逍做的好事，这两厮万恶之极，珺珂和他们是死对头，却也未曾料到，这两人会歹毒到换了她的身。
　　这幅尊荣的主人究竟是谁呢？为什么会选中她？她身上的这幅躯壳并不属于她，她原本的样子怎么会不见了呢，其他人叫她“粼光”，一切都令她困惑。
　　次日辰时，珺珂接到了由邻居带来的一道指令，她被派到远郊做粗活，得即刻起身。
　　珺珂被派去做陶器，一起做事的人都不和她讲话，这些人想是得到了翊欢和永逍这对奸夫□□的指示，她恐怕已被暗中监视。

　　她从未做过工匠的活儿，铁定要出错，她不能忍受做这样的活儿，不能忍受那些拿着鞭子的监工像对待奴隶一样耀武扬威地吆喝，她气急败坏地将陶土摔在地上，和监工对骂起来，她声称自己是公主，还指着监工的脑门说要把他们全都送进牢狱。接着，又是一记鞭子下来，不过，这一鞭却被鸠白挡了下来。
　　其实，鞭子并未真正落下来，因为，就在当天，天虞城冒牌公主又下了一道：不得对做活儿的精灵族人甩鞭，违者施以重罚。

　　监工呵斥着珺珂和鸠白，鸠白小声对珺珂说：“忍耐一下，放工后，我会去你那里。”
　　这声音就像弹奏乐器时发出的音，有着立即使人平静的神奇作用。

　　完成一天的活儿，天色已黑，珺珂全身酸疼不已，屋子里静寂地可怕，蜡烛也找不着一根，鸠白在院子里喊道：“粼光，我来了。”
　　他拿来一颗夜明珠，屋子瞬间被照亮了。
　　透过夜明珠的光亮，珺珂望向鸠白棱角分明的脸，受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的气，他的眼睛仍旧像清水一样明澈，珺珂的心不由得猛跳了几下，难怪觉得他似曾相似，原来是他！
　　“十年前，你救了一个人，她骑马去了几十里郊外，迷了路，险些被山中虎吞了，是你救了她，救了珺珂公主。”
　　“你怎么知道？”
　　“你当时救了她，牵着她的马，将她送回了府邸，珺珂邀请你进府叙谈，你却推辞了，问你姓名，你也不说，还道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一些废话。”
　　“粼光，你说这个做什么？”
　　“我不是粼光，我是那个被你所救的人，我是珺珂公主。”
　　鸠白和其他人的反应一样，一脸不信，还将手掌放在珺珂的额头上，不过，珺珂没有打掉这只手。

　　“千真万确。”珺珂对他讲了前日早上一觉醒来所发生的事，又说：“我对父亲讲了你的样貌，父亲派人打听，最后知道了我的救命恩人原来是精灵香族一位叫做鸠白的少年，父亲去了精灵之乡，将一块白玉牌子送了你，有了那块牌子，你可以自由进出城主府邸。”

　　鸠白默不作声，他对粼光吹嘘过救了一位姑娘的事，粼光追问他是哪位姑娘，他没说是天虞城公主，怕粼光多想，只说是一位普通的村姑，后来的事，也没有对她说。
　　“这事的确只有我和皓天叔叔知道。你真的是珺珂公主，那粼光去了哪里？”
　　“我想她应该在我的府邸里过好日子，我可能和她换了一下灵魂。”
　　“这……怎么会呢？我还是难以相信。因为在我面前的就是粼光，至少和粼光是同一张脸。”
　　“你喜欢粼光吗？”
　　鸠白低下了头，有些害羞，这副模样在珺珂眼中颇为可爱。
　　“粼光从未问过我这句话。”
　　“那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彼此没有秘密，如今族人遭难，我们……总之，还没到说这些的时候。”

　　“粼光只有你这么一个追求者么？她这样子算不得美貌，有一个人也很不错了。”
　　珺珂想，她可是被天虞城城内城外有地位的英彦隽才们竞相追捧着。只是这些人大多自视甚高，丝毫意识不到自身的缺陷和愚蠢，珺珂也爱和一些她有好感的男子打情骂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使这些人为她做牛做马。但真正在她心中有分量的男子只有三人，一是她真正钟情却对他疏远的美男子璎漓，二是救了她性命却拒绝进入她家门的神秘男子鸠白，三是站在她敌对立场让她非常讨厌的债主永逍。
　　“你现在想怎么做？”
　　“我要进得去城主府邸才行，可这两日，我还未走近大门就被赶了出来。”珺珂机警地看了看窗子，“说不定我被监视了。”
　　她放低了声音，“即使进去了府邸，府邸里还住着南星那家人，若是被他们知道了我的处境，可就糟糕了。”

　　“你放心，若是粼光和你换了魂，她一定会认的，不会占着你的位子，她没来这里，怕是有诸多不便，不如，你先按兵不动，粼光会主动来找你。”
　　“她会吗？她现下是公主，有尊贵的身份，有美丽的容貌，有人伺候，她会承认她是卑下的精灵罪人吗？她会想要换回来住破屋子做苦力活儿被人羞辱吗？”

　　“我要纠正你一点，精灵族并非是罪人。皓天叔叔是被人冤枉的，皓天叔叔没有出卖神族，精灵一族本身拥有尊贵的身份，我们亦能通过修炼《精灵之书》位列仙班，可惜，这本仙法书籍已和众多宝物一样下落不明。粼光一向以精灵的血统为傲，我也是一样，我们所有的精灵都一样，我们不想变成任何人，我们只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查明五年前的真相，为精灵正名。”
　　“对不住，我不该这么说。”珺珂说出道歉的话，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她以前若是做错了事，也要找些歪理来狡辩，绝不会表示歉意。

　　鸠白最后一句话增添了她的隐忧，若是粼光想要查明五年前的真相，借助珺珂的身份自然更容易成事。她不便将这个隐忧当着鸠白的面讲出来，因为此时的鸠白动了情绪。

　　“不管粼光怎么想，我一定要想法子换回我的身份。父亲在三月后就会从山顶上下来，那时，我想要借你的玉牌一用。若这些天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府中走一趟。”
　　鸠白点头，“若是能帮你，我自是很愿意。只求你一件事，若是你和粼光换回来了，请不要为难粼光。”
　　“我知道不关她的事，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
　　“可城里的人都说珺珂公主不太讲理呢！”
　　“别理他们啦！那些人的嘴和永逍一样毒。”
　　鸠白立即双唇紧闭，眼前之人绝对不是粼光，粼光说话的语气从不这样气冲冲的。他找到蜡烛，点燃了一根，将蜡烛移到珺珂眼前，珺珂并没有躲开，她问：“你这是做什么？”
　　鸠白说：“粼光怕蜡烛的油，一到晚上，也不点火，一定要借助光的话，就用夜明珠，但都得小心翼翼的，若是夜明珠被巡逻的人发现了，就会被没收。”
　　“那些人连夜明珠也不让你们有？”
　　“我们什么都不能保存。和凡人老百姓一样一穷二白，接下来的日子对你而言恐怕会很艰难，请你一定要忍耐。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恢复公主的身份。”

　　他还是十年前那个乐于助人的俊小伙儿，珺珂心下十分感激。鸠白就住在百步远的地方，中间隔了两家人，这两家人并非精灵一族，是普通的凡人，天虞城中人、仙、精灵混居，凡人已越来越少，精灵族也逃走了很多，居主导地位的当然还是神族。

　　以后的每日清早，珺珂刚醒来时，桌面上就已摆好了鸠白带来的早餐，他不和珺珂一起用餐，而是去打四桶水，三桶灌满小水缸，一桶用来浇溉花草。

　　珺珂抱怨早餐如同虫食，鸠白去邻居家买了包子，用了一枚香片交换。第二日，鸠白在早餐中加入了香料，还给她做了精美点心作为中午的食物，因为分发的午餐，珺珂觉得和泥土一个味。
　　本来中午用过餐后就得接着干活儿，但是上面又有了新的体恤令，可以在午餐后休息半个时辰，珺珂趁这个时机跑去府邸门前观望，鸠白陪着她，十日之后，终于迎来一个机会，南星家的翊欢和翊川两姐弟乘马车外出。

　　当时还发生了一件趣事，翊欢姐弟的马车顶盖被一只秃鹫给揭翻了。
　　鸠白说：“城主家的马车棚这么不顶用？”
　　珺珂道：“不关马车的事，南星家的二小子翊川是个倒霉蛋，走哪儿倒霉到哪儿，你看……”
　　鸠白说：“那小子从马车里摔出来了，咦，他身边有一团黑影儿”
　　珺珂道：“黑影？这小子惹了灾星。南星二师叔想要夺我父亲的城主之位，只不过他和父亲一样，也处在惩戒之中。所以，我和这两姐弟势同水火。只是……”
　　“只是什么？”
　　“我弟弟珺琰五年前偷跑去战场受了重伤，目前还在昏迷之中。翊川这小子虽然总惹出倒霉事儿，可人家终究活蹦乱跳的。若珺琰再也醒不来了，下一任的城主之位就会落入倒霉蛋儿翊川手中。”
　　“翊川坐上马背了，哇！马腿子弯了，怪事，居然磕碰了一下，差点把翊川颠下来，他可真是个倒霉蛋。”
　　“有翊川在，总会闹不少笑话儿！”

　　等这对姐弟终于整装再出发后，已耽误了好一会儿。待马车走远，珺珂拿出白玉牌子给司阍过目，司阍却诬陷珺珂偷窃，将这牌子据为己有。珺珂发怒，一巴掌搧了过去，出手之快，打了司阍一个趔趄，鸠白趁司阍还未回过神，抓住珺珂就跑。

　　珺珂指责鸠白不该拖着她跑，鸠白说那个司阍显然就想贪了那块白玉根本不会放她进去。况且，午间歇息时辰快过了，若赶不上做工，就要被监工罚做到深夜。

　　那个看门狗肯定是翊欢安排的，和主子一个德行，珺珂怒火冲天，越想越气，白玉牌子也没有收回来，积怨了一肚子气，珺珂把这些怨气全都撒在鸠白身上，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对鸠白的脾气有所了解，只要不去数落精灵族人，单单数落他个人，他是不会动气的，脾气好得不正常。

　　珺珂发脾气是常事，通常这样，等珺珂安静下来后，鸠白就会站在她的立场去安慰她。有时，珺珂伤心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鸠白会给她薫一片安息香，她的情绪就会渐趋平稳，而这空当儿，鸠白会给她打扫屋子，或者给她沏一壶好茶，做一些好东西吃，有一次，他做了一块脆枣饼，饼是狸猫形的，珺珂最喜欢这些可爱的小玩意儿了，竟然舍不得吃。

　　若不是还有鸠白在身边，这些日子，珺珂连一炷香时辰都熬不过。

　　她问过鸠白，“你也这样对粼光吗？给她做东西吃，替她打水，还给她洗衣裳……”
　　“是啊，不过，她也给我做东西吃，也替我打扫，除了没给我打水之外，力气不济嘛，她也很照顾我的，对了，她还做了一支竹笛送给我。”
　　“等我恢复了身份，送一打笛子给你，玉笛，带着金的，你想要什么乐器我都送你。”
　　“先谢过了。”
　　“那我明早起来给你做一顿早餐。”
　　“好啊。”但是第二日清晨，珺珂是被鸠白在门外叫醒的，她收拾好以后，香喷喷的早餐已摆上了桌，热水也打好了。珺珂再也没有提出要为鸠白做什么，她想，她无法胜任这些下人做的事，鸠白也从不要求她做什么，总是任劳任怨地付出。
　　无法走进去府邸，也不见得变成公主的粼光走出来。只得耐心地等待天虞山上的父亲回府后再做行动。
　　去寒冰室的前一天，鸠白对珺珂说：“明天的日子会很难过，但也不是忍不下来，这五年，我们都忍过去了，你只要专注听我的笛声，就会好过很多。巳时之前会有人来接你去，而我直接从郊外过去。”
　　鸠白说粼光“受罚”出来只需休整两三日就恢复原状。珺珂却不行，她迟迟不愿起来还因为知道了一件事：珺珂公主解除了和璎漓公子的婚约。

　　珺珂对粼光产生了恨意，原本是没有的，鸠白每日都在说粼光的好，她对粼光是好奇的，很想认识她，很想证实鸠白的话是否为真。可粼光千不该万不该冒用她的身份和璎漓解除婚约，珺珂相信，假以时日，她一定能征服璎漓的心。
　　珺珂已确定，粼光会霸占珺珂公主的身份，一定不肯让出来。
　　月色中天，鸠白坐在门外的栏杆上吹着竹笛。
　　“鸠白，鸠白……”珺珂唤他进来，“我想喝水。”
　　鸠白扶珺珂起来，服侍她饮水。
　　珺珂道：“之前受罚后可以休息三日，如今能休息十日，我想，这多亏了粼光—也就是珺珂公主吧。”

　　鸠白道：“我有这个想法真是感到很愧疚，我竟然为粼光逃脱了寒冰室这一劫感到一时的庆幸，可这痛苦转嫁到了你身上。我们精灵族人是从不逃避痛苦的，如果这痛苦必须由我们来承受的话。珺珂公主，我为有这个想法要对你说声对不起。我说过的话一定当真，我一定会帮你恢复你的身份和地位。”

　　“如果，粼光不是和我互换了灵魂，而是……譬如说，她去了另一个城，或是修炼了《精灵之书》成了仙，从此不用受苦，但就是和你永远地分开了，这样的结果，你能接受吗？”
　　“当然能。我也想过你说的事。若真能这样就好了。”
　　“她和你永远地分开了，你也能接受吗？她和别的男子相识相恋成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你也愿意？”

　　鸠白点了点头，“只要粼光能够福乐安康，就算没有和我在一起，我也会替她感到愉悦。喜欢一个人，不占有，不勉强，只要她好，我也满足了。”
　　“不占有，不勉强，只要他好。”珺珂重复着鸠白的话陷入了沉思。屋外有人叫着粼光和鸠白的名字。鸠白去了屋外，不一会儿，他推门而入，兴奋地对珺珂说：“我们终于……不用再去寒冰室了，再也不用去受苦了。”
　　“这是为何？”

　　“小战神璎漓撤了这道对精灵乐族的惩罚。”
　　“璎漓？他！怎么会？”
　　珺珂眼眶中本就含泪，当他看到鸠白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泛起一层雾气时，两滴晶莹的泪珠落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在男子面前掉眼泪。